故事簡介:
夏翰青日理萬機,難得清閒,這名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低階員工卻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干擾了他的心緒。
在她任職前,他自認與她素未謀面,過去毫無交會,年齡也有段差距,她對他的喜好卻瞭若指掌,彷彿相識已久。她百般接近他,卻未如一般人一樣投其所好,逢迎奉承,若說她攀高結貴,卻又技巧拙劣,處處觸怒他;若說她對他別有心思,卻又不合理,他們從未碰撞出火花過,她對他的另類關注所為何來?
范柔自認人畜無害,毫無野心,這名表面內斂,傳聞檯面下能推動公司運作方向的男人,為何卻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拔除不可?
她與眾人對他的觀感背道而馳,她喜歡看他,喜歡聽他說話,他難得展現的笑容如雲破月出,他展喉時聲音如暖泉潺流,她努力尋找他一顰一笑間溫柔的痕跡,那鐫刻在她記憶中的無盡溫柔。
誰會相信,這位行事嚴明,凡事精於盤算的男人,曾是如此溫柔有情?
而行事無任何顧忌,總在他眼前沒事晃悠的范柔,早已在他的記憶洪流中,被沖刷至不知何方角落了。
內容試閱:
透明的存在
「你說呢?翰青?」
夏翰青一聽自己又被點名了,略頓了頓,視線從身側地板上的高級皮鞋緩緩上移,掠過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飾,最後停在上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
這是騷擾了吧?他暗忖著。
夏翰青自認是個專注的人,無論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種演說或課程,他皆有本領從中找到凝聚的焦點,即令演說內容漫無組織,他亦能去蕪存菁,採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費課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這堂領導激勵課程他嘗試專心了半小時,顯然不管用。和演說者表達功力無關,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顧問公司提供的講師不會是泛泛之輩。坦白說,這名眉眼英氣十足,顧盼自得的男性講師不管是題材選擇、笑點運用或是舉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輕而易舉讓講堂內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聲,那是經過不計其數的台風訓練方能表現出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嗎?問題出在哪裡?
問題出在這名講師身上!
對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唸:「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嗎?」他向來不是和藹可親的人,但也從不端無謂的架子,稱謂不是問題,這類課程講師通常為了拉近與學員的距離而直呼名字,問題在男講師自此遇有提問,便不著痕跡地踱步到他身邊,接著俯視他,眼神熠熠,聲調柔和地探問:「你說呢?翰青?」
講堂裡坐滿了公司內的中高階主管,他相信男講師尚未獲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對於自己獲得過多的關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屢屢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時總是倚靠在他桌緣嗎?
夏翰青有問必答,只不過神情保持冷淡。
精彩的演說進行無礙,直到對方問了關鍵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麼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折點嗎?」他抬眼注視對方,不作聲,對方承接他冰涼的視線,含笑的雙目熱情而佻達,絲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經驗嗎?翰青?」一隻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鋼筆,在指間流利地兜轉了幾下,再遞予他。他遲疑了一下,勉強接過筆,指尖立刻感到被輕輕擦拂過;一陣不適湧上心口,他不動聲色,隨意謅了一個無關緊要,可以公諸於眾的答案,「高中畢業後到國外念書,換了個環境。」
男講師笑了,笑容意味深長;夏翰青也跟著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場休息,夏翰青走出講堂,手一揮,示意跟在後方的人事主管前來。
「張小姐,今年課程是妳安排的?」
「是。業界風評還不錯,雖然價錢高了些,第一批上過課的主管反應很好。」
「把這個講師換掉,就從下一批主管上課開始。」沒有前言後語,他斷然下達旨意。
「啊?」突如其來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間僵硬。
「怎麼?有困難?別告訴我他們只有一位王牌講師。」不待對方反應,他敞步走開,直接離開顧問公司。
從地下停車場行車到路面,靠邊暫停,夏翰青降下車窗,在微風拂繞中靜心沉澱了一會。
他剛才表現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權,還任意離席,難道僅因那名自信過度的講師冒犯的舉止?不,他見多識廣,年過三十,不是沒被這類愚蠢的搭訕技倆騷擾過,仔細分析,是另一種無形的感覺干擾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擾;敏銳易感,卻絕不神經質,為何會興起如此怪誕的感覺?一種近似被監看的感覺?
以監看形容或許不夠精確,應該較接近注視。對!的確是種被注視的感覺,大膽且強烈的注視,無論是正面、背後或轉角處,注視無所不在。
有多久了?嚴格算起來有個把月了,確切的時間點和場合無法斷定,注視的來源必定有個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頭,或偏過臉,回轉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樣的注視便消失了,或說是隱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視,並非他想像中的目的性鮮明的目光。
注視不限場合發生;公司、經常造訪的書店、街角咖啡館、每個月光顧一次的髮廊,那雙無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著,像隱藏式攝影機,不時錄下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固定撥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課都未能倖免。
公共場合人來人往,偶爾陌生人投來無關緊要的目光可以不當回事,但法式料理課程安排在相當私人的空間,學生連同法籍廚師及翻譯助理一起算上,統共才八個人,分據料理台兩側,一眼掃去,沒有值得懷疑的異常點。
六個學生當中,有三個是連袂而來打發時間的富太太,聚在一塊不是閒話盡出就是對廚師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驚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閃亮的鑽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認真的年輕大男生,聽說剛從一流學府的電機系輟學,立下志向到法國學習正統料理,行前先在此練習一些概念菜色,筆記做得比誰都認真;最後是一位約莫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生,她總是遲到個十分鐘以上,匆匆趕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料理台邊站定,忙不迭向廚師道歉後便向其他人借筆記瀏覽錯過的重點;年輕女生有一頭如黑緞般的直瀑長髮,稍一低頭黑髮便遮去了側臉,這是夏翰青僅有的浮面印象。
當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帥氣幽默的法籍廚師,操著一口濃重的法式英語,眼神熱切,對學生的笨拙反應總是輕鬆以對再悉心說明;至於廚師身旁的翻譯助理小姐,忙碌口譯和遞盤遞食材的她根本沒有多餘的空檔分散注意力。
廚藝教室設在離公司不遠的商業區大樓地下一樓,裝潢彷如打烊後的奢華異國酒吧,一半工業風但又更明亮些,當中容納了一張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島料理台,地方寬敞,出口只有一個,並未安裝監視器,課程中不允許攝影,亦無法輕易進出,那麼他是在什麼時刻感覺到的呢?
尋思起來,最明顯是在他和法籍廚師交談的零星空檔裡,通常他不通過口譯便直接和廚師以英語對談交流起來。特別是昨天,當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時,他詢問廚師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欖油攪拌牛肉口感較好,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頭覷看,富太太們還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專心擺盤照相,年輕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頤,徒手抓了把芝麻葉和一撮澆了醬汁的牛肉片一道塞進嘴裡,側面看得到她兩頰鼓起,顯然對吃的興趣高過一切。
暫且當作是自己多慮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對付接下來的甜點。最後,他在為芒果烤布蕾灑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黃脆皮的瞬間,那離奇的感覺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飲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趕行程提早離去,一轉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著他的側影。
至於待在辦公室的時光,被窺視的感覺就更鮮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辦公室各有部門主管專用,外面開放式辦公區則依部門分隔幾個區塊,職員人數並未變動,皆是熟面孔,整個辦公環境如常,難道真是他過度敏感了?
這種感覺帶來的影響難以形容,就和耳邊環繞著蚊子的高頻聲卻始終消滅不了的懊惱差可比擬,對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這個問題實在太浪費時間,他只能徹底忽略它。何況,他總不能為了這種捉摸不到的存在求診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見的異樣感帶來的干擾,另外一種則是看得見的惱人現象。
起因於一張簇新的辦公桌,沒有人使用的辦公桌。
公司出現辦公桌有何稀奇的?問題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側,和其它座位一樣,周圍設有隔間矮屏風,空間窄仄。他記得以前這裡擺放了兩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現在盆栽被移位了,卻闢出一個座位。
多了一個座位本也無礙,或許新增了人員也未可知,他記得一個月前總務部提議再增列一名助理,怪異的是他完全沒有印象這個座位出現過人影,桌面上除了一台必備電腦,始終乾乾淨淨,不見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經過一次,都會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趕回公司拿取遺落的資料,晚上七點半的辦公區空蕩蕩,他經過這個空座位,好奇心驅使,伸手想拉開辦公桌抽屜,意外的是都鎖住了,全打不開,可見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進辦公區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無人,他無端起了微慍。他難得清閒,這不是值得他關注的小事,或許是近日被無形的注視所引發的效應使然,一個見不到職員的座位竟令他耿耿於懷。
為此,進了私人辦公室後,他特別撥打內線到人事部門。
「張小姐,我是夏翰青,門口附近多了個座位,現在是誰在使用?」
「噢,那是范小姐的位子,新來的總務助理。」
「新來的?怎麼從沒見過人?」
「來了一個多月,大概剛好被誰叫去解決電腦問題了吧。」
「電腦?我們的IT事務不都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
「是這樣沒錯,可最近這家公司合約到期,我們打算換合作公司,對象還沒談妥,空窗期間的一些小問題就暫時由總務部負責。夏先生想見見她嗎?」
「這倒不必,好奇問問罷了。」
總務部並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兩語為夏翰青解了惑,雖未能一睹這名新職員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確定有人使用這個座位,遂不再擱在心上,倒是經過時提供了一點猜謎小樂趣──出現?沒出現?二分之一機率,他始終答錯,座位上無人。
不明的注視和空座位,理應不相干的兩件事,卻同時浮上心頭交織在一起,難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乾脆一點啊?什麼事都要經過盤算不累嗎?」
這是誰對他說的?
帶著濃濃的不耐煩,只有他的小妹夏蘿青敢以這樣的口吻對他抱怨。
機關算盡、不近人情、權謀──諸如此類算不上正面的評價,在親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樁婚事,各種流言不脛而走之後,逐漸與他劃上了等號。他對各種評價總是不動聲色,卻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將因此賣力扭轉形象。他自認承載力過人,讓別人了解他從來就不是他的奢望。
涼風又襲,他深吸口氣,收攏心神,拿起手機,選擇一個帳號發出口語簡訊。
「小蘿,有空請回覆,我們談一談。」
談什麼?頑性的夏蘿青必然會這麼反唇。
首度,他在內心感到無言以對。
※※※
不可思議,異樣感又出現了,在成員簡單至極的空間裡。
夏翰青正參與一項臨時商議,地點安排在他父親夏至善的辦公室裡,與會人員除了他和父親,還有業務部經理。
三人分據兩張沙發,他與父親同座。他微倚沙發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撐肘,另一手食指抵在雙唇間,垂眼閱覽置放於腿上的文件,那通常是他與會的標準姿態。參與這類會議他很少發言,除了豎耳聆聽就是做筆記,他開口的時機都經過審慎拿捏,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靜待兩方商議結束。
「當初欣電這個專案報告淨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麼現在變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標下這個案子?你這是削價競爭嗎?」夏至善皺著眉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沉厚的嗓音壓抑著慍火。
業務經理弓著背,緊張地翻動報告內頁。「董事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年材料供應商大幅漲價,為了不斷貨,欣電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加上勞動法令改了,上半年為了趕出貨,人事支出成本調升,所以提供的淨利不如預期,但百分之十已經比業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是你可以接受還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視線往上抬,敏銳地注意到業務經理過高的髮際線已滲出微汗。
「已經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東也會檢討,你不會希望別人認為我徇私吧?」
「那當然──」
「銓亞這件案子別再有差池了,報告什麼時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這聆聽瞬間,夏翰青的背脊感到了說不上來的異樣,就在咫尺方圓內。
董事長室只有三個人,業務經理正挨批,連頭都不敢抬,何來的注視?伴隨著被窺探的異樣感,是電腦鍵盤的叩叩敲擊聲以及滑鼠按壓的聲響,聲音間斷不連續,清晰可辨,就在同一個空間裡,無庸置疑,但連他在內,並無人正使用著電腦,怎麼回事?
他下意識朝左後方的辦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電腦擺在右側,仔細諦聽,聲響確實從螢幕後發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見到人影。他靜聽了片刻,驟然從沙發直起身,朝辦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緣,毫無懸念,他看見了螢幕後方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
女孩面龐白皙,臉蛋上一雙圓眼正骨碌碌在電腦螢幕上打轉,頭髮整齊地盤在頂上,束成一顆拳頭大的丸子狀,身上穿了件燈籠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飛快在鍵盤上敲按,一見到夏翰青不動聲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動作,扳直上身,靜默地與他對望。
「請問妳在忙什麼?」夏翰青先開口,本能地壓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聲線清脆。
「這是董事長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嫩稚。
「……」女孩不諳分際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還坐在這?」
「不坐這怎麼做事?」
「……」
他霎時語塞,正想著如何開口,夏至善轉頭向他道:「翰青,她是總務部的人,就讓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聽,恍然大悟,緩了緩面色,以平直語氣道:「以後主管開會就先中止工作,這是基本規矩,不懂嗎?」
「是董事長讓我繼續留下來的。」
他擰起濃眉。這女孩居然斗膽回嘴,是初生之犢不識大體抑或教養欠佳?
許是被員工魯直頂撞的經驗太罕有,夏翰青一時半刻搜尋不出恰當的訓辭。他雙手抱胸,直盯住她不發一語,幾秒鐘後,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裡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願地推開高背椅,聳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