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一輛馬車徐行出城。
車輛行進間,略往兩側擺動,彷彿一葉扁舟浮游於江面,乘著風,搖曳漂流。
「他傷得如何?」
心神漫游之際,耳邊傳來一年輕男子的聲音,嗓音和煦,聽來十分舒服,如一注溫水輕柔滑過臉龐。
「手臂上的砍傷極重,傷至筋骨,我已為他敷上主子給的藥。不過,可能好一陣子無法使力。幸好胸膛上那刀不算深,未傷及內臟……」另一個聲音較為高昂的男人說著。
「聽起來並無性命之憂。」溫煦之聲又傳來。
「確實傷勢不算凶險,只是……」對方語氣遲疑。
「怎麼了?有何不妥?」
對方將聲音壓得極低,窸窸窣窣一陣。
「怎會有這種事!」年輕男子語調一下子變了,全然不可置信,「不過是個孩子,居然有人對他、對他……」
「雖說不可思議,卻是屬實,屬下剛才已經為他敷藥。」
沉默片刻,忽又聞溫煦男子開口:「此事你我二人知道即可,切勿傳出去。」
「是。」對方停頓片刻,又問:「主子是否派人將他先送回府靜養?」
「嗯……」年輕男子沉吟一陣,「我這趟遠行費時一個多月,若將他送回府,以他目前難以言明之傷勢,恐怕引來不必要的誤解猜疑。他年紀還小,若有什麼不堪的流言,叫他以後如何做人?這樣吧,反正他傷勢不算重,乾脆帶著一道……」
「主子要帶他去蒙古?」對方有些訝異。
「這趟只是祝壽,多帶一人無妨。況且,也不知是誰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若有個萬一,讓這孩子又落入狼爪,豈不罪過?」年輕男子堅持,「再說,你不也通醫術?」
「既是如此,明日我再多備一輛馬車。總不能讓主子跟這小童擠在一起。」對方頗無奈,但也不再勸阻。
年輕男子忽察覺一道注目,他將視線移向車廂內側,旋即溫煦開口:「你醒了。」
昏暗中,小童睜著眼,定定回視。
此生,第一次有人以如此溫柔的語氣談論他,他一定,要將此人看個清楚。
就著窗外月光,他努力睜大眼睛,拚了命地想要瞧個清楚,卻見對方面容修長、五官整齊,好比有一回他在廚房偷瞧見的捏麵人那般,眉眼鼻脣看起來特別舒服,而且表情十分溫煦,一如那溫煦的嗓音。這是他見到年輕男子的第一眼,永難忘懷。
他相信,眼前男子絕對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別害怕,這兒不會有人傷害你。」年輕男子再度開口,輕聲細語對他說話。
從來沒有人這樣和氣對他。頃刻間,心口發熱。
「你運氣真好,今晚遇見貴人了,我家主子因事耽擱,晚了半日出發,正好撞見你倒在路邊,若再遲些,也不知會發生何事。」
小童完全沒注意旁人,就只是一直看著那年輕男子。
「你是誰家孩子?」年輕男子的下屬追問。
他瑟縮了一下,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完全不知自己是哪家的。
「你姓名為何?」那下屬又問。
他呆住,答不出來。自有記憶以來,娘親只管喊他「孩子」,沒喊過別的稱呼。除了娘親以外,沒人主動跟他說過話。
「怎麼不說話?可記得是誰傷你?」下屬續問。
誰傷他?倏地想起娘親拿菜刀劈來的表情,以及老爺張開嘴的模樣,他渾身顫抖,腦袋一片空白。
「行了,別再問了。他受到極大驚嚇,都還沒回過神來。」年輕男子阻止下屬再問,溫煦語調多了點責備。
「也多虧主子善心,若是其他人,說不定嫌麻煩,直接送官府去了。」
他聽著有些心慌,心中感到「官府」肯定不是個好地方,說不定那兒的人也會嫌棄他骯髒噁心,也可能打他欺他,或是殺他圖個乾淨……
「救……救我……」他抖著身子,小聲開口,嗓音亂顫且虛弱,「我……不想死。」
年輕男子硬生生怔住。今夜路邊救人,於他,根本只是舉手之勞,如同救狗救貓似的,不費吹灰之力,他壓根不在意;可是,親耳聽見對方求救,卻又是另一番不同感受,心緒很難不被觸動。尤其,對方還是個年幼小童,而且身受如此不堪之玷辱。
「你不會死的,主子不是已經救了你嗎?」
他一聽,立刻看向年輕男子,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生怕錯過,氣若游絲跟著喊:「主子……」
年輕男子被這一聲「主子」喊得意外,不由得輕嘆。身邊喊他主子的人頗多,卻沒有半個如小童這般求救的口吻。一瞬間,惻隱之心大起。
「你不能喊主子,你得喊恩人。」下屬糾正。
年輕男子手一抬,示意對方噤聲,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將人留下,既是如此,小童喊他主子也沒錯。見他始終盯著自己,兩眼怯怯地、企盼地,彷彿世上只剩自己能夠依靠。如此想來,自己倒像成了俠義小說裡的少年英雄,行走江湖拯救弱小,內心如何能不慷慨激昂?
思緒飛越萬重山,轉瞬已是不同風景。年輕男子見他單薄身軀不住發抖,立刻將披風解下,湊向前去,緩緩覆在他身上。
「主子會著涼的,我另外拿一件外衣給他蓋。」
「我這件最暖,先讓他蓋著。」年輕男子輕語,目光移回他臉上,說道:「睡吧,在我身邊,沒人敢再欺負你。」
沒人敢欺負他,所以他安全了?他兩隻眼睛睜得老大,一直注視著年輕男子的雙眼。以前,趁著夜深人靜,他會獨自倚在窗邊,抬頭凝望星空,總想著,或許星星另一端,也有一個他,正過著開心的日子。
此刻,主子那雙眼看起來好亮好亮,就像天上星星掉進裡面,他想,也許他真的一路奔到星星裡了……
沐浴落淚 心疼如初
繁星之夜。
寬敞屋內,玉石瑪瑙屏風後,有一白衫青年正將熱水注入澡盆,並將乾淨手帕、香胰子,以及一壺熱茶擺在旁邊矮桌上,動作經心。
門扉開啟,有一人走進來,朝屏風後頭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可以沐浴了。」他將手伸進水裡,輕輕撥弄,發出清澈水波聲。
外頭那人一聽,眼神微微閃動,快步走進來,一看見白衫青年,立即流露心喜之色,卻沒開口說話。
白衫青年侍候他解開腰封、褪下外袍、襯衣,直到只剩短褲,然後仔細將衣服一一掛好在木架上,便轉身要走,手卻被一把拉住。
「三哥還有事?」
白衫青年自是如秀,他抬頭看向眼前人問著。
對方看著他,沉默一會兒才開口,語氣溫柔:「留下來。」
「等會兒可能有人進來。」
三阿哥一聽,立刻走去將門給拴上,窗戶也掩好。
如秀靜靜看著,輕聲提醒:「三哥會著涼的。」
對方不理,逕自將門窗關妥之後,站到他面前,牽他的手不放。
如秀抬頭笑道:「三哥益發知道耍賴了。」
「還不是被你逼出來的。」三阿哥使勁又握一下他的手。
那是一雙富貴人的手,溫暖且厚實,與如秀的單薄偏冷截然不同,被這麼一握,很難不感到暖心。
「趕緊泡進水裡,我幫你擦背。」如秀催促。
半晌,一人坐在盆內,僅露出肩膀以上,另一人搬張矮凳坐在盆外,拿起手帕為對方搓洗背部與脖頸。
「上回你幫我擦背,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說著。
「三哥身邊人多,而且個個聰明機伶、家世清白,哪輪得到我來侍候。」如秀調侃,卻見對方轉過身來,表情略帶責備。
「這張嘴總是這麼利。」三阿哥握住他手腕,「存心讓人難受。」
「主子不愛聽,屬下不說話便是,省得惹您生氣。」他欲抽回手,卻發現三阿哥竟然扣著不放。
兩人瞬間對視,如秀移開目光,三阿哥立刻捏住他下巴,硬將臉轉回來。如秀為他少見的粗魯動作感到詫異,明顯愣了一下。
「生氣的始終是你。」三阿哥鬆開手,改為撫著他的臉頰,並以大拇指輕刷他眉毛,「你每次氣惱起來,就故意喊我為主子,以為我不知道嗎?」
如秀不說話,表情看來帶點倔強,三阿哥忽然大動作湊向前,一下子將他整個抱住,低頭覆向他的脣。
被抱住的人扭動掙扎,澡盆裡的人卻不肯放手,激起水花飛濺。
如秀被吻得幾乎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獲得片刻空隙,急嚷:「你這是要逼我──」
「我就是太讓著你了!」三阿哥倏地截斷他的話,抓著他兩邊肩膀,發狠低吼,「我是該逼你,當初你私自跑回北京,我就該逼你死心離開,好過現在每日每夜看了心疼。」
「三哥……」如秀表情一變,咬牙滾出兩行淚,「我偏不走,你奈我何?」
見他落淚,三阿哥隔著澡盆將他用力抱在懷中,向來端正穩重的臉龐也顯露出激動,許久才能開口:「這不是又讓你回來了嗎!」
「我這條命,是三哥救的;名字、身分都是三哥給的……」如秀哽咽,「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你趕不走我。」
三阿哥鬆開手臂,見他仍流淚,登時露出溫柔笑容,將他重新拉回懷中,臉頰抵著他的額頭,輕語:「看來你是愈活歲數愈小,居然吼你幾句就哭了。」
「三哥更是愈活愈回去,脾氣竟然比以前還差。」
「你倒是數落起我來了。」三阿哥笑著。
「三哥後悔了?當年撿了個大麻煩,你當初就該讓我躺在路邊等死。」
三阿哥又笑,輕拍他後腦,「我從沒後悔救了你。不過,當時確實不知,之後居然還得時時看你臉色。」
「這才是真正冤枉人。自從被你救起,我無時無刻都想著怎樣討你歡心,深怕有任何閃失,你就要將我丟在蒙古。」
「就算我想丟,只怕也沒人要。」三阿哥故意取笑,藉此緩和氣氛,卻又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光陰荏苒,算算居然已經一十四年。」
十四年,懷中靈秀聰穎的青年,當年卻是一字不識,連個名字都沒有。
韶光回轉……
「當真不知名和姓?」
三阿哥回到帳篷,聽完稟報之後,頗感不可思議。
「確實如此。這段時間我多次與他交談,聽起來,他從沒出過家門,家人也沒為他取名,都只喊他孩子。」
手下詳細回稟,三阿哥聽了不禁搖搖頭。
那夜救人之後,隔日清晨,他還在車裡小憩,手下便已弄來另一輛馬車,輕手輕腳將小童移走。沿途,小童因傷都在車內,他也不可能紆尊降貴前去探視,直至來到蒙古,連著幾日忙於聚會,也沒心思做些別的,好不容易今早得空才想起此事。
「他傷勢好些了吧?若能行動自如,就帶他過來。」三阿哥坐在帳篷內,案旁燃著一縷清香,他喝口茶,慢悠悠提筆寫字。
不多時,就見手下領著一人入內。
「主子,他來了。」
三阿哥應了一聲緩緩抬頭,卻見小童跪下朝他磕頭,喊著:「多謝主子救命之恩!」
「他還在養傷,你怎麼讓他跪著!」三阿哥怪罪地橫下屬一眼,又看向小童,語氣放緩:「你起來吧。」
小童站起身來,頭卻低著。
三阿哥見狀,忍不住微笑,「別害怕,把頭抬起來。」
小童聽了,兩手抓著衣角,抬頭看向救命恩人。三阿哥卻是看愣。那夜車內昏暗沒瞧仔細,今日再看,原來竟是個整齊乾淨的孩子,皮膚白淨,五官甚是清秀,若沒剃頭,說是女孩兒他也信。
「你的手臂能動嗎?」三阿哥又問,見他不住微顫,眼神始終怯怯的,教人看了好生不捨;於是喚他過來,輕輕拍他後腦,溫言安慰:「怎麼一直發抖,我很嚇人嗎?」
他連忙搖頭,大起膽子直視眼前人。無論晚上或白天,他都覺得主子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身上有股很舒服好聞的味道;而且,主子摸他時動作好輕柔。
「看來是以前被打怕了,睡覺都不安穩。一開始我幫他敷藥,他見我手舉起來,就嚇得刷白了臉。」三阿哥的下屬看出主子有意施恩,遂在一旁說得口沫橫飛,「我讓人送吃的喝的,他一開始也不敢拿;還有,他身上許多舊傷,像是被掐的。」
三阿哥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更沒見過這樣的人兒,登時心軟且疑惑,不由自主將目光移往小童身上。他的下屬見了,立刻將小童兩隻袖子捲高,果然手臂上多處瘀青發紫,有的顏色較深有的已經變淡,這一看,更是讓他驚訝不已,少年英雄之心再起,正色對小童道:「往後誰敢再這樣對你,我必定不饒他。」
「還不趕快謝恩!主子這樣憐惜你,世上再找不到其他人了。」
小童一聽,身子一曲欲再下跪,卻被三阿哥扶住,「行了。剛才已經磕過頭,別再跪了。聽說你還沒有名字?」
小童點頭。
「不如主子幫忙起一個吧。」下屬在旁建議,果然此話一出,三阿哥眼睛一亮,顯然正中下懷。
「我得想想。」三阿哥微笑,忽又想到,「如此看來,你肯定也不識字吧?」
小童再度點頭。他已不再發抖,也敢一直看著主子。
三阿哥見他滿臉稚氣,眼神卻又帶著幾分機伶,於是發話:「這樣吧,反正我在這兒較清閒,不如我寫幾張字帖讓你臨摹。幸好你傷的不是右手,提筆寫字應是無妨。」
主子要教他寫字?主子對他來說,好比仙人一般,居然願意親自教他!小童驚訝不已,一下子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只是吸鼻子、揉眼睛,抹去歡喜的眼淚。三阿哥的下屬更是直敲邊鼓,說他有福氣,說主子是所有皇子裡面最有學問、寫字最好看的,說他這下子否極泰來了。
「就從簡單的開始吧!我寫幾首唐詩。嗯,你過來,幫我磨墨。」三阿哥興致極高,立刻拉著他到書桌旁,牽著他的手,教他如何拿墨條在硯台上畫圈,以及如何握筆。
他的下屬站在一旁看著,也頗感有趣。果然主子還是少年心性,居然如此好為人師。也是,主子才十九歲,跟自己的兄弟又少來往,如今是大發善心,將路邊撿來的可憐孩童當成幼弟了吧。
小童凝神認真磨墨,之後又盯著主子提筆寫字,將主子的一舉一動、一筆一劃,全都深深記在心版上。
帳篷內,一縷馨香燃著,少年皇子端坐案前揮毫唐詩,神情專注認真;清秀小童立於桌側凝看恩人,目光中滿是崇拜。
馨香縈繞於二人之間,如同命運牽引糾纏,初時只一縷,後來不斷瀰漫增多,直至完全籠罩。
暗慾傾洩 神魂共馳
連著十數日,三阿哥一得空便喚小童前來,興致勃勃地親自教他拿筆寫字,並叮囑小童按著他寫的楷書字帖臨摹練習。
三阿哥自六歲入學以來,不乏名師大家指導書法、課業,身邊亦有許多八旗貴族子弟陪讀;然而,當人老師卻是生平頭一遭,對象又是自己相救的可憐小童,如何能不加把勁兒投注心力。
令三阿哥驚喜的是,小童比想像中還要聰穎,天生資質不單勝過府裡讀過書的小廝,更勝以往的陪讀子弟,他興之所至所寫的幾首五言絕句,小童隔日就能一字不差背出;他心中歡喜,索性每日寫下十首唐詩,讓小童背誦及臨摹詩句中較簡單的字。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朗朗之聲傳來。三阿哥一走進帳篷就見小童邊念邊寫,渾然不知有人靠近;只是,小童以稚嫩嗓音念這首詩,反而令三阿哥心中有些尷尬慌亂,幸好篷內並無其他人。
這首李白的〈怨情〉是他一時心有所感,只因想起某次皇宮夜宴時,不經意瞥見自己母妃盛裝赴會卻獨坐出神,那蹙眉模樣全然就是詩中幽怨情態;卻不想,小童讀起來也挺有感情。
他悄悄立於書桌旁,見小童紙上已寫有李白二字,正落筆於美人的美字最後一捺,卻竟然拿袖子抹眼。
「怎麼了?」他輕聲開口。
小童聽見聲音知道是主子,連忙擱筆欲站起身,三阿哥忙示意他坐下,自己坐於另一側。
「在想什麼?」三阿哥問,語氣溫和。
小童低下頭,小聲答話:「想起娘親。」
三阿哥愣住。沒想到小童初讀唐詩就如此傷感,這份心思,倒與自己那日寫詩時相似,看來小童娘親與自己母妃同樣都是遭冷落的傷心人。
「你想回去找娘親嗎……」
小童連忙搖頭,「我要在主子身邊。」
三阿哥見他流露害怕,輕拍他後腦一下,沒再追問,只拿起桌上紙張細看小童書法。想想,也不過半個多月時間,小童竟已學會好多字;而且,愈寫愈好、進步神速。
「看來你挺用心的。」他點頭嘉許,抬頭卻見小童眼睛發亮地看著他,似有話要說,遂微笑問道:「想說什麼?」
「主子。」他滿臉期待,卻又有些羞赧,遲疑一會兒續道:「主子想喚我什麼名字?」
三阿哥敞開斯文笑容,拍一下自己額頭,「我差點給忘了,讓我好好想想。」
小童帶點羞澀,始終看著他。三阿哥認真打量小童。那日初見便覺清秀,這陣子相處下來,更覺小童不僅五官秀氣,眼神表情亦有秀逸之感;再看其字,儘管字跡十分青澀,但筆畫之間卻頗為秀緻。
他倏地抬頭,笑著看向小童,「眉清目秀、聰慧靈秀,以後就喊你為秀兒。」
秀兒……
三阿哥興致高昂,當即提筆,於白紙之上寫下一個秀字。
「秀,有清麗、美好之意,希望你不負此名。」三阿哥露出微笑,眼神極為溫柔。
「是。」小童心中激動,開心得想要飛起來,看了看主子寫下的秀字,又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人,朗然道:「多謝主子。」
清麗美好。主子給了他這麼好的名字,他必定不辜負此名。
數日後,他跟著三阿哥返回北京,三阿哥告訴府裡管家,說他是蒙古親王所贈之家僕,應善待之,致使他一入三阿哥府,地位便比其他下人高些,沒人敢再以輕蔑態度對他。這一切,皆是他以前不敢多想的待遇。
他也發現,府裡排位較高的下人,其名字都以「如」字為始。例如,三阿哥房裡四個貼身小廝,就以四季為名,稱為如春、如夏、如秋、如冬;當初跟去蒙古,一路為他療傷的,就是如夏。
而他,三阿哥告知眾人,他的名字為如秀。
只可惜,他因年幼加上未經訓練,沒能被安排在三阿哥身邊侍候。後來他聽說三阿哥的貼身小廝都是從小經過嚴格訓練,滿十四歲之後,由府裡管家從中挑選樣貌、才能最拔尖的幾個擔任,即便他是蒙古親王所贈,也是一樣。
為讓自己夠資格被挑上,他拿出十二萬分的用心,開始在三阿哥府力爭上游,只求有朝一日,能獲得侍候主子的機會……
「秀兒。」
一聲親密叫喚,將他從過往回憶中抽出。
「穿這麼單薄,小心著涼。」
有人從身後將他整個抱住,原本冷涼的身子很快溫暖起來,他轉身看著三阿哥,笑道:「以為你睡了,怎麼又跑來書房?」
「你不在房裡,我就猜你又不安分。」三阿哥一手環著他的腰,一手游移於他的臀腿之間。
「現在是誰不安分?」如秀笑道,才說完就感覺到自己被掐了一把。
今晚兩人於浴間相擁,原本橫於彼此之間的芥蒂終於消除。三阿哥見如秀不再冷淡,也不再與他嘔氣鬧彆扭,心中甚喜,半夜又往如秀屋裡去,沒見到人,立刻找來書房,果然,一推開門就見到他心底那個靈秀機敏的青年。
「秀兒。」見他眉目舒展,三阿哥滿是欣慰,硬是不肯鬆開懷抱;一眼瞥見桌上攤開的紙,按派系寫下朝廷官員姓名,想他竭盡心思全是為了自己,忽感不捨,「半夜忙這些做什麼!」
如秀輕輕推開他,但仍順從他之意,披上外套,「皇上拔掉索額圖一派的幾個官員,雖說是五品以下,可也是不小的震盪;而且,又都是讓瑾鳳去辦,瑾鳳貝勒與肅親王府交好,肅親王府大貝勒自上回一鬧,已經與八阿哥互生嫌隙,就不知他們如今偏向哪一方。」
「皇上這次拔除的官員本來就是毫無作為之人,再加上他這趟去喀喇沁仍讓太子跟隨,看起來仍是對太子頗多眷顧。」三阿哥拉著他,一同坐在書桌前的寬椅上。
「或許皇上要砍的只是索額圖,而非太子。」如秀提筆沾上硃砂墨,將被拔除的官員一一槓去,又換另一支筆,在空白處添上「恭親王府瑾鳳貝勒」幾個字。
「也可能只是警告索額圖。」三阿哥為他多點了兩盞燭火,並凝神看他寫字,只見筆畫之間秀雅挺拔,且添了幾分瀟灑俐落,忽然有感而發:「你的字,原本看著像我,最近卻愈看愈覺不像。」
如秀擱筆一嘆,「幾年前讓我別模仿你字跡,現在又感慨我的字不像你,三阿哥真是好難侍候,看來以後得如履薄冰了。」
「右手拿來。」三阿哥忽道,如秀不明所以,但仍將手伸過去,卻見三阿哥板著臉,將他手掌攤開後「啪」地一聲,居然是打了手心板一下,不輕不重的。
「三哥?」他訝異不解。
「以前做你老師的時候,就該好好教訓一下,」三阿哥故作嚴肅貌,繃臉數落他:「這幾年把你慣壞了,沒大沒小的,居然敢嘲笑為師。」
如秀抽回手,道:「老師說錯了,學生的罪狀不是沒大沒小。」
「還敢頂嘴!」三阿哥仍是板著臉,卻又追問:「不然到底所犯何事?自己老實招來,否則戒尺侍候。」
「我想想。學生這是……恃寵而驕吧。」如秀眸裡滿是笑意。
三阿哥聽他說得有趣,慧黠神情又是自己向來所愛,再也憋不住,深吸一口氣將人緊摟,脣貼在他耳畔,輕語:「你這頑劣學生,總算知道我寵你,也不枉費為師的一番苦心。以後別再嘔氣好嗎,這次氣這麼久,傷壞身子豈不讓為師的心疼。」
如秀表情瞬間柔軟。三阿哥向來莊重平穩,極少主動說出這樣露骨的私密話,一時間感動不已,不由得輕倚在他胸膛,感受著他強勁的心跳。
「倘若皇上是想顧全太子,但又要削弱索額圖,那麼,肯定會在回北京前再有其它動作。」半晌,如秀打破沉默,分析當前局勢。
「若果如此,肯定會有更高層級的官員遭殃。」三阿哥此話一出,兩人同時想起李國柱,如秀臉色略僵;三阿哥暗惱自己不該提及此人,立刻朝他脖頸一吻,兩手開始動作。
如秀被他一攪,完全無法再深思,情不自禁轉頭回吻。
三阿哥被愛人主動吻住,登時眼神閃動,兩手往他身體一托,將之整個抱起轉身。兩人身形相比,三阿哥顯得較為高大,肩膀寬些,手臂也更有力,因此,如秀雖然也屬高個子,卻被他輕鬆舉起並箝制於身前。
「三哥……」他察覺對方將手探進衣服裡,不由得輕喊,卻發現兩腿之間被溫柔覆蓋住,他臉頰微紅。
三阿哥見他並未閃躲推卻,立刻抓他的手放進自己衣服裡,只覺那冰冷的手很快就曲起指節去撫那顫動之處;三阿哥胸中一熱,按著如秀的後腦,深吻復深吻。
白天壓抑住的慾念,當此深夜書房內,整個流洩。
忽地,三阿哥拉著如秀往書櫃後的小廂房奔去,門才關上,就將人推倒在小床鋪,自己很快覆於其上,頭一側,咬了一下如秀耳廓,親暱低語:「咱們第一次也是在這兒。」
如秀應了一聲,已經俐落將三阿哥衣物往下拉去,兩人在昏暗中對視,再度擁吻,脣舌相貼,很快地,輪流埋入對方腿間親吻。寂夜中,只聞喘息與心跳聲。
須臾,三阿哥將床上之人翻身,兩人同採跪姿,一人撐住床面,一人環住對方,只聽得悶哼一陣,一人不斷往對方身子裡擠去,探進復探進,清晰拍擊聲不斷。
不一會兒,悶哼轉為抽氣,帶著一絲如貓啜泣之聲,覆於其上之人低喊愛人之名,最後一聲卻不成調,一人背部弓起、臉抵著床,一人蓄滿愛意、火熱盡灑;同時間,兩人陡然貼合至最緊密,心神雙雙飛馳至半空中相互撞擊,同聲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