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朋踏進家門之後,沒聽到野粄的叫聲,看到裡側閃爍電視的螢光,料想應該是爸爸又抱著野粄躺臥在沙發上看電視打盹吧。
爸爸對家裡增添貓口一隻從未反對,也幾乎立刻就接受野粄這隻小傢伙,反而是媽媽一直碎碎念,嫌貓咪髒嫌貓咪臭,還要朋朋發誓兼約法三章,絕對不可以變成阿公阿嬤隔代教養小貓咪的局面,才願意給她觀察期讓她把野粄帶回家。
結果爸爸這個阿公老是搶著玩貓……一想到阿公阿嬤這名詞輩分,以及自己以野粄的媽媽自居,心中一陣酸楚,慢慢走過自家一堆水電材料的店內陳設,越過算是隔間的牆面,見到媽媽用靜音看電影等著她。
而野粄,就這樣窩在人家大腿上睡覺。
「媽,還沒睡喔。」
「野粄要人抱啊,妳爸爸明天很早就要出門。」
朋朋在母親身旁坐下,野粄很快扭著小身體爬到朋朋身上。她猜想這一定是因為銘印效應,自己奶著野粄幾週,野粄每次喝奶都用無辜的大眼看著她,把她認作貓媽了,所以十分親人也異常黏她。
「爸爸剛睡嗎?」她一邊撫著野粄的腮幫子和下巴,一邊看著電視,影片名稱又是海怪類的,父親特別愛看這種異形蟒蛇白鯊海怪電影。
「妳怎麼知道?」母親問。
朋朋沒打算洩漏推理過程。媽把爸趕去睡覺,根本沒認真看電視所以也不需要轉台,一定是在想審問犯人的細節與作法。王家門禁是老媽說了算,這隱形門禁若是犯了規踩了界,媽媽就特別多問題特別愛碎念。
「剛剛是男朋友送妳回來的嗎?」母親還特別看了時鐘一眼才問。
「……嗯。」
「照片給媽媽看一下。」
朋朋糾結一陣,還是從包包裡拿出手機點出相片,母親接手拿著,而後仔細端詳。「這麼帥喔……」
朋朋沒有應聲,看到媽媽熟練地操作手機要看下一張,想搶回手機,媽媽卻轉過身子背對她繼續查探,看著她和舜兩人開心靠在一起的親暱合照。
幸好媽媽沒有按下一張照片,否則她一定會指控母親侵犯隱私。
「媽媽不是講過,交男友要哪三不?」母親遞出手機要還她,卻不鬆手讓她拿走,似乎要她應答。
「……不要太帥、不要太有錢、不要太聰明……」朋朋無奈地回著。高富帥這三項,母親只有不排斥高個子這項,基於優生學考量。
「結果呢?妳男朋友符合哪一點?」
「哎喲!」朋朋總覺得母親很不可理喻很不可思議,每次都用自豪的媒婆閱人經驗想要洗腦女兒。
母親輕嘆一聲。「至少面相看來不是輕浮的人……」
不知怎地,戀愛初期曾想過跟母親過招比劃這三不,哪有什麼太帥就花心太有錢就狗眼看人低太聰明就看不起女人這種道理,就算現在要她長篇大論跟母親唇槍舌劍也早已演練多次完全可以隨時出手,但此刻朋朋毫無興致,抱著野粄起身,只說著:「我要洗澡睡覺了啦。」
母親沒再追問,卻在她要踏上樓前,小聲補了句:「記得做好保護措施。」
朋朋頭不回,輕巧兩步做一步踏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梳洗完畢,看著野粄自嗨地追著小毛球跑來跑去,累了後,她很快餵食貓罐,之後把牠放在貓砂盆內等著看野粄尿尿。
一切就緒後,她爬上床,看著野粄小聲喵叫著;見她不理,很快地練習爬著她刻意堆疊的紙箱階梯,一層一層爬上來窩在她身邊,讓她不禁鬆口氣。
前些天,野粄疑似不會上下床就這麼尿床,換洗床單折騰得她很想死,現在有種苦盡甘來之感。
看著野粄的小貓頭枕在她手腕上,彷彿面帶微笑地睡著,朋朋摸著小貓咪的背,感覺胸口一緊,更加打定主意要好好顧著這隻毛小孩。
本來該準時去球場幫舜加油的,之所以錯過舜的全壘打,是要離開動保社前,她才檢查身上有沒有過多貓毛,突然看到徐輝平接起電話的臉色嚴肅,讓她和燕屏不禁好奇萬分。
聽著徐輝平喊劉阿姨,兩人都在猜是不是菜包店那隻小琉璃和牠的小貓們。
小琉璃是隻無敵聰明的虎斑貓,每次要誘捕牠都不上當,就這樣一直生一直生……這幾天聽徐輝平規劃奶貓們可以斷奶了,要去抓小琉璃結紮請劉阿姨先不要餵食,今晚他打算去誘捕──
徐輝平掛了電話,拿起私人物品準備離開。
「學長,是小琉璃怎麼了嗎?」朋朋問著。小琉璃是野粄的媽媽,她總會特別關心,雖然還沒有見過本貓一面。
徐輝平遲疑幾秒,才開口:「被車撞了。」
朋朋和燕屏什麼都沒多想就跟著徐輝平到達現場,菜包店旁的巷子裡都是吃學生族群的小店小攤為主,哪來車速過快的車把貓撞成如此?看著小琉璃躺在地上的身軀,朋朋和燕屏當下就直掉淚。
「你們不要再餵貓了啦,又髒又吵不說,你看看,一直生一直生,上次一隻跑到前面大馬路被撞死,現在這隻死在我店門口,五告衰小!」麻辣鴨血店老闆站在小店門口碎念著。
朋朋抖著唇,努力想回擊的句子,但腦袋一片空白,就聽徐輝平問:「老闆,請問有紙箱可以給我一個嗎?」
老闆本想再叨念,看著徐輝平的臉,竟有氣勢瞬消之態,拿出一個紙箱放下後,自行走回店內。
徐輝平蹲下身,輕輕捧拾起小琉璃的身軀,成形的和不成形的,而後靜靜地呆了幾秒,才站起身,將紙箱暫放一邊,又向店內問:「老闆,跟你借幾桶水。」
燕屏一邊分心看著,一邊幫忙引開少量緩行的車流;朋朋則就這麼呆呆地站著,什麼都無法思考、什麼忙都幫不上。
提了幾桶水,將地上血漬和其它東西沖洗乾淨,還回水桶,徐輝平抱著紙箱走著,燕屏和朋朋緩緩跟在後頭。
感覺走了很久,抵達獸醫院,徐輝平交代火化事項、洗淨雙手,而後踏出,看了她們倆一眼後,慢慢往回程前進。
行了一陣,他停步等她們跟上,說著:「來去吃點東西吧。」就領著她們回到麻辣鴨血店,也不理會她們的錯愕,自己進店選了最裡面一角坐下點單。
看著他點單,燕屏和朋朋才跟進入店,分別坐下。
「學長,為什麼……要吃這間店?」朋朋發現自己的聲音充滿怒氣。
「因為想吃這個。」徐輝平沒有特別表情。
「可是剛剛──」
送上來的三碗麻辣鴨血打斷了朋朋的話,朋朋瞪著老闆面無表情的臉,原本會隨口向店家說謝謝的習慣消失,只是沉默。
「可是老闆討厭貓。」燕屏等老闆走了之後,小聲接口。
「老闆有討厭貓嗎?」徐輝平看了燕屏一眼,便取筷開動。
「他剛剛……明明就……」朋朋想找到精確的字眼,卻抓不出適用的、罪行嚴重的。
「關於這類事……侵門踏戶、奪取土地占領劃界、掠奪資源,把原本的種族、其他的物種驅趕,眼不見為淨,被這樣對待的豈只有貓咪而已。」徐輝平的聲音平平淡淡。
燕屏和朋朋只傻傻地看著他。
「比較珍貴稀少的,則施捨保留地、保育區或動物園。」徐輝平說到這裡,勉強笑了一下。「貓咪太會生了,不過比起貓咪,狗狗更慘。」
她們沒有應聲,卻不自覺輕嘆。
「吃吧。」徐輝平這麼說著,聲音聽來有些疲憊。
燕屏和朋朋無聲地開動,但食欲不興,吃得意興闌珊。
朋朋原本還有生氣的情緒來支撐,讓她不感覺累,現在只剩沉重。她打量徐輝平,無意識地注視著他的臉,發現他右眼下方有顆痣,原本平凡的臉,現在看來有些耀眼,那是一種屬於睿智的成熟。
「學長是因為這樣……所以退伍後才會決定念獸醫的嗎?」燕屏問。
徐輝平沉默一陣。「我要去當兵前,我們家養了七、八年的小黑狗突然暴斃死了。那時很疑惑,前一天還好好的,隔天就死了。死了就沒了,再也不在了。」
「死了不會沒了,不會不在的……」朋朋不禁說著。
徐輝平抬眼看向朋朋。「不,死了就是死了,就沒了。生命很輕的,朋朋,甚至可能以妳想像不到的方式與原因,就這樣消逝。」
「不會就這樣消逝的。」朋朋堅持。「我們會記得的。」
「啊。」徐輝平微笑。「生命是很輕的,重的是……被賦予的意義。」
朋朋看著徐輝平,有點明白又不是那麼明白──
撫著野粄的小臉,又輕輕捏著牠的小肉球,想到下午,不禁眼角微濕。
後來用餐完畢,他們正打算付帳,老闆只是揮揮手說不用了,很快打發他們又逕自去忙碌。
她們倆再度跟著徐輝平,不料他才走到菜包店就停步,害她們差點撞上他。
「妳們先回去吧。」
「學長你不回學校嗎?」燕屏問。
「我要去找里長,看有沒有監視器,在這種巷子這樣開車,得宣導一下;另外要問問愛心媽媽,看她們知不知道小琉璃的小貓們在哪裡。」
朋朋看著徐輝平,雖然認識這人不久,但他並非多話的人。看著他一邊沉思一邊脫口而出的表情,總覺得他並不那麼波瀾不興不受影響,而是……他選擇……更應該有意義的必須,去做些什麼的必須。
「妳們也累了,先回去吧。」
她們看著徐輝平踏開的背影,不禁呆了一陣。
「燕屏……妳有想過,長大後……要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嗎?」
「沒有。」
「我也沒有。」朋朋說著。「可是……我現在,想要成為像他這樣的人。」
「嗯。我也是。」燕屏點頭贊同,大有見賢思齊的意味。
兩人慢慢走回校園,看到熱鬧嬉笑的學子們,有種不真切的感覺,而後朋朋見到穿著運動服的籃球員跑過身邊,才突然記起棒球社今天有比賽。
她匆匆忙忙趕到球場,結果錯過了舜的全壘打與二安。
※
歐陽舜應和電鈴開門後,看到來人,眉頭一皺。
「學長,我有些演算法的問題,明天就要考試了,可否請你教一下?」
歐陽舜瞇起眼。「不覺得這時間不適合嗎?」
「才八點多啊,我帶了現切水果當束脩。學長拜託啦,我期中考考很差,期末得補回來,不會耽誤你很久,頂多一、兩小時。」
她身上淡淡的綠茶香透過門縫飄了進來,歐陽舜思考著是要究責管理員沒通報,還是要妥協以免她繼續魯小小。
他解開門鏈,開門讓她進來,看著她規矩得宜的脫鞋、擺正,再向他致意的模樣,他無聲嘆口氣,自顧自走進客廳兼書房區。
隨口請她自便洗手擺放水果什麼的,他逕自專注自己的考前準備,等她在小吧台喚他時,他轉頭,看到她已將帶來的水果擺好也配置叉子,她自己的筆電也已開啟到相關文件頁面要請教他。
他起身一起坐在吧台前,看著學妹臚列的問題思考片刻,一一解釋原則原理、如何套用演算法,便請她自行模擬實作。指點期間,她身上的綠茶香襲來,讓他在等待她跟上進度時有些分心。
他想到朋朋,朋朋早期有沐浴香、髮香;但她養貓之後,身上常常有屬於貓咪的印記,貓毛、貓咪食物味,之前她背包裡還可以落出貓砂……
為什麼背包裡有貓砂?貓砂不是屬於貓便盆裡的東西?這不是等於隨身攜帶細菌?他不解。
朋朋看到貓砂粒,不好意思笑著解釋:野粄在上面睡覺,還差點尿尿呢……
「學長,這樣可以嗎?」
歐陽舜看著修正後的短程式,點點頭,於是請她試著執行看看。
學妹依言進行,歐陽舜盯著她認真的側臉,覺得自己把人家想成別有所圖,不禁暗自慚愧著。
說起來,她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甚至禮貌上、應對上,做為直屬學妹,她理應獲得對等的照顧,她在棒球社擔任球隊經理也中規中矩稱職負責。
人,會因為被喜歡而討厭對方,實在是很詭異的事情。
她順手移過水果碟請他享用,他瞥了對方一眼,於是開動,咬著甘草芭樂,思緒又不禁亂飄。
上次朋朋和他一起悠哉地坐在這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應該是吃豬腳飯那次吧……
果然也才耽誤他一個多小時,學妹得到想要的協助,一起吃完水果,還仔細地清理善後,洗好碟子叉子,收好檯面擦拭乾淨、洗抹布,用力擰乾,再將小吧檯面以及洗手檯面的水分收乾,乾淨乾爽。
歐陽舜靜靜看著她動作,學妹的習慣跟他很像,乾淨乾爽,不像朋朋,每次清理完畢,檯面都是濕濕答答……
「學長,怎麼了?」
歐陽舜笑著,看著學妹的臉,有些苦澀地笑著。
原來最初的選擇條件根本可笑得很,以為嬌滴滴的,結果不嬌貴甚至獨立;原以為開朗獨立的,結果黏人賴皮得緊。原來愛情並不是輸入條件與指令,就可以跑出你想要的完美程式。
他失神看著學妹乾乾淨淨的臉、乾乾淨淨的衣服,還有那水嫩的唇,不自覺笑了出來。
手機簡訊聲傳來,他很快起身查看,是姊姊提醒他記得空出行程,母親的生日快到了。他退出訊息,又回訊息頁,點開朋朋上一次的來訊。
我大概可以提早一小時到喔,從賽前練習就給舜加油!Fighting!舜打全壘打的話要請客!
都已經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情了。
想起朋朋會嘰嘰喳喳一起討論他的打擊狀況和擊球點,重複看著他練球的影片,還會突發性地猛然近身抱住他說他好帥好喜歡他……
就算有了貓之後、就算搬回家之後,每天晚上還是會來電來訊撒嬌,儘管刻意略過貓咪話題,通話內容也愈來愈短,但她從沒忘過每日談心,直到上週──
或許,貓真的比較重要吧。
「學長……?」
學妹喚回他的注意力,他苦笑,發現她已近在眼前,好奇地打量他。
他瞇起眼看著這張臉,這臉上充滿喜歡的期待神態,看眼神就知道。
他放下手機,伸手觸摸那唇,她完全不閃躲,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愛情與人生的困難習題,是否也能用試誤來找出答案呢?
※
為什麼野粄要挑在她期末考前拉肚子呢?王朋朋絕望地想著。
兩個社團的活動量與工作量體貼地減少了,但朋朋還是得考前抱佛腳,再加上野粄的狀況,朋朋只能偷偷求爸爸幫忙,以免被媽媽碎念說隔代教養。
幸好爸爸手巧又俐落,連餵貓吃藥都可以上手,簡直救星。
「爸爸,等等可以在那裡讓我下車一下嗎?」朋朋指著便利店那棟大樓。「五分鐘就好。」
野粄定期看診的獸醫院是學校附近這間,離歐陽舜的住所很近,剛好順便。
「找男朋友齁?」王爸爸偷笑問著。「上次帶妳看棒球那一個齁?」
「啊哈哈,那麼久爸爸還記得哦?」都已經大半年以上的事情了。
「他的廁所乾不乾淨?」
朋朋噗哧笑出聲。「爸爸,他的廁所比我房間還要整潔乾爽吔。」
「咁有可能?」看到女兒用力點頭,才又笑開,「這樣好!愛乾淨的男生以後妳就不用當老媽子做家事,長得又帥,配得上我女兒。」
朋朋哈哈笑著。想起第一次去舜的住所,的確被他的廁所嚇到,房間是頗整齊啦,但廁所可以這樣窗明几淨,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她也沒忘記,當時好一陣子,她在那裡上廁所都好小心謹慎,連放屁都會躲起來偷放。
憶起戀情初始,又想到這一周來,朋朋居然開始緊張。
她每天睡前都看著舜的電話號碼發呆,面對史無前例的舜的冷戰,她不知道要如何破冰才好,她其實很怕舜用那樣的肯定句論斷她。
前兩天在動保社,她查看小琉璃貓小孩的認養人應徵信函,一邊糾結著,徐輝平似乎有感,瞥了她一眼,隨口問著:
「妳怎麼了?」
「啊──」朋朋回神,看著那張睿智的臉。「學長,我問你喔,如果以後你喜歡的人,不喜歡小動物比方貓咪和狗狗,那怎麼辦?」
徐輝平沒有立刻回應,那表情在朋朋看來,這提問在他意料之外,而他似乎不想捲入其中。
他清清嗓。「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喔。」朋朋勉強笑了一下,垂下頭。
「我認為──」徐輝平頓了頓,「這問題是妳要解決的,不是歐陽舜。」
朋朋訝異地看著他。
「從妳撿野粄的那一刻起,妳就該為這些狀況做好準備,還要想辦法改善這些情況。」徐輝平瞥了她一眼,又將視線挪開,「這是妳的責任,不是歐陽舜的。」
朋朋沉默地低下頭,隨後「嗯」了一聲。
「問題不會平空消失,視而不見只代表某一方在委屈著。」徐輝平將聲音放輕,再度沉默一陣,才又開口:「如果不能面對問題、解決問題,妳的人生還會有類似的狀況,不會只有貓貓狗狗的問題。」
輕輕的聲音彷彿響亮的警鐘敲在朋朋心裡腦裡,她眨了眨眼,微微點著頭,代表致謝,也表示受用。
於是除了準備期末考,她還分神找了好多資料,甚至寫了一封長信要給舜。
「這裡不能停車,爸爸去繞一下,大概五分鐘繞回來喔。下車小心看後面。」
朋朋揣著必要的鑰匙,拿著小提袋,跟父親和野粄掰掰後走進大樓。
到了樓層,朋朋拿出鑰匙開門,微啟後看到室內的光,忍不住開口打招呼:「舜──」
冷氣房裡密閉室內有著特別的綠茶香味迎面襲來,讓朋朋止住話語,而後門半開,她看到陌生的女鞋,那是屬於青春洋溢的、跟她類似年紀的女生幾乎都會有的帆布鞋。
轉頭看到立在小吧檯前方的舜,朋朋才要揚起笑,待看到他身旁的那個學妹,笑就僵在臉上。
「舜……」她無意識地喊,注意到眼前兩人微亂的衣衫,而舜別開視線。
她打斷什麼現在進行式了嗎?朋朋艱難地想著,瞥向那個跟她同年級的女生,對方也是別開臉。
朋朋將手上提袋隨意拋下,走近男友身邊,這讓他收回視線看向她。
勉強擠出笑容,湊近舜的頸項,又低頭靠近他的胸膛,舜身上滿是香香的綠茶味,這樣程度的沾染要怎樣的互動才會有?是像貓咪那樣肆無忌憚地磨蹭標記宣示主權才可能吧?
朋朋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直盯著他,以為可以得到舜的解釋或否認,但他只是有些疲憊地回視,而後又別開臉。
「不是說……使用權,是我的嗎?」她以為她可以質問得理直氣壯,沒想到脫口時卻是這般委屈求憐。
舜低低一聲嘆息,再度回看她,沒打算解釋什麼。
死寂的空間裡,討厭的香味不散,朋朋盯著舜的臉,等不到隻字片語,第一次感覺自己不受歡迎,只覺腦袋空空,失神地轉頭踏出,按下樓鍵,電梯抵達,她步入,縮往最角落,咬著唇逼回情緒,只傻傻地等著電梯降下。
好一陣子才發現沒按樓層鍵,也才覺悟電梯一直靜止不動。
沒有鑰匙沒有感應器了,舜給的備份留在門鎖上了……她慌亂得滴下淚,想著要怎麼逃離這裡,才想著可以出電梯改走樓梯,電梯門外傳來的聲音讓她想躲起來。
「學長,那我走了。」
那細微的聲音漸漸清晰,電梯門開了,那女生還沒走進,香味就竄了進來,朋朋同時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感覺關門聲響來自舜的住所。
朋朋靠在電梯裡側,低著頭,看著那女生用訪客卡刷卡,目的地一樓。
滿電梯的綠茶香水味,理應清淡雅致,卻讓朋朋感覺濃烈刺鼻。
不想看到人,眼睛可以閉上,但香味的肆虐攻擊,卻躲無可躲。
朋朋抬頭看向對方,對方側臉以對,那仰首的角度看起來高得有些刻意,那嘴角的弧度,在朋朋眼裡極度上揚。
朋朋瞪著那張臉,心裡挫敗感襲來,電梯門開,對方挺著身子優雅踏出,她呆了片刻,舉步維艱緩緩離開。
※
朋朋將鼻子埋在野粄的小肚子裡。野粄身上有股奶香,感覺有療癒效果,三不五時的,她也會輕輕拉起野粄的小手手,讓小手手與肉球在她手心裡開展又收合。某一次,她湊近,發現肉球有獨特的汗臭味,讓她上癮似地很愛,她判定自己絕對是變態。
她會躲在門板後、轉角旁,偶爾露出一顆頭,野粄就會像一二三木頭人般漸次逼近,然後猛然躍起撲抓到她,每次都得分。
貓咪身上一定配有特殊感應雷達。這幾天,野粄喜歡臥在書桌正中央,眼睛直盯著她,偶爾輕而緩慢地眨了一下,有時喵叫了一聲有時並不,然後一定睡在看得到她、也確保能被她看到的所在。
瞥眼見手機無聲地閃現來電,她瞪視著那來電者名字,只任由電話沉默地耗電。
如果回到那天,回到舜的那句「對妳而言,貓比較重要」,現在她會肯定萬分地回著:「是的沒錯,因為貓咪不會騙人不會背叛,也永遠不會變心離開。」
期末考完準備放假前,朋朋先到戲劇社確認活動,又晃到動保社看日程與規劃,白板上大部分的工作內容與值星都已被社員認領,朋朋查看著剩下的缺人時段,她大概都可以吧,能配合的就配合──
燕屏暑假要回鄉,在聽徐輝平講著當地可以進行的動保活動。
朋朋將白板填得滿滿的,而後就站在他們兩人旁邊發呆。她最近有時會這樣發呆的,閒下來的時候真的很無趣,所以要把時段排得滿滿的,就可以很輕易地殺掉許多時間,而剩下的晚上與夜間,有野粄就已足夠──
「朋朋。」
朋朋一頓,有一霎那,她以為自己幻聽。
那曾經是她很喜愛、現在卻讓她心酸的呼喊。她咬著唇望向門邊,歐陽舜站在門口,直盯著她,剛才是他在叫她吧?
「出來一下,我想跟妳講些事情。」
有那麼一瞬間,看著歐陽舜的臉,她鼻尖感覺綠茶香的氣味飄來,那如陰魂般不散的味道,自從在那電梯廂內將她困住後,似乎就如恐怖的叫囂那般一直存在,而她根本不確定自己記得起那個女生的臉,只記得那味道,那示威般的存在。
動保社是不會有任何人工香味的,只有臭臭的大小便、偶爾寄宿的狗狗皮脂分泌味、有時有血腥或者吐奶味,現在她覺得這裡被滲入綠茶香味,很討厭。
「沒有什麼好講的。」她擠出這句話,轉過頭。
她看到燕屏傻傻地看著歐陽舜,視線又來到她臉上;她看到徐輝平低頭貌似專注文件,她盯著徐輝平臉上的那顆痣,想起他總是明事理、客觀中立,她突然好想問問他的意見。
哈啾!歐陽舜的噴嚏聲讓她回神,她看著歐陽舜,她喜歡的那張臉上有難看的神色;動保社、任何有貓貓狗狗的地方還是讓他討厭吧。
「朋朋──」
「我也一樣,已經喜歡別人了。」
「不要鬧了。」
朋朋搞不清楚歐陽舜回的這句是什麼意思,究竟是口頭禪還是真要她別鬧了?她看著他的臉,看出他的不耐,不確定是這個空間還是她讓他如此,這讓她心頭只剩怒氣。
舜真的喜歡她嗎?她握緊拳頭低下頭,突然很想消失。
「朋──」
「我喜歡這個學長,我要跟他交往。」她往左邊靠近半步,表明她的對象;她斜睨徐輝平一眼,對方仍是專注著什麼,但眉皺起。「如果……他也願意……」
歐陽舜嘲弄地笑起,朋朋漠然看著他的笑。
舜真的喜歡她嗎?朋朋覺得眼睛濕濕的,很快低頭。
突然,她聽見輕嘆,不知來自何處,直覺以為是歐陽舜,但下一秒卻察覺是來自左方。
「好。」徐輝平聲音輕輕的,在這安靜的動保社,單一個字簡潔有力。
朋朋看著徐輝平的側臉,他臉上的笑淡淡的,頭抬起直視前方,她順著那方向看去,歐陽舜變得沒有任何表情,才想開口說什麼又吞回,揚起一抹苦笑,轉身離開。
瞬間死寂瀰漫,朋朋垂下頭,不自覺滴淚。
「燕屏,可以請妳去買三瓶飲料嗎?酸梅湯或椰子水吧。朋朋請客。」徐輝平照例用他很沉穩的音調說著。
「……喔,好。」燕屏很俐落地回著,踏著急速的腳步離開。
過了好幾分鐘的沉默,朋朋聽見徐輝平又輕輕嘆氣著。「妳怎麼了?」
她只是低著頭搖著,瞪著一顆顆水珠從很近的眼前墜至桌面。
「妳這樣,歐陽舜會很沒面子。」
「……誰叫他跟別人……」
「唉。」徐輝平嘆了聲,「小孩子自以為成熟,是很恐怖的事情。」
朋朋仰起頭,剛好對上徐輝平審視的眼,她猜測,他可以直接探進人的內心最深處,以讓人防不勝防的方式。
而他這樣的凝視,讓她只能咬著唇,想要努力逼回眼淚,但仍不得其法。
他收回視線,微仰著頭沉默片刻,接著轉過身看著白板,檢視社員們填寫的分配時段,而後塗塗改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