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詩佳在電梯中看著樓層攀上。
昨晚查過了,今天早上參加的是源自歐美的一種商務聚會,會員制,成員各來自不同產業,促進異業結合的機會;可以招新血入會,但不能與現有成員在同一產業,以免形成競爭。聚會每兩週一次,不定期舉行主題性的講座或活動,就算一時沒有商業機會,也可以吸收新知。
邀請函上的聚會時間是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到八點,包含主題活動或講座與社交互動時間,地點選在市中心,對於大部分的上班族都算方便。戴詩佳低頭看了看手錶,差三分鐘七點,剛剛扶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婆婆過馬路、攔計程車有點耽擱,電梯門一開,她連忙找著會場。
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她從會場後方進入。前方的講座已經開始,主講人背著身正調整投影布幕,場內大約有三十人,後面幾排有人聽見聲響回過頭來,她抱歉地點點頭,趕緊找了個後方的位子坐下。
才坐定,前方講臺的主講人回過身來,他手中藍牙遙控器一按,簡報翻至下一頁,螢幕上照片裡一方原木桌,桌上幾款不同的鋼筆,畫面光影和諧,十分有質感的呈現。主講人身高中等,一身淺色襯衫與休閒褲,溫文儒雅的氣質與主題再切合不過。
目光隨著那身影從左方到右方,再從右方到左方,戴詩佳正將新買的公事包放至腳邊的手定住久久。半晌,她僵硬地抽出昨天小溫先生給的邀請函,手指一字字滑過,再三確認上頭寫的講座與主講人資訊──鐘以文的現代藝術賞析……再看講臺前那人,眉一皺,她是掉進平行時空了嗎?傻愣間沒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將早餐盒遞到她眼前,壓低的聲音說道:
「喔,這是舊的資料,鐘老師有事無法出席,所以換了個主題。不過這次的場地沒選好,只有這種早餐,等等講座結束我們一起跟會長抗議。」
用力眨眨眼回過神,戴詩佳接過早餐盒。「……謝謝。」
前方關於鋼筆的主題持續著,簡報將螢幕一分為二,上方為歐系鋼筆的筆尖近拍圖;下方為日系鋼筆筆尖,由左而右、細至粗,相互比對;同樣係數的筆尖,日系較歐系細些,便於書寫筆畫較繁複的漢字;另有分硬身筆尖及具些許彈性的K金筆尖。主講人分析著粗細等級、中西比較,道日系筆尖寫中文較容易,粗尖較能感受墨水變化的樂趣,K金筆尖令書寫更順暢云云。
戴詩佳愣愣地聽著,眼看主講人邊說邊將準備好的書寫板及兩種鋼筆傳下來讓聽眾試寫。第一排角落坐的是位女生,笑容微微羞澀地接過;主講人也朝她一笑,接著又將簡報切換至下一頁,講解正確握筆與施力。
「妳是第一次來參加嗎?剛剛外頭接待名單是我收的,我記得只剩溫律師沒到,他跟我提過以後可能會由新同事代替他來。妳是他的同事嗎?」
戴詩佳轉過頭來,身邊人對自己微笑遞名片,她又頓了會,才彎身伸手摸出名片,小聲回道:「是的,我是部門新同事,我姓戴,幸會。真的不好意思,第一次來就遲到。」
「不會。參加早上的活動本就不易,今天也是難得全員到齊。只是……還真的看不出妳是律師呢,妳拍過什麼廣告嗎?長得有點像那個……那個……」想半天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明星,只好作罷,「對了,妳叫我學湛就好,我是老會員了,一般都是我做接待跟安排講座。」見到陌生面孔上前攀談也是他的工作,畢竟這個早餐會的會員都經過篩選,還有幾位是總經理、董事長等級的人物,更加不容閒雜人等混入,他擅長在談話間過濾來賓。孟學湛從名片中抬頭打量著她,雖然刻意一身深藍低調的西裝,卻掩不住她出色可愛的五官。
「學湛。」戴詩佳大方喚著,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戴……詩佳律師,視線從名片上又移回她臉上,發覺她笑開有種莫名的純真感,益發與律師這職業不合了。孟學湛在心中評分。他並不是有女朋友還朝三暮四,只是長年協助早餐會的活動,知道會員中若有幾個亮點有助出席率,是好事。「今天的主題是鋼筆,主講徐光磊是我朋友,等等介紹你們認識。我先去忙。」
孟學湛離席,戴詩佳又將注意力放回講座,這時主講人剛分享完自己隨身攜帶的皮製手帳與不離身的三支筆──慣用的記事鋼筆、簽字用的原子筆、隨手繪圖的鉛筆。他走下臺來請大家拿出隨身帶著的筆記本與文具,眾人紛紛翻開包包。
徐光磊見到一位著西裝的長者從口袋中掏出的文具只有手掌大小,便借來介紹了一番;原來看似簡單的綁帶小筆記本即傳奇筆記本,頭尾圓身設計的隨身鋼筆則是來自德國,剛才的簡報中也介紹過的經典品牌,兩者皆是可以收進口袋的大小,很受男性歡迎,是重實用性與方便性的代表。不知是否因他講解的方式,又或是語氣,也可能是一種他自然散發的氣質,平凡的紙筆竟變得耐人尋味。
才講解完,一名年輕女生舉手自願分享。徐光磊來到她身邊,拿起一本A5大小的筆記本與多色筆;一翻開,當中精彩繽紛的內容,以顏色分類的事項、電影票根、雜誌中剪下的圖片或短文等等,一看便知是位極富生活情趣之人。
「原來也是文具控,很開心遇見同好。」徐光磊笑道。介紹著這在日本及亞洲非常受歡迎的一日一頁日記本,聖經紙內頁,紙雖薄卻不易透墨,適合各種筆類書寫;除了基本的月記事,還有多種功能頁面、每日一語及多處細節巧思,令各人發展出不同的使用方法,在日本甚至深得幾位漫畫家、小說家愛用。眾人一聽,無不好奇上前一探。
接下來他陸續請幾位會員形容一下自己的隨身文具,引導大家去思考自己的使用習慣是不是已被便利的手機及網路改變,又或有沒有電子用品無法取代的地方?會員中也有完全不帶紙筆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電話中說不清便請對方發email,又或使用app來記事,可打字、手寫、錄音、拍照,事後整合亦方便。
每個人的記事方法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人腦不可能顧及所有的細節,因而需要工具協助,電子用品及軟件是一種選擇,實質的文具是另一種選擇。
戴詩佳坐在遠處後頭,本來有些緊張地遮掩置於腿上那稱不上文具的隨身記事用品,看著徐光磊認真回答關於文具的問題,那笑彎的溫柔眼眉,像天生沒有脾氣似,看著看著她不自覺放鬆些許。
可她也只得這麼一刻喘息。
徐光磊將手中筆記還回後隨即轉身快步繞到後方。「接著,讓我們來看看坐在後面的朋友平時都使用什麼樣的記事工具──」
戴詩佳還不及縮頭,就與徐光磊迎面對上了。
那一瞬,兩人交錯的目光凝滯,呼吸也凝滯,四周只剩彼此一般。
戴詩佳眼前一片黑,掉入某個電影場景,關在書櫃中拍打書本,多希望自己真的化作書櫃後的鬼魂或是存在於另一度空間裡……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前方徐光磊短暫停頓後仍是帶著溫文的笑容,一步步向她走來。
咬咬牙,戴詩佳還在想著應該奪門而出還是當場把壓在雙手下的物品吃了算了,他已停在自己面前。她吞吞口水,仰起頭看著他,四下靜止了,不知隔了多久,那格外溫柔的聲音說道:
「妳願意與大家分享一下妳的筆記本嗎?」
她有得選擇嗎?戴詩佳瞇了瞇眼,想拒絕,但眾人目光投來一探究竟,逼得她只能投降繳械。
徐光磊看著手中物,思考了下才說道:「看來戴律師是位非常環保的人,隨身筆記是A4回收紙裁成四等份疊成夾起,長尾夾是一般文具店可購得,或是辦公室的常備款?」
瞇了瞇眼,溫和幽默的語調裡有一絲只有她才聽得出的嘲弄意味。
她很想申冤一下的。本來她的公事包裡也有本拿出來不丟人的事務所人工皮套年曆記事本,誰知會被拋進水泥坑。這幾天調部門,很多一過期限就無需再理的雜事,於是她隨手記在廢紙上,總想著反正很快就無用了,哪裡預想得到會有被拿出來遊街示眾的一天?戴詩佳暗自嘆著長長長的氣。
徐光磊不去看記事內容,只隨意翻過那與本人外貌不符的歪七扭八蚯蚓字跡,似思緒忙亂中寫下。他又拿起手中的筆。「……爆炸好吃熱炒訂位專線……」膠感極重的螢光紅色筆身上印粗黑字體,非常好辨認。
不敢去看旁人表情是取笑還是別的,戴詩佳忍住衝上前去搶回筆的衝動,真的真的很想再申冤一次。本來她隨身帶著的筆是老爸送的畢業禮物,雖然握筆姿勢不正,拿鋼筆不順手所以用的是鋼珠筆,雖然不是高貴的精品,卻也是剛才徐光磊介紹過的平價名筆之一,外型好看,一點也不丟人。至於爆炸好吃熱炒……是她常光顧的一間小店,這筆是一次老闆見到她邊講電話邊找筆才好心送的,絕不是她順手牽羊。
頭沒抬,她隱約聽見了笑聲,隨即被頭頂那道聲音不經意地蓋過:
「五顏六色的造型廣告筆也是臺灣特有的文化之一,以前覺得免費筆大多筆頭太粗寫起字來容易糊成一片,這幾年倒是越做越精細,好寫的廣告筆不在少數。」徐光磊將手中文具還給她,轉身將眾人視線又引回前方講臺。
愣了半晌,戴詩佳看著他背影離去,鬆了口氣,拉過腳邊的公事包將手中物丟了進去。早知隨便拿事務所的便條紙跟員工筆來用,都比廢紙與廣告筆強得多,今天進辦公室一定要去用品室申請。看了眼手錶,心知講座就快結束,接下來的社交時間她應該要與會員互相認識一番,但……看了眼後方的門,她好想直接離開……
遠方徐光磊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神情變化,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將簡報跳至最後一頁,道:「在座如果有文具控,一定知道時下很熱門的紙膠帶,其實可以成為改造手邊文具外觀的好幫手。再平凡的筆、筆記本加上一點巧思就能帶來完全不同的使用手感;不過這又是另一個主題了。今天的時間有限,我的講座就到此為止;如果對文具或對杉墨書店有疑問或興趣,也請不吝與我交換名片。謝謝大家今天的時間。」
話才說完,掌聲響起,好幾人圍上前去與他說話,也有幾人聚集起來討論彼此的文具。戴詩佳還在想著有沒有必要落荒而逃,就見孟學湛走了過來。
「如何?還習慣這樣的早餐會嗎?」孟學湛關心問著,「平常我們都盡量提供熱食,講座結束大家可以坐著用餐,今天比較克難,希望妳不要因此下次不來了。」
「不會的。」戴詩佳站起身答道。這畢竟是工作,就算沒附早餐她還是會來,倒是……她比較想知道的是今天的主講人是客座還是長期會員……
「看樣子今天講座的反應還不錯呢。」孟學湛看著講臺前的好友被一群女生圍住,眼一瞇,說服好友入會勢在必行。先前辦過財務報表分析講座太催眠,之後幾次來的人少了好多,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九成出席率,暫時還是多點輕鬆趣味的主題比較好。「妳覺得如何?」
「……學到很多關於鋼筆的知識。」戴詩佳眼神微飄。
「我剛看到妳的隨身筆了,呵呵。」那是有些取笑但不帶惡意的語氣,孟學湛眼見好友身邊空出,連忙揮手將他招來,「來,我介紹你們認識,妳去杉墨書店買筆可以叫他給妳打折。」
戴詩佳連忙阻止:「不不不,不用了──」
徐光磊已然走來,目光始終停在她身上。
「光磊,這是戴律師,給張名片。」孟學湛熱絡地說著:「我剛跟戴律師聊到如果想換筆可以去你們書店找你,你給她個會員價吧。」
徐光磊手裡握著一疊剛才與其他會員交換來的名片,正巧只剩最後一張自己的放在最上方。「請多指教。」
遲疑半晌,戴詩佳不看他,雙眼落在名片上頭的職稱。
等待許久不見她有反應,孟學湛道:「戴律師不介意惠賜一張名片吧?」
暗暗嘆了口氣,戴詩佳拿出名片夾,抽出名片遞出那一瞬她又定住,想遮已遲了……昨天剛換上的,因為搬辦公室才又被重新挖出來的名片夾,與他掌心那壓在厚厚一疊名片底部的名片夾同款。
縱使旁人不會留意,他們二人卻心知肚明。
徐光磊若無其事地接過她的名片,輕唸:「社會責任部,戴詩佳律師……」
後頭他說了些什麼、沒說什麼,戴詩佳沒聽詳細。那溫柔如水的笑容令人發毛,他溫潤的聲調也令人發毛。
眼前人全身散發儒雅的氣質,談吐間彬彬有禮,長相五官斯文無害……在他的注視下不知怎地一股寒意由腳底竄起,蔓延全身,戴詩佳肩頭微縮,終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 ※ ※
他腦袋沒有問題。
他沒有受到影響,沒有口是心非,沒有心神不寧,沒有滿腦子都是英盛國際法律事務所社會責任部的戴詩佳──
嘖。
天剛暗下,離開學湛的咖啡店,徐光磊走在小巷中。巷子很長,路燈未亮,巷中正巧無人,他一人漫步,而獨處易自省。
思來想去……真的,他真的沒有滿腦子都是她。
單純只是整理早餐會名片整理到一半時被叫去開會,接下來忙到沒時間再理會,她的名片才會一直放在辦公室桌上;單純因為不時瞥見那張名片,才會一直思考過去立志參與財團大案的她為什麼現在在聽起來與過往志向毫不相干的社會責任部;單純想起本年度尚有幾張公關貴賓會員卡沒發出去,而她身為一個律師卻用熱炒店的塑膠廣告筆太令人看不過眼,所以連同這個月的名筆促銷宣傳DM一起寄了出去;單純因為文具部的業績平平,所以才一直留意收到促銷宣傳單的客戶有沒有來書店,所以才一直在筆區巡視……一切皆事出有因。
至於加入麻煩早餐會,只是單純受到咖啡喝到飽的誘惑。
只是這樣,單純只是這樣……
他絕不可能滿腦子都是戴詩佳,然後把對街那個正在等紅綠燈的身影看成是她。
巷口,徐光磊立定原地,目光落在那抹嬌小身影。深藍色中性俐落西裝有些無趣,平時綁起的中長髮放下,微微的彎度包裹著娃娃臉,顯出一點可愛氣息──如同他記憶中的可愛。
天底下有沒有那麼巧的事,緣分會不會捉弄人也端看人怎麼去詮釋。要他說,英盛所在的辦公大樓就在兩條街外,下了班,戴詩佳若不往捷運站的方向走,自然會往這頭來;這邊離商業區不遠,小吃、餐廳林立,許多上班族都在此解決三餐……這不是緣分,而是單純的機率問題。
低頭看了眼手錶,七點。
法律工作時常夜以繼日,她是準備先吃個飯再回公司?號誌由紅轉綠,她臉龐帶笑,小跑步過街,徐光磊才注意到她化了稍濃的妝。
馬路上人群交錯將她淹沒,來往的幾乎都是一對對牽著手的情侶;徐光磊輕輕皺眉,腳步不禁上前,就見她身影跑來到他伸手可及的距離,卻只閃過眼前短短瞬間。
轉頭,她停在一間店面前,推門而入。
意識過來時,徐光磊已當起了令人不齒的跟蹤狂。
燈光昏暗的小酒吧內一張張小圓桌,彷彿是為了應景,桌子小得只容得下兩人,擺上小蠟燭與一枝白玫瑰、一盤小點、兩杯酒品或飲料,再容不下其它。
耳邊是吉他撥弦自彈自唱的某首情歌,歌聲低低沉沉的,每張桌子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兩人世界,情人深情對看、十指交扣,也有人借角落陰影遮掩偷偷接吻。徐光磊眼光巡著,終於在舞臺前方、鋼琴邊的小圓桌看見她。
戴詩佳褪下了沉悶的西裝外套,白色襯衫領子立起,她將頭髮撥到一邊,隻手撐在頰邊,有時拎起酒杯沾唇,多數時候她靜靜聽歌,一首接一首,專注得好像四下無人。
沒去細聽,只知有首輕快的節奏,然後有幾首低沉迂迴如耳邊低語的情歌,忽然也有搖滾風格的熱烈震盪。徐光磊在吧檯的位置轉了半圈,背靠著,看服務生為她加了兩次酒,看她唇瓣染上酒色,眼神微醺,內心疑惑逐漸加深。是什麼樣的對象令她沒有一點心急跡象、令她如此甘心情願等待?
舞檯上有些動靜,吉他手兼主唱說著話,有人拍手有人吹口哨,然再精彩的表演也不夠引他分心。映在眼底的那抹身影忽然動了動,徐光磊見到主唱走下檯來,竟是來到了她桌前。
大男孩的笑顏有些笨拙傻氣,看來約莫是大學生年紀,五官偏秀氣,卻是一身牛仔褲及皮衣,率性又青春活力無敵。檯上音樂響起,輕輕敲著節奏,主唱自彈自唱,雙眼鎖著那害羞笑顏。歌詞被他喃唱得有些不清不楚,卻無損氣氛,最後他也不彈了,將吉他放到桌邊,朝她伸手,深情的嗓音像是對她的表白。
聽眾間有人起鬨歡呼,徐光磊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收緊。
戴詩佳頗難為情,小聲說著什麼,主唱趁機靠近,貼近她耳畔也說了些什麼;她縮了縮,想退,他已不懷好意地欺近,印了下她微啟的唇。
濃情蜜意蔓延開來,幾對情侶起身在桌邊隨節奏慢舞,有的互相交換準備好的禮物,有的親密地咬耳朵……
在任何人發覺他的孤單之前,徐光磊已起身離開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