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在失去後才能體悟擁有的美好,
於是美好的也總是令人心碎,
形成一種極度自虐的吊詭:
若要試煉誰在心中最重要,只要離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薄荷糖誘惑。
林靖風比排定的時間更早到達攝影公司「PR」。
吩咐攝影助理準備器材後,他端了一杯咖啡到休息區坐下,隨意翻動桌上的雜誌。
「靠,有沒有搞錯,你今天這麼準時?」另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推門進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死杜維倫,不準時你不爽,準時了你又要嫌,有病。」他抬頭白了杜維倫一眼,目光回到雜誌上。
「昨天沒在『FISH』看到你。」杜維倫在他身旁坐下,「一定是帶女人回家了?」
「吹了。」他淡淡地說。
「吹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杜維倫不以為意,「有哪個女人能待在你身邊超過兩個月?這次能這麼久,已經很不錯了。」
「你少在那講風涼話。」他冷哼一聲,「好像我他媽的是個用情不專的混蛋。」
杜維倫雙手交叉胸前,不客氣地回嗆:「你這樣還不算混蛋的話,那專情的男人就都是孫子!」
以世俗標準來說,林靖風的外型是頗吸引人的,如同他身上的淡菸草味,漫著放浪不羈的氣息;但當他展露笑顏,又純真得像涉世未深的大男孩一般。這種男人,卻總是能一舉攻破女人的防心。
女人的感情往往以永恆為時間軸,但林靖風要的,卻是曇花一現的火光。如若不是天生風流成性,就是曾經受過很大的傷害。
杜維倫沒問過林靖風的過去,但這幾年觀察下來,他發現在林靖風身邊出現過的女人,就像他拍過的照片一樣,風格多變,難以計數,唯一的相似點,就是那些女人都很正,與他十分登對。
「我懶得跟你囉嗦。我是來工作,不是來讓你挖苦的。」林靖風一派輕鬆地端起咖啡輕啜一口。「客人來了沒?」
「早來了,你以為像你哦?」杜維倫不以為然,「在隔壁梳化。」
「幾套衣服?」
「三套。」
「我知道了。」林靖風擺擺手,「你可以滾回櫃檯了。」
「你少在那邊!」杜維倫挺身向前,在他耳邊小聲低語:「這女孩一進來就引起騷動,很清純的女學生,像洋娃娃一樣。她挑了一件Lolita洋裝、一套精靈風、一套龐克裝,拍出來的效果一定不錯。我聽其他化妝師說,她好像是什麼知名作家,總之你用心拍,這對公司會是很好的宣傳。」
「說得真好!」林靖風誇張地擊掌,以揶揄口吻說:「能不能再說快一點,加上節拍,就可以出饒舌專輯了。」
「林靖風,你真的很低級!」杜維倫瞪他,「還有,你最好安分一點,不要再肖想什麼。」
「肖想什麼?我沒有強迫過任何人。」
工作人員的敲門聲止住了兩人的唇槍舌劍。
到了化妝區,果真見到一名高䠷纖瘦的女孩夾在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與顧客之間,確實非常顯眼。
她穿著黑白色系的Lolita洋裝,腰部合身的設計突顯了美好的曲線,多層次的裙襬剪裁增加了一分活潑感。她背對著他,一頭鮮紅長假髮在腰間飄動。
他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腰線上,嘴角不自覺上揚。
大概……只有二十三吋吧?
這時女孩伸手將長髮往後一甩,同時轉過身來。只一瞬間,他就屏住了呼吸。
該怎麼形容眼前的女孩呢?約莫二十出頭,高雅的氣質中帶有未脫的稚氣,若有所思的笑容裡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像闖入wonderland的愛麗絲,對世界充滿好奇,卻也帶著一絲防備。
「Hello,我是阿風,妳今天的攝影師。」他用一貫的單純笑容主動向她問好。
「阿風!」女孩大方回應,以燦爛的笑顏,「我是阿黎。」
「阿……黎?」他問:「哪個黎?」
「黎明的黎。」
「很像男孩的外號。」
「我叫黎詩雨,黎明的黎,詩歌的詩,下雨的雨。詩和雨這兩個字都很女性,也太常見。」她解釋著:「所以我喜歡大家叫我阿黎。」
「所以,妳是很有個性的女孩?」
「或許吧。」她淡笑,精緻五官幾乎沒有缺點,稱她作「正妹」絕不過分,但這是其次。當他看向她那雙烏黑的眼眸,並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時,他彷彿可以感覺到一股強力旋轉將他捲入;而她只是平靜地說:「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
「那麼……」的確,就目前他的感覺,她的確和一般女孩不一樣,畢竟,能在瞬間抓住他目光的女孩,絕非庸俗之輩。「這件洋裝,妳想要拍出什麼樣的風格?」
Lolita是公司的主打,且是多數女孩的首選。通常她們會要求的風格不外乎兩種:可愛的洋娃娃風,或是歌德式的暗黑風。
「我想要被遺棄的感覺。」
「遺棄?」
「嗯。」她點點頭,垂下眼睫,並且在瞬間收起笑容。「再怎麼漂亮的洋娃娃,如果主人不愛她,最後的命運就只能被遺棄在牆角,與孤獨和灰塵為伴。」
他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會說出這麼灰敗的故事。
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女孩們所選的造型風格大都是現實生活中沒有機會體驗的渴望:得不到掌聲注目的女孩,會選宮廷公主裝,以體驗眾星捧月的尊貴;不敢展露性感的女孩,會選擇華麗的日式花魁裝,幻想自己是花叢中唯一的焦點……所以,阿黎之所以會這麼要求,是因她平日一直浸沐在愛與關懷之下吧?
畢竟,他私心裡並不希望擁有這麼一雙澄澈、精靈般眼睛的女孩身上曾有一段沉重的故事。
他帶她到布景前。
厚重的歐風書櫃上頭擺滿大型精裝版書本,有種受歲月侵蝕的塵封感。他翻倒一旁的椅子,要她坐在它前面,然後拉長雙腿,揣摩洋娃娃一動也不動、缺乏生命力的模樣。
阿黎很快就進入狀況,就見她肢體微微扭曲,眼神失焦,彷彿真的是一只沒有靈魂的洋娃娃。
她的身體很柔軟,許多女孩擺起來顯得吃力的姿勢,她卻非常輕鬆就能辦到,也能長時間維持不動。拍攝過無數女性,也看過無數美女的林靖風完全無法否認,她相當具有模特兒特質。
那樣的身體,擁抱起來的感覺應該很好。
隨即,這樣無法自抑的想望讓他懊惱。
玩到爛的情場老手,竟還有情竇初開的少男般反應,豈不可笑?
趁著換景的空檔,他以其它話題模糊情緒:「妳是學生?」
「是。」鏡頭外的她,又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碩一。」
「拍過藝術照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看起來像拍過嗎?」
「妳很會掌控身體,也很容易進入狀況。」
「大概是因為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無瑕的笑容如盛開的花叢,將四周染上一層粉色。
「為什麼想要這樣的感覺?」他提出擱在心中已久的疑問。
「有個故事是這樣的……」笑容從她唇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剛剛坐在布景前、靈魂破碎的玩偶模樣。「每個洋娃娃來到這世界時,都是美麗且可愛的,她們以為只要自己擁有永遠不變的姿態,主人就會一直愛著她。可惜,人心難測,原本捧在懷中的最愛,轉眼間就淪落為堆在牆角的麻煩……從此不見天日,就算再如何美麗可愛,也只是可笑的垃圾……」
「可是,洋娃娃可以離開,去找能疼愛她的人。」
「洋娃娃可以選擇主人嗎?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要不要來到這世界一樣。」她低下頭,雙手交疊於裙襬上。「而且,當主人不再愛她,折斷了她的手腳、扯下了她的頭髮,破壞了所有她引以為傲的,她還跑得了嗎?」
她的語氣非常沉重,在說出「折斷」、「扯下」這些字眼時,就像是一顆顆穿過心頭的子彈,讓林靖風忍不住皺起眉頭。「阿黎,為什麼有這樣的故事?」
「因為……」黎詩雨原本心事重重的面孔,突然又綻出了笑容,「因為我是個小說作者,這是我最近正想寫的故事。」
好險。
這是閃過他腦海的一句話。
幸好只是故事,幸好不是她心裡藏著的傷痕……
幸好……
他愣住。
看著他略為沉重的表情,她笑問:「嚇到你了?」
「沒有……」他搖搖頭,整理好紊亂的思緒。「好險只是故事。」
「不是有很多從事寫作的人,所寫的故事都和自己有關嗎?」像是故意要和他唱反調似,她的表情快速變化,讓他措手不及。
「阿黎,妳到底──」
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她以笑聲打斷他,「拍照吧,大攝影師。」
在「PR」工作多年,他和無數女客交往過,杜維倫早警告過他無數次,禁止他過分「濫情」。只是,那些女孩在他記憶裡留下的頂多是一張張美麗的面孔,他幾乎不曾用心記住她們說過的話。
和阿黎交會三十分鐘後,他就知道,自己將會記住她說的故事,甚至,他想參透她別有它意的話語裡,究竟有著什麼樣不為人知的隱喻。
拍攝過程相當順利,也許是她寫作的經驗幫她更容易融入情緒。總之,他捕捉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充滿故事的「記錄」,是真正具有生命的相片,而非各自拆散,難成一體的人物、服裝、布景、燈光。
等待化妝師為她補妝時,他無意間看見她打開小包包,從中拿出一小顆裹著透明包裝的薄荷糖,動作十分優雅地將之撕開,再擠出湛藍的糖果,一口含進嘴裡。
那瞬間他的眸幾乎與手裡的單眼相機合為一體,完整呈現她臉部的特寫:當她的唇舌貼上糖果的一瞬,那透藍水晶體彷彿變成了他的唇,讓他可以感受到那份軟嫩與甜膩在舌尖漫延。
一股電流通過,要命的!
她的最後一套服裝,是肩上鑲滿鉚釘的搖滾皮衣,配上紅黑格紋的蘇格蘭迷你裙,以及得以拉長腿部比例的黑色膝上襪,腳踩紅色高跟鞋,上頭以銀色亮片拼出骷髏圖案。
站在布景前,她擺出許多pose,他拍了幾張,卻老覺得少了什麼。
他放下相機,低頭沉思。
「怎麼了?」她望向他。「我的表現不好嗎?」
「不是妳的問題。」他喜歡她,當然希望她能看到更好的成品,「但還可以更好才是……」
「之後就交給美編吧。」攝影助理說。
「我不喜歡後製加上太多有的沒的,不真。」身為攝影師,最重要的是抓住當下的氛圍、情緒,而不是仰賴後製炫技。突然,他靈機一動,對助理說:「這附近是不是有個舊地下道?」
「對。走路大概五分鐘。」
「出外景。」他對助理下了指令,並轉頭對黎詩雨說:「多給我一小時,我可以拍出更有妳個人風格的照片。」
「OK啊,花一樣的錢,可以拿到更精采的照片,何樂而不為?」她微笑,直率地說:「我也想出去走走。」
林靖風對她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兩人相視而笑。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黎詩雨低下頭,反射性地在裙子口袋裡摸索,然後突然想到什麼似,無奈垂下雙手。
林靖風看穿了她心事,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把糖果,遞到她面前,「我這裡有。」
「你也喜歡吃這個?」她驚喜地說。
「我會在外套口袋裡放幾顆,工作忙碌或煩悶時可以醒醒腦,消除火氣。」
「是嘛。」她點頭認同。「我很喜歡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可是我朋友都說我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愛吃這種添加太多人工色素的糖果。」
「那是他們的偏見,而且妳也沒有一把年紀。」他拿起一顆糖,撕開糖果紙,將小小的藍色顆粒遞到她嘴邊。
她是否發現了他的急迫?他實在渴望能再看一次她糖果入口時,那種愉悅而滿足的表情。
她微啟紅唇,飛快將糖果含入口中,動作仍不失優雅。
她的唇,輕觸到他的指尖,一陣難以言說的熱流在他體內奔竄。雖然她伸手遮掩,他還是可以從街邊櫥窗的倒影上,看見她輕舐唇角的動作。
那神情,說有多性感就有多性感。
她的滿足,即使只是那麼微小,卻在他胸口掀起巨浪。
「妳要守住這個祕密。」他用神祕兮兮的笑容遮掩自己此時紊亂的心緒。
「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
「我聽說洋娃娃不能吃人類的食物,要是吃了,就會腫得像包子。」說完,他發出笑聲。
她被他的笑聲所感染,發出更爽朗的笑聲,「欸,不准笑!」
◎還能再愛吧?
重逢。
這種情節在任何故事裡,向來都是很好的轉折。角色與角色之間,就此有了無限延伸的可能。然而,在現實中卻未必,伴隨而來的可能是沉默、無奈,以及可預期的道別。
於是,就算他和黎詩雨再見面了又能如何?
這些念頭自腦海湧生時,他正在北海岸,剛剛結束拍攝工作。
「阿風?」清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他隨即意識到它的主人,猛一回頭,黎詩雨如精靈般的面容已出現在他面前。
不是過度思念而生的幻影,而是確確實實的她。
「好巧喔。」
她素著一張臉,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短褲、帆布鞋,笑容依然溫暖,突然讓他想起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原來,女人的美醜,全然是本質問題。
「是啊,好巧。」他點點頭,卻覺得喉嚨似被卡住,讓他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顯得困難萬分。
他感到矛盾。
他非常想念她,也幻想過無數次可能的重逢情景,但是,見到她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不見她或許會好一些……因為他不想對她說再見。
「你在工作吧?」她問:「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沒有,工作已經結束了,等等把器材交給助理,不打算回公司了。」然後,他問她:「妳呢?今天不用上課?」
「不用啊。」她搖搖頭,爽朗地笑著,「起床後突然想吹吹海風,就坐公車來了。」
「這樣啊……」面對她,他變得非常笨拙,而且明顯反應在言辭上:「妳……最近好嗎?」
「很好啊。對了,我昨天去挑片了,成品很棒,我多挑了好幾張,特別是Lolita的造型,我覺得你懂我的故事。」她對他提出邀約:「待會有事嗎?到附近的店裡坐著聊好嗎?」
「當然好啊。」明知不可,還是求之不得。
※
他們在店裡坐了許久,一杯調酒的水平線從杯口緩緩下降到杯底,兩人聊了許多話題,包括她的Lolita故事、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等等。他對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黎詩雨終於有了多一點的認識。
她有許多工作,一星期裡有兩天在研究所裡修課,主修現代文學;週末時,在北部幾所國高中,利用課後輔導時間教學生練習作文;其它時間,大多待在她小小的屋子裡,寫她喜歡的故事,已出過幾本書。
「妳的生活,很充實。」
「充實嗎?我不知道。但有很多考量,是為了活著。」長島冰茶已經喝完,她拿起吸管,下意識攪動杯底的冰塊。「我很喜歡寫作,而且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認定將來要當作家,可是那不是會讓人放心的工作呢。」
「畢竟不是收入穩定的工作。在許多人眼裡,不安穩的生活就是不好的。」
「是啊,我很務實。」她笑,「當初決定去教書,就是為了有穩定的職業去養活那個不安穩的作家。」
「於是,妳去教書,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他試著想像她站在講台上講課的模樣,那麼嚴肅的工作,和眼前的她確實難以連結。然後,他問:「妳還得一邊念書,不累嗎?」
「有個像樣好聽的學歷,可以有效降低家長或是其他老師的囉嗦或懷疑。」她攤手,「我是個很討厭麻煩的人。」
「也是個很坦白的人。」他看著她,「妳不怕我說出去嗎?」
「你會嗎?」她反問他,那雙靈活的眸彷彿能穿透他的心。
「不會。」
「那就好啦。」她笑出聲。
「妳寫什麼樣的小說?」
「我什麼都寫,也懶得歸類自己是哪一類型的作家。」她擺擺手,毫不在意的樣子,「我只負責寫,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會限制妳嗎?」
「我很幸運,闖出了一點名氣,這方面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釋著:「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就算辭掉教書工作,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麼,妳就可以在家裡專心寫書,不是嗎?」
「但是,在學校會遇上各種人,可以得到許多故事的靈感。」她笑,「一直關在屋裡,很容易枯萎的。」
「把妳的筆名告訴我吧,我去買幾本回來看看。」
「以後再說吧。」
「為什麼?」
「不要用我的文字來認識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個角色的靈魂,雖然終歸是聚散無常的人生片段,卻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畢竟,真正的好作品,不應該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該用什麼方式認識妳?」話一說完,無地自容的懊惱再次湧現。如此低級的搭訕過程,如果是攝影機裡的底片,他會毫不考慮地抽出,讓一切成為曝光的蒼白,無法回復。
這時候,落地窗外的夕陽走到一日的盡頭,正逐漸消失在海平線上。
她沒答腔,只默默站起身,朝窗前走去。經過他身邊時,被她推動的氣流傳來綠茶香水的淡香,就像她給人的感覺──足以惹人注意,卻不過分甜膩。
「夕陽很美。」
「是很美。」她背對著他,「不過我看的是沙灘。」
「沙灘?」他以為值得欣賞的是夕陽稍縱即逝的美麗。
「聽說眼前所見的沙,不是細碎的泥土或石頭,而是貝殼。」她的嗓音頓時變得沉重,「所以,在沙灘上的每一步,可以說是間接踩著貝類的屍體。那些人們自以為是的浪漫和美麗,其實是用牠們的生命換來的。」
望著她的背影,這種時而天真時而憂愁的多變,著實讓他難以捉摸。「如果……人們在沙灘上漫步時,都想著那是數以億計的『屍體』,不就一點都不浪漫了?」
「那有什麼。人們之所以能得到夢寐以求的幸福,也都是踏著別人的屍體來的。」
她背對著他,他無法看見她的表情,心裡卻不可遏止地萌生一份難以磨滅的疼惜,「這想法太悲觀了。」
她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愛情艱深難測,且容易在轉瞬間變質為恨,他見過太多,甚至,很多時候他就是那個讓愛變質的催化劑;但是,他不希望她有這樣的想法。
「悲觀嗎?但人生可不是愛情小說啊。」她並沒有打算正面一些,「要是有一天我可以和某個男人步入禮堂,我會提醒自己,這美麗的婚禮是用許多男孩和女孩的心碎換來的,我們在過去傷害人或被傷,於無數經驗中翻滾後,才成為讓對方愛上的樣子。」
如果有個男人能在一開始就疼惜妳,妳就不必用無數傷痕去換一次幸福的可能,那不是更好嗎?
可惜。
可惜他沒有資格成為那樣的男人,因為他腳下已經有太多女人破碎的心……而他自己更因某個女人而致心死。
黎詩雨很實際,實際得讓人不得不去面對那一直藏在幽暗處的爛瘡。
「阿黎,妳受過很重的傷嗎?」他說不出口的承諾,只能轉為一句探問。
「我也是個讓人受過重傷的人?」她巧妙地轉移問題:「我太自我,喜歡獨來獨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我也不喜歡約束別人,許多人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沒安全感。」
「至少,我和妳相處是沒有壓力的。」理智暫時居下風,止不住他發出讚美。
「是嗎?謝謝你的不嫌棄。」她笑著回敬:「我喜歡你的笑容,非常好看。」
他很肯定自己今天並沒有喝酒,眼前卻忽然如搖籃般晃動。這反應……也太「屁孩」了吧?他以為自己還是情竇初開的高中生嗎?冷靜,林靖風,你是想笑掉誰的大牙!
理智奮力掙扎。
轉回頭,夕陽柔和的暖色調映照在她臉上,職業反應加上私心,他飛快抓起相機,對她按下快門,留住那回眸的一瞬。
「啊!」她發出驚喜的笑聲,「我今天沒有帶足夠的錢付你費用欸。」
「免費的。」他笑,調整了幾次呼吸,才稍稍平復剛剛可笑的反應。不管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再次讓她展露笑顏,就夠了。「甚至,我應該付妳肖像權使用費,所以這頓我請。」
「這麼好?」
「當然。」他點點頭,「下次我再把洗好的照片送給妳。」
「想要找我的話,其實明說就可以了。」她收斂笑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再一次與她有見面的機會,是他的意思,卻也不是他的意思。如果他輕輕鬆鬆就讓她進入自己的世界,那伴隨心跳而來的,會是強烈的罪惡感。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他問,卻覺得是在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這種機率問題實在太難說了。」對黎詩雨來說,把緣分視為際遇的篩子,過濾掉不必要的盼望以後,就不會生成遺憾的結晶體。她說:「可是,我很喜歡這樣不期而遇的感覺,沒有負擔,可以高興幹嘛就幹嘛!」
他點點頭,不自覺伸手按住胸口,像是那裡面被黎詩雨硬塞進了什麼似,突然膨脹了起來。然後,他們從店裡走出之前,他又問自己,她留下的記憶會停留多久呢?如果有一天消失了,他會否感到惋惜?
問題浮現後,他居然害怕起那天的到來,並試圖說服自己,是否應該用更高的溫度把她烙印在心底?
他對她伸出手,指尖在觸及她飄長的秀髮之前,心底竟發出了他最不想面對的聲音:你確定她所要的幸福,是你能給的嗎?
他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她感覺到髮際間的空氣流動,回頭問。
「沒事。」他手早已放下,搖搖頭,以笑回應,「我們走吧。」
她轉身,背對著他,呼出一口悠長的氣,不能理解他的遲疑,也不理解自己的失落。
……
妳需要流浪,妳正在飄蕩,妳需要很多故事成就妳的夢想;
妳不願承諾,妳拒絕停留,妳穿梭在無數曲折的愛情路口;
我在少了妳的風景裡守候,
雖是那些女孩教會我如何等待,而妳更值得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