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圓球滾了出來,一腳踢去,場邊響起尖叫聲。
「不要跑!」
「喔──好個短打!」
「一壘一壘!」
「回來、回來!快、快、快!」
「YA!六比零。」
操場上正在進行體育課的是六年三班與六年六班的同學,為了下個月的足壘球競賽,他們卯足全力練習之外,也在賽前先來一場友誼賽。眼看下一棒就要輪到她了,江妮黛告訴自己,她一定要把球踢得又高又遠,讓壘包上的同學可以回來。
「好,下一棒!」
聽聞老師命令,她走了出去,睜大眼睛死瞪著投手腳下那顆球。
球在下一秒滾了過來,她右腳慢慢後提,抬起腳尖,對準愈來愈靠近自己的圓球,接著往前用力一踢──
「碰!」
正往一壘方向奮力跑去的江妮黛忽停了下來,傻傻盯著兩腿呈內八,雙手捧著兩腿間大聲痛喊的投手同學;待同學們都朝那方向靠近時,她才意識到一件事──她踢出去的球K到他尿尿的地方了。
「老師!」淒厲地喊人。
「老師!白靖遠被打到了!」
「老師!白靖遠的小鳥鳥被球踢到了!」
「厚──江妮黛妳慘了!」
「三班江妮黛踢到六班白靖遠的那根了。」
「你知道嗎?白靖遠的小雞雞被三班的江妮黛踢到了。」
「唉唷好恐怖喔,我跟你講,白靖遠的小鳥鳥腫了起來,還尿出好多血。」
事情就從操場開始,慢慢在校園裡傳了開來。
第一章
「動作快!」雙手抱臂的白靖遠,此刻直挺挺地站在教室前門口。
「老師,我聯絡簿還沒抄完。」
「回來再抄。」白靖遠長眼一掃過去,見最後排的男同學坐著不動,他揚聲道:「許均浩,你還坐在那裡,快出來排隊!」
「老師你看詹子尊啦,阿他拿拖把一直用我。」林志宏站在他身後訴委屈。
白靖遠轉過身,只見走廊上隊伍鬆散,詹子尊雙手握拖把,頂著林志宏的運動長褲,淺色長褲上滿是拖把布留下的汙水漬。
「詹子尊,你還玩!」他音色微重,隨即邁步靠近,在詹子尊面前站定,問:「在鬧什麼?」
「沒有哇。」詹子尊無所謂的態度。「我只是想把拖把甩乾而已。」
「才不是這樣,你說謊啦,你明明就是故意用我的。」林志宏轉首看著白靖遠。「老師,他從剛剛就一直故意用我,我叫他不要用,他就不聽,一直用我一直用我。」
白靖遠額際青筋跳了下,道:「一直用你是什麼意思?志宏,你都四年級了,不是幼稚園,說話前要想想該用什麼語詞,才能讓大家聽懂你在說什麼。」他視線往下一掃,孩子的兩條褲管均染上汙水。
他側首,微沉著臉色道:「詹子尊,甩乾拖把布是這麼甩的嗎?如果我拿拖把往你身上抹,你喜不喜歡?」
詹同學想了想,小聲答:「當然不喜歡。」
「所以呢?」
詹同學瞄瞄同學的褲管,忽朝他快速鞠躬。「對不起。」
白靖遠側臉看著林志宏。「他跟你道歉了,那你要不要原諒他?」
林志宏思考幾秒,點頭道:「要。」
所以說,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吵的?偏偏每天上演,一天還上演十幾回;而不管上演幾次,他總要出來調解。
白靖遠回到前頭,提高聲量:「班長整隊,排好就可以帶過去。」
小女生站到班級隊伍前,揚聲:「向前看──齊!」
白靖遠半個身子探進教室裡,促道:「裡面的快一點,不要讓大家等!」他隨手關了燈,待全部同學都離開教室,他拉上門,上了鎖。
他跟在班級隊伍後頭,大概以為他看不見,隊伍開始凌亂。詹子尊對著才有過小衝突的林志宏說:「你剛剛明明說你原諒我了,現在又罵我白目,我等等要跟老師講。」
「我現在不想原諒你了,誰叫你踩我鞋子,你一定是故意用我的!」
「我哪有?我就跟你說我不小心踩到的啊。」
「你故意的,所以我不原諒你,我要報告老師。」
「不原諒就不原諒啦,智障!」
「你才智障,你還是白目!」
「你智障、你白癡、你白目、你……」
又吵?孩子都這麼奇怪嗎?前一刻道歉下一秒就去惹惱對方;接受道歉的也可以馬上又反悔……落在隊伍後頭的方靖遠揉了揉眉心,正欲啟唇揚聲制止,腳下一頓,怔怔看著孩子們的背影。
也許孩子都這麼奇怪吧,因為尚未學習人際關係處理,所以直來直往,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心裡想什麼便表現出什麼。當他是孩子時,不也曾經選擇漠視對方誠心的歉意嗎?那時候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右肩忽被拍了下。「幹嘛看著他們背影發呆?」
他回首,是二班的蔡老師。「沒什麼。」見對方獨自一人,問:「你們班過去了?」
「對啊,我讓班長先帶過去了。」蔡老師走到他身側,關切地問:「怎麼樣,中年級不好帶吧?」
白靖遠笑一下。「是不怎麼好帶。本來以為應該還沒定型,會比高年級的天真一些、好教一點,一些壞習慣可以在這個階段做調整,哪裡想得到他們和高年級一樣,都很有意見,也很調皮。」帶了一屆高年級,上學期末,校長一句希望他帶中年級班,就這麼定下了。
「現在小孩精明得很,跟我們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家長又寶貝得要命,搞得我們也不能太嚴厲,稍一不慎,就等著鬧上新聞。」
「或是等著被告。」白靖遠口氣裡也有無奈。
「就是啊。那個三年八班謝老師的事你知不知道?」
「你是說,成績單那件事?」事情都上報了。說是一名學生成績單的導師評語欄,被導師寫了「口才犀利,能言善辯」等評語,家長看了不高興,一通電話就打進校長室,抱怨老師是在諷刺孩子。
謝老師說,那孩子就愛頂嘴,任何事皆有理由,時常在用餐時抓著筷子就在教室裡頭跑。謝老師怕孩子奔跑中撞到什麼,讓筷子插入眼睛或嘴裡,嚴肅地勸了幾次,但孩子屢勸不聽之外,還回應一句「飯後要運動才不會像老師妳這麼胖」。
「對啊,你不覺得那家長有問題?難不成要評品學兼優才可以嗎?我聽謝老師說起那個學生平時的言行時,真覺得她倒楣,教到那種學生。」
「這種話可不能在學生面前說。」白靖遠提醒。
「我又不想被告,當然不可能在學生面前說這種話,這也只能我們私下講講啊。你看,現在家長動不動就要找媒體鬧上新聞,上電視變得很容易,但我不想紅啦,所以我當──小心哪!」蔡老師看著從操場某處飛過來的籃球。
白靖遠順著看過去,內心突生惶恐,下意識往一旁閃躲。
「接殺!」蔡老師揚聲大喊。
白靖遠轉眸一看,那顆籃球正穩穩地落在蔡老師手中,此刻,他笑得白牙亮晃晃。「哈哈哈,我技術很不錯吧?你別看我胖,我平常可是有在打棒球的。」說完,將籃球朝往他們走來的學生一拋,還給學生。
面上還留有驚惶,白靖遠慢了幾秒才道:「看不出來你身手這麼矯健。」
「這叫黑矸仔裝豆油。」蔡老師正洋洋得意時,發現了白靖遠的神情古怪,他疑惑地問:「你怕球哦?」
「啊?」白靖遠乾笑兩聲。「怎麼可能。」
「是哦?我看你剛剛閃很快……拜託,一個大男人怕被球打到,你這樣很遜耶。」
他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怕球,那是因為你喊太大聲,我被你嚇了一跳。」
「真的嗎?」蔡老師仍有疑惑,但決定不再探究這問題,問:「你們班服做了沒?」
「沒有。我不打算做。」
「不做?」蔡老師訝問。
他點頭。「我上一班也沒做,覺得沒必要,讓家長多花一筆錢而已。」
「可是十一月運動會,大隊接力你怎麼辦?穿學校運動服的話,選手沒辦法一眼認出同學,要穿班服才顯眼啦。」
「並不會。我當然有其它想法。」
「什麼想法?」
兩人腳步在活動中心門前停下,白靖遠笑了笑。「我上一班在運動會時,讓他們穿長襪。」
「長襪?」蔡老師似想起什麼。「啊,我記得去年運動會,有一班學生穿夏季運動服,襪子是綠底黑橫條紋,那就是你的班嗎?」
「是。現在小學生的長襪做得很漂亮,色彩多,圖案也多,可以挑比較亮眼的長襪讓他們穿,不僅開幕出場特別吸睛,跑大隊接力時,他們也可以在那群等著接棒的選手中找到自己隊友。再說,跑步穿長褲不方便,要是當天天氣冷,短褲配長襪也比較保暖。」畢竟是曖昧的十一月,時冷時熱。
蔡老師點頭表示認同。「你這想法不錯耶,看來我也該想想用什麼方法可以讓我那一班的造型突出一點……啊,戴假髮好了,哈哈哈!」自high。
「不錯,我很期待。」白靖遠微笑認同。兩人隨即步入活動中心。
裡頭正在進行四年級學生的健康檢查。與每學期的健檢不同的是,除了基本的身高體重與視力之外,還做了聽力、胸腹、心臟、生殖泌尿等等的檢查。各班學生在各項目前排隊,逐項做檢查,各班導師也在一旁看著,或聚在一起聊天。
「來,四年一班的。」學校健康中心的護理師招招手,又道:「白老師,麻煩先帶你們班的男生過來。」
「男生跟我走。」白靖遠領著一排男同學,在角落藍色四折屏風前站定。他轉首看著學生,無比正經的表情道:「等等要檢查的是你們的生殖器,也就是你尿尿的地方,你──」未竟,底下響起此起彼落的「唉唷」「唉唷」。
「唉唷什麼?」他沉了臉。「做個健康檢查,有什麼好唉唷。」
「老師,要被看小雞雞耶。」
「對。」他點頭。
「可是我媽媽說小雞雞不能給別人看。」兩手摀住雙腿間。
「你們的爸爸媽媽都簽名同意了,所以沒關係。」白靖遠解釋。
「那老師,你也要做檢查嗎?我們會看到你的小雞雞嗎?」
他額際青筋跳了下。「並、不、會。」
「你好笨耶,老師是大雞雞了啦。因為老師長這麼大,他的小雞雞也會跟著長大,就像我把拔的也是啊,我把拔的雞雞好大耶。」
「你才笨啦,你最笨啦,你看過老師的雞雞嗎?你又知道老師的雞雞是大雞雞了?」
「唉唷你們好色喔,居然在講老師的大雞雞……」
「……」白靖遠閉了閉眼,展眸時,深呵口氣才開口:「統統閉上嘴巴。」
他眼神犀利地掃了圈,叮嚀幾句:「進去請有禮貌,先跟醫生叔叔和護理師阿姨問早,檢查完請你記得說謝謝。有沒有聽到?」
「聽──到!」整齊劃一。
一旁憋笑憋了許久的護理師帶著笑意地開口:「小朋友,來,請看我這裡。等等喊到你名字時,麻煩你跟我進到裡面,其他沒有叫到名字的,就先在外面等待。然後進去時,需要把你的褲子脫掉,這樣醫生才方便檢查。」
「護理師阿姨說的話,有沒有聽清楚?有聽清楚的請你就地坐下。」白靖遠負手,微冷著面孔說話。
「老師,您可以進來沒關係。」護理師手勢一擺,做邀請狀。
這是要邀他賞鳥就是了?他掩嘴輕咳一聲,走進屏風,護理師端著甜美笑容為他解釋:「老師,因為有些小男生還是會害羞,老師跟他們比較熟,有老師在場的話,他們通常會比較放心。之前有別校的學生因為老師不在場,死活都不肯脫褲子,後來是老師出現才穩住孩子的情緒,所以還是會希望老師在旁安撫情緒;不過如果您班上有家長特別要求只能有醫生和護理師在場的話,我們也是不能讓老師進來的。」
白靖遠點頭,抬眼時,愣了幾秒──那背對著他坐在桌後、著白袍正在書寫的背影……是女的?
「來,詹子尊。」護理師叫名,確認身分後,領著孩子站到醫師前。
「詹子尊對不對?」江妮黛抬起臉,笑容可掬地看著孩子。「你好。我是今天的醫生,我姓江。」
「喝!」詹子尊表情誇張,指著女醫師。「怎麼、怎麼是女的?」
「對,我是女生,很奇怪嗎?」似乎已習慣患者見到她時的神情,她不以為忤,慢條斯理地從紙盒裡抽出一副手套戴上。
「我以為是男的啊。」
「為什麼?」
「因為我之前去看小雞雞的那個醫生是男的。」
江妮黛笑了一下,態度依然親切。「醫生不分男女,護理師也是。你看過男生的護理師嗎?」
「好像看過耶。」
「真的啊,你這麼厲害。」她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這麼厲害?一旁始終沉默的白靖遠心裡嗤笑一聲,這樣也想騙小孩。
「那你要不要告訴我,你之前為什麼要去醫院看小雞雞?」江妮黛邊說邊將拉至下巴下方的口罩拉上,覆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圓眼。
「因為我雞雞會癢,而且紅紅的。」
她點點頭,問:「那現在還會癢嗎?」
「不會了。」
「好,你把褲子脫下來,讓我看看。」
「可以不要脫嗎?」
「不脫我沒辦法檢查,這樣就不知道你的小雞雞長得好不好。」
詹子尊想了一會,搖頭說:「我的小雞雞比較害羞。」
「真的哦?可是子尊,現在這裡只有我和這個漂亮的護理師姐姐,還有你們的老師,如果你不好意思,我請護理師姐姐先到外面,她就看不到了。我剛剛有聽到老師的聲音,是男生對吧?」她微低臉,目光清亮而專注地看著孩子。「如果你也不希望讓老師看到,我可以請老師──」微側身,她打算請老師離開,但見了那張目光落在她面上的男性面孔時,呆怔數秒。
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幾乎沒什麼變,原來他現在是老師。
她想過也許有一天會遇上這男人,畢竟她曾在別家醫院開會時,遇上久未聯絡的好朋友,但她未曾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她都戴上口罩了,他應該認不出她吧?更也許他老早就把她這個人從記憶中抹除了。
白靖遠探究的目光自她面上收回,轉而盯著學生。「詹子尊,大家都在等你,不是只有我們班的要檢查,是所有四年級的學生都要檢查,現在外面隊伍排得很長,等等大家發現裡面的人怎麼沒出去,他們可能就會衝進來,到時候你的小雞雞應該會被所有人看到。你現在是要乖乖給醫生阿姨檢查,還是等大家跑進來再檢查?」
「我……好啦。」雙手拉著褲頭,心不甘情不願地應聲。
江妮黛笑了下。「好嘍,現在我們要來跟害羞的小雞雞見面了。」
詹子尊脫下長褲和內褲,有些緊張地盯著江妮黛。
「我要摸一下,不用擔心,這個不會痛。」江妮黛好脾氣地說著,一旁護理師將孩子的上衣下襬稍稍拉高。
她眼睛掃過一圈,手輕輕碰了碰,孩子隨即發出古怪聲音,像是開心,也像害羞,但隨即又轉成一種壓抑的聲音。江妮黛和護理師聽多了,鎮定自若,倒是一旁的白靖遠一臉尷尬。
「詹子尊,不要發出怪聲音。」他出聲提醒。
「可是好癢啊……呵……哈哈……」詹子尊扭啊扭,忽問:「醫生,我的小雞雞硬起來了耶,怎麼辦?」
江妮黛看一眼,平靜開口:「沒關係,你不要緊張,等一下就好了。」
「好奇怪,我在家看電視時,有時候也會硬硬的。」詹子尊捏捏兩腿間。
不是才四年級嗎?四年級就有反應了?這年代的孩子生理與心理都這麼早熟了?白靖遠聽聞自己班上的學生說出這種內容,尷尬地以單手摀臉。
江妮黛疑惑地問:「你在家都看什麼節目?」
「我都看『牽手』。有時候看到男生跟女生親親,小雞雞就硬了,我把拔都說我『早秋』。」
她笑一下。「沒關係,那是正常反應,表示你快要長大了。好啦,你的小雞雞很健康,可以穿起褲子了。」她脫了手套,握筆在檢查結果通知單上填寫。
護理師點名下一位,江妮黛抽了一只新手套,套上右手,轉首看著表情緊張的孩子,笑容可掬地開口:「你好。你今天吃過早餐了嗎?」
「吃了。」
「是媽媽煮的嗎?」她眉眼柔和地看著孩子。
「不是,我去麥當勞買的。我吃了一個火腿蛋堡,還有一個滿福香雞堡。」
「有喝飲料對不對?」江妮黛看看孩子鼓起的肚子,目測這孩子的體重應該破五十公斤,恐怕是長期吃速食造成的結果。
一旁白靖遠看著面前那相見甚歡的一大一小,意外於前者的親和力。他記憶中的她怯懦內向又膽小,可不是這麼健談的人。
「來,阿姨跟你說,我們不能常吃速食。什麼是速食呢?像是漢堡、炸雞、薯條這些都是。它們除了營養價值不高之外,這些食品的熱量都很高,會讓你變胖。人只要變胖,身體就會出現很多不好的狀況,也比較容易生病。為了你的身體健康著想,希望你能記住阿姨說的話。」外頭還有學生等著做檢查,她不再多說,直接進入主題。
「現在我們先來檢查一下你的小雞雞,看看它健不健康。」她笑容滿面,道:「請你把褲子脫下來,讓我看看。」
「醫生阿姨,一定要脫嗎?」孩子眨著無辜眼神。
一旁冷眼旁觀的白靖遠忍不住出聲:「動作快一點,不要拖拖拉拉的。」平時不見他們懂得什麼叫害羞,偶有幾次下課時間還見到幾個特別頑皮的男生互脫褲子,今天都這麼嬌羞是羞怎樣的?
孩子拉著褲頭,往下推,肚腹上一團軟肉垂了下來。江妮黛微微皺起眉,看了看孩子的生殖器,又用手觸診後,說:「你的小雞雞快看不到了,因為你吃太多炸雞、漢堡,上面的油把小雞雞包住了;如果你繼續吃這些食物,你的小雞雞全部都會被那些油包起來。更嚴重一點,你以後尿尿會很不方便。」
「但是我……」孩子試圖解釋。
「沒有這麼多理由。」白靖遠沒那麼好耐性,還一個一個哄,他微沉著嗓音說:「本來炸雞就不該吃太多,以後午餐打好飯菜,先拿來給我檢查,我必須看到蔬菜。」
護理師叫了下一個學生進來,白靖遠仍立在一旁盯著面前的白袍女子。他見她抬首面對孩子時,目光帶笑,照舊為了降低孩子的不安與質疑感地開始與孩子話家常。他不禁要想,她究竟為何會挑了泌尿科?這麼有耐性哄孩子,怎麼不去小兒科?
目光一轉,身側護理師小姐淺笑盈盈,他看了她身上的識別證,忽心生一念,問:「護理師小姐,請問妳們是哪家醫院?」
護理師愣了下,才笑答:「我們是敏康醫院。」咦咦!不對呀,醫院不是在今天之前有參加學校辦的校內健康檢查工作協調會,對老師們說明健檢流程與方式了嗎?難道這個老師沒出席那場校內會議,所以不知道健檢單位是敏康?
他點點頭,噙著笑意。「妳們一般在醫院就是負責泌尿科?」
「對。我們江醫師是泌尿科主治醫師,她除了看一般常見的泌尿問題,對於性方面的治療也很拿手,比方說陽痿早洩啦、硬度不夠啦,她都有看。別看她是女生,她的患者很多,口碑非常好。老師您有需要嗎?」話尾,甜美的護理師似是不經意地往他下半身掃一眼。
「……」他僵滯兩秒,道:「喔,當然沒有。我只是問問。」
稍頓,他又開口:「泌尿科很忙嗎?」
「忙啊。泌尿疾病的人其實不少,有時大半夜還要被叫去急診開刀咧。」
「半夜開刀?」他訝聲。泌尿為何要搞到半夜開刀?
「就女生在上面,然後太激──」護理師倏然壓低音量:「這兒童不宜,我小聲一點告訴你。就是有情侶太興奮,女生把男生的坐斷了,男生只聽到『啪』一聲,然後就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這種事在醫院見了幾次、聽了幾次,早習以為常,護理師臉色如常地敘述,倒是白靖遠聽得耳根發熱,可那種禁慾感又吸引著他繼續聽下去。
「送來的時候都歪了,前面還有瘀血,像這種情況,就要馬上急診開刀,否則可能一輩子都抬不了頭了。」護理師生動地說著。
「所以你們泌尿科醫生有可能大半夜被找回去開刀?」他一直認為半夜動刀是婦產科或外科醫師的工作。
「當然啊,大半夜需要開泌尿急診刀的很多都是那件事做得太猛,男的斷掉啦、女的出血不止啦等等的,或是亂塞東西拿不出來。」
「……」嗯咳,他覺得這護理師說話比較猛,怎麼都不害羞的?「泌尿科醫生都在醫院裡隨時待命?」他原只是隨口問,卻又突然生出探究的意念,想要知道更多關於泌尿科工作上的事。
「沒有啦,這個也要看醫院制度和人力,各家不一定一樣。有的是主治醫師也要值班,有的就不用啦。像我們家通常是遇到緊急或比較困難的狀況,比如說開急刀這種情況,才會通知在家on call的主治醫師;基本上on call的醫生都不會跑太遠,像這個江醫師就是在醫院附近租房子,真的有需要她幫忙時,她就能儘快趕到醫院。」
他點點頭,看了一眼那仍專注於檢查工作的白色身影,又問:「聽起來妳們工作非常忙,還有時間陪家人嗎?」
「還是有啊,只是比較少,所以我們有些同事根本交不到男朋友,因為太忙了。」
男朋友……他心微有異樣,感覺有什麼是他想知道的。他故作疑惑,問:「醫護是不錯的工作,會交不到男朋友?」
「當然,我們沒時間約會啊。你看我們這個女醫師長得不錯,脾氣又好,還不是沒男朋友。」說完還嘆口氣。沒辦法,她也沒男朋友啊。
「喔──」她沒男朋友。白靖遠恍悟的表情。
那兩人是認識嗎?聊得這麼開心。江妮黛不見護理師前來幫忙,還與一旁男人不知低語著什麼;她不讓自己受他們影響,照舊溫柔親切地招呼孩子,不斷重複著褲子脫下來、褲子脫下來、褲子脫下來……約莫二十分鐘後,結束了這一班的檢查。
「來,跟醫生阿姨和護理師阿姨說聲謝謝。」白靖遠立在屏風口,雙手扶在腰側,吩咐道:「我要聽見有精神的聲音。」
「謝謝醫生叔叔和護理師阿姨!」
「笨蛋!是醫生阿姨啦。」
「你才笨蛋!」
「你最笨啦,叔叔和阿姨都分不清楚。」
「厚唷,我又不是故意的……老師,你看他罵我笨蛋……」
待孩子們嘰嘰喳喳離開,江妮黛才暗暗吁口氣,鬆弛了緊繃的心情。
※ ※ ※
踏進家門,摁開燈源,掩上門板後,江妮黛杵在門口看著一屋子的冷清。
早早便獨立生活了,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樣的日子,但其實她還是會寂寞,還是會希望回到家時,有飯菜香、有電視聲音、有人開口問她一句「妳回來啦?」。
兀自出了一會神,她才放下鑰匙與包包,從魚缸下方櫃子拿出飼料,餵養一匙後,轉進廚房洗米煮飯。
每天醫院的工作除了門診、晨會、病例討論會、文獻討論會等等會議之外,還有不定期的講座、月會、學術研討會等,白日時間幾乎都給了醫院,因此她時常外食,所以若有時間的話,能自己下廚她儘可能不讓自己吃外頭的食品,尤其這幾年食安問題層出不窮,她在提醒病人注意飲食的同時,又怎麼可能放任自己亂吃。
按了煮飯鍵,她從冰箱拿出半把青菜泡水,又從冷凍庫取出剝皮魚退冰,洗手後,走回客廳開電腦,進房換上居家服,再坐到電腦前開始畫畫。
下班後,畫畫佔去她一半休息時間。她喜歡把今日在醫院遇上的事,以畫作日記,每日繪下工作趣事,接著登入臉書,貼在她的粉絲專頁──日理萬雞。
剛開始是貼在部落格,當時還只是一隻很菜的實習醫師,常遇上狀況,要嘛被主治醫師盯,要嘛遇上傳說中板著晚娘面孔的護理長,要嘛得忍受病患或家屬無理的要求……這些幾乎只是工作上的甘苦談,她不過藉畫抒發情緒與壓力,卻開始累積粉絲。
網友們說她畫出了職場小人物的心聲,也有同為實習醫生的網友留言給她,鼓勵打氣的同時也找她傾吐心聲,有時見著那些留言,一日工作下來的疲憊感,就這麼煙消雲散。
後來系統通知部落格將全數關閉,她想她周遭親友、同事同學們,幾乎人人有臉書帳號,考慮兩日後,她申請了一個粉絲專頁,並將作品移往臉書發表。
這個平台的缺點是幾乎沒有隱私,但優點是消息傳播速度快,粉絲專頁才開張一日,點讚人數已破兩萬,累積至今,也有八萬多的粉絲了。
初時只貼畫,慢慢有網友向她提問泌尿相關問題,她既然是醫生,當然就會斟酌留言內容作回覆。一篇、二篇、三篇……提問的留言愈來愈多,有時問題重複時,她會委婉地回應對方請他們翻一下舊文。
有些粉絲真的很可愛,大概摸清了她的作風,有時也會幫她代答,就比如前幾天的留言……
李小仁:小雞醫生,妳每天看那麼多小雞雞,有沒有人對妳起反應?
張布丁:樓上,你這個問題很多人問過啦,雞姐之前有回過,真的有患者有反應喔,不過雞姐品雞無數,通常無視啦,要不然就是請患者到後面的檢查室讓雞雞恢復休眠狀態XD
李小仁:那小雞醫生有沒有男朋友?會不會也無視男朋友的?
張布丁:雞姐好像沒有男朋友,記得有人問過她也有回答過,但現在有沒有就不知道了。你想幹嘛?(⊙_⊙)
李小仁:沒想幹嘛,好奇她會不會因為這個工作就對男人無感。
賽琳孃:樓上是李大仁的弟弟@李小仁嗎?那照你這樣講,賣衣服的不就對衣服無感,都光屁股了?
王柳丁:賽琳孃神回。那賣內褲的都不穿內褲?
吳家華:賣菜的都不吃菜。
聶曉欠:挑屎的都不吃屎。
張布丁:是誰會吃屎啦!(╯_╰)
林維尼:小雞醫生您好,我的孩子今年六歲,他的包皮似乎過長,我先生說趁現在年紀小,傷口復原較快,趕快帶去割包皮。請問這麼小的孩子割包皮,是全身麻醉還是半身麻醉?會有後遺症嗎?
陳橘子:千萬不要割!雞姐有說過,小男生包皮過長到需要割掉的比率不到1%,我是不知道你家小孩是長到怎樣啦,不過雞姐說,很多家長都以為包皮太長會藏汙納垢,那根本是錯誤觀念。包皮和陰莖間有一層薄紙狀的自然沾黏,那個可以保護生殖器,而且很多小男生十歲後,小雞頭就會露出,就算青春期才露出來,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不要隨便割雞皮啦。如果醫生多割了一點皮,小朋友以後勃起反而會痛,就像我家@王柳丁一樣,他長大後就是發現會痛,才又去做手術,割他腹股溝的皮來補。不過就是一塊皮,需要這樣折騰孩子嗎?
廖以翔:樓上妳真相了。
柯難:@王柳丁快看!
王柳丁:樓樓樓上妳不要這麼專業好不好?
像這樣的提問根本無需她回覆解答,自然有熱心的粉絲幫忙解釋。當然也不是每次都這麼和平,有時候難免也有爭執。好比現在她正在看的這一篇……
史銳克:小雞醫生,妳一個女生,當初怎麼想要當泌尿科醫生?
李安娜:樓上,麻煩爬一下文。
史銳克:爬過了,就是沒看到才問。
賽琳孃:那你一定沒有認真找文,雞姐很忙,一樣的問題不要一直跳針。
史銳克:有必要這種口氣說話嗎?難道我就不忙?我也是看過所有文章都沒有找到,才上來發問一下,需要這麼兇嗎?
賽琳孃:誰兇你?我嗎?我只是希望你體諒一下雞姐,你沒看到雞姐的暱稱嗎?還是你看不懂「日理萬雞」的意思?雞姐她每天要開會、要門診、要查房,哪有可能每個重複的問題都回答一次?你有疑問你就該花時間自己找答案,不是當伸手牌。
史銳克:伸手牌?請問我伸手什麼了?還是跟你要什麼了?我好奇一下不行嗎?這裡的粉絲都這麼不講理啊?
吳家華:@史銳克話講這樣就比較過分嘍,我們沒有不講理啊。好啦,我說一句公道話,@李安娜和@賽琳孃可能語氣上讓你誤會了,不過你的問題,之前很多網友問過了,雞姐已經說了好多次,所以你也不要怪李安娜和賽琳孃。
史銳克:講好多次就不能再講一次哦?我也很忙啊。
張布丁:@史銳克很忙還可以上網哦?
史銳克:我上網甘你屁事?
陳橘子:樓上講話很衝耶。
張布丁:是跟我沒關係啦,不過這裡的大家都很客氣,實在不喜歡像你這種沒禮貌的人。
史銳克:果然是腦殘無藥醫。
重複瀏覽這篇後,江妮黛嘆口氣。她不喜歡這樣的對話,偏偏網路聽不見語氣、看不見表情,只憑冷冰冰的螢幕與上頭的文字難免引起誤會;她也不該責怪誰把她的地盤鬧僵了──所以,她再解釋一次吧。
日理萬雞:@史銳克您好。我會選擇泌尿科,其實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