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湖上,有一百曉世家陸氏,專門撰寫江湖軼聞,所撰寫出冊的書籍不計其數,流入坊間後為世人所津津樂道,或由說書先生於茶肆飯館口若懸河地再添上一筆,傳頌到最後,多半已模糊了事實原貎,虛實真假難辨。
而朝廷,設有御史台,其官位世襲,專職記錄國家大事或前朝遺事或各國風土民情;更甚者,或不為人知的宮廷秘辛。為求能公平客觀地記事,太史令於撰寫期間,當朝帝王不得觀看當朝歷史;撰寫成冊後,書籍統一由當代負責的太史令鎖入御史閣深處的紅漆秘牆後,除撰寫者本人以及下任太史令外,任何人皆不得窺視其內容,違者按律嚴懲。
兩者之間,一者閒雲野鶴,一者食君之祿,看似並無關係,實則習習相關。
比方說,當今太史公聞人白和百曉家的第八代當家陸云笙兩人乃是莫逆之交;又比方說,兩家的先人不是死於非命就是人丁單薄,傳至彼此這一代,皆僅剩下一脈單傳;便是有二數以上的香火,下場也是以夭折作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是,太史公聞人家的香火月初才因急病而逝;相隔不到月餘,百曉家竟也突生橫禍。較為悲慘的是,陸氏一門非僅僅是沒了香火這麼簡單,而是整個百曉世家上上下下全慘遭橫禍,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共奪走百曉世家三十二條人命,只有臨危受命的第九代傳人陸曉曉逃過一劫。
冥冥之中,兩家似乎是注定了禍福相依。一者痛失傳脈香火,一者慘遭滅門;劫後餘生的陸曉曉後來被聞訊趕來的太史公聞人白接回府中照應,不久後即收作義女,並栽培其成為下任太史令。
第一章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春
長公主藺瑤,遠嫁鳳國元延帝。
備註:鳳國為泱泱大國,不顧長公主意願,竟強娶而回,實乃強盜之舉,為人所不齒也。我渤海康軒帝為求兩國永結友好之盟,無奈下忍痛嫁女,實為人倫悲劇,悲乎,哀乎。
「姑娘,這樣寫似乎有失偏頗,不妥當。」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後方看了許久,終於出聲。
被喚作姑娘的女子緩緩抬頭,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顧盼間光彩流轉,一看便知是名聰慧狡黠的女子,秀麗臉龐上更是有抹叛逆精光,天生微翹的嘴角教人第一眼看了便覺得討喜。
女子沒好氣地覷了男子一眼,語氣不服:「怎麼不妥當了?我前些日子還見長公主開開心心在御花園撲蝶呢,怎地一轉眼就嫁人去了。鳳國迎親那天,長公主哭得柔腸寸斷,擺明了不願出嫁,偏偏眾人一口一個勸,連哄帶騙地拱她上轎,那情景我看了便火大,怎就沒人問問她願不願嫁?」
說罷,女子取來御史印,毫不遲疑地在冊上落款,鮮紅分明的朱砂印著幾個字——
預備太史令 陸曉曉
男子見她不聽勸,一意孤行地在冊上落款,不禁皺眉道:「姑娘備註比實錄詳實,這毛病趁早改掉為好。」語氣有些無奈。
陸曉曉微翹的嘴角看起來似在笑,不以為意道:「符餘,我這毛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不起再加上義父知,等到哪天人盡皆知了,那時我早作古去了,放心吧,不礙事的。」
那日,做為預備太史令的她在一旁記事,親眼看著長公主那一臉寫著不願意,卻還是上了轎,內心只覺得憤憤不平。
兩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她的人生徹底改變,她陰錯陽差擁有了兩世的記憶。前一世的她是天水莊的調香師杜凝香,年紀輕輕便已是天水莊掌事,執管莊眾數百;天水莊專製貢香,身為掌事的她卻在一次製香意外中喪命,那時的她才二十一歲。
死後,她才知道意外死於非命便不得以壽終正寢作數,故必須待在地府等待命定壽終,方有資格再入輪迴轉生。在等待輪迴期間,偏巧遇上惑星五百年一次降世,造成天地短暫失衡,地府百鬼被震出幽冥地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她;被震出幽冥後,眼前卻又是另一番人間煉獄;尚還來不及反應,一股引力莫名牽拉,她這一縷甫被震出幽冥地府的魂魄便被吸入頹然倒落面前的少女身軀裡。從此,她成了她;她和她兩世的記憶交疊在一起,便成了眼下這副模樣的陸曉曉。
死過後方知人生不過如此;彼時做為天水莊掌事,她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甚至在調製貢香時出了差錯,導致自己死於非命。臨終前帶著滿腔憾恨離世的她,那時自她腦海中閃過一瞬的念頭——若有來生,她一定不要這麼活,那樣拚死拚活鞠躬盡瘁有什麼用,到頭來人們只記得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後來她有幸以預備太史令之姿進入御史閣閱覽歷年紀事,無意中翻閱到御史台對於當年之事的記戴,不過寥寥數字帶過,對於她的貢獻,隻字未提。
「姑娘真是隨心所欲。」符餘說不動她,最後只能輕輕嘆息了。
「符餘,人生在世不過寥寥數十戴,自當得隨心所欲及時行樂地過啊。」前一世杜凝香的際遇便是最好的寫照,那憾恨而終的記憶太過鮮明,她一點都不想重蹈覆轍。
「姑娘想法甚是豁達。」
「那是自然。我陸曉曉可是活了兩世的人。」她笑道,神采自信飛揚。
符餘聽她一席話,眉頭又是一皺,「姑娘自二年前歷劫重生後,便一直將這句話掛在嘴邊;這話符餘聽著是可以理解,可旁人未必能懂,姑娘以後還是不要如此說才好。」
尋常人焉能有兩世的記憶,她這話教旁人聽了,指不定還以為她瘋了呢。
符餘本是太史公聞人白之子聞人棋的隨從,主子死後不久便發生百曉世家滅門慘案,劫後餘生的陸曉曉被帶回太史府照應,聞人白將其收作義女後並栽培成預備太史令,符餘便順理成章接著侍奉這位新主。
「符餘,我問你,你今年貴庚?」
「……二十有四。」雖知她明知故問,但符餘依然有問必答。
「才二十四歲,那你說話怎麼像個老頭子一樣嘮叨?」陸曉曉搖了搖頭,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符餘臉紅。
「算了,不逗你了,你臉皮薄,說沒幾句便臉紅成這樣,真沒意思。」她的這名隨從樣樣好、事事強,缺點就是愛嘮叨了點,動不動就正經八百地在她耳邊提醒這不妥、那不行的,有時候是挺煩的;好在他倆是主從關係,她要覺得不中聽,大可當作耳邊風,一派我行我素,符餘也是拿她沒轍。
陸曉曉抬頭看看天色,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過申時。姑娘可要回太史府?」
陸曉曉看著桌案上的冊子,想著有幾條事未登錄,便搖了搖頭,「還有些事兒沒記下,我寫完再回去。」說完,取來冊子翻至空白處,打算繼續埋頭再寫。
「符餘,你先回吧。」她說道,頭未抬。
「符餘等姑娘一起回府。」符餘文風不動。
陸曉曉抬頭覷了他一眼,皺眉道:「我記事時不喜有人在一旁打擾,你每次看每次愛嘮叨,會拖累我記事的速度。」一語正中要害。
符餘臉皮薄,聞言再次臉紅,只得妥協道:「那,符餘先回了。」語氣悶悶的。
「嗯。」陸曉曉淡淡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麼,忙交代:「記得幫我把晚膳煨熱,我不愛吃冷食。」
符餘回了聲「知道」後,便先回太史府。
符餘離開後,陸曉曉又再冊上添上一筆——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康軒帝於朝會上宣布立儲之意,然,人選未定。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康軒帝私下召見左右丞相,右相董太傅舉薦二皇子藺非離為儲君人選,左相未有表示。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康軒帝再次拋出立儲議題,命一眾大臣推舉出心中所屬的儲君人選。
備註:綜觀結果,二皇子藺非離為眾望所歸,人氣最旺;大皇子藺承允次之;三皇子藺狂楚則乏人問津。
據聞,三皇子此人囂張跋扈驕傲自大,性情喜怒無常,料是因此招怨,故才無人舉薦。
預備太史令,陸曉曉
寫完後都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陸曉曉抬眸見天色已經暗下,坐在椅子上舒了舒筋骨,仰頭時一張狷狂俊美的臉龐倒映在眼前,令她當場嚇了一跳,連忙坐直。
「你是誰?居然擅闖御史閣。」緩過神後,陸曉曉語氣戒備地問男子。
一身錦緞金絲繡火焰紋玄墨色裝束的男子一臉訝異地拉長了語調:「妳……不識得我?」方才一路暢行無阻,連外面守門的侍衛都識得他,這名女官竟說不識得他!
陸曉曉皺了皺眉,不喜歡男子說話態度的她反問:「我應該識得你麼?」宮裡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她哪可能每個都認識;更何況她上任這一年來天天窩在御史閣寫史,平時外入不得擅入御史閣,而她又不常外出,識得的人自然屈指可數。
「也是。妳一個小小史官不識得我也是正常。」男子唇邊揚抹笑,輕蔑地。
陸曉曉從他話意研判,男子官階應是高出自己許多,可惜他未著官服,無法從衣著推知他是哪個部門的高官。
「此處是御史閣,閒雜人等不得進來,不想挨罰的話就快走。」既未著官服,那她便做一回有眼不識泰山,日後此人若以此找碴,她也好推說不知者無罪。
男子恍若未聞,逕自拿起桌上的冊子便讀:「三皇子此人囂張跋扈驕傲自大,性情喜怒無常,料是因此招怨,故才無人舉薦……哼!」男子面色鐵青地哼了一聲,便將冊子往桌上一扔。
「你好大的膽子!本官寫的紀事連陛下都不能看,你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念出來!」
「妳之記事參雜太多個人見解,不夠客觀,有失公平。」
「我這記事是留給後人觀看,客不客觀、公不公平,一切由後人說了算。」筆在她手上,她要怎麼寫是她的事,旁人管不著。
「狡辯。」
陸曉曉不理會他,逕自收拾東西,有點隨性過頭地將筆、書冊以及御史官印統統往隨身所攜的袋子塞去後說道:「喂,本官要打道回府了,你也快出來吧。」人已站在門外的她,對著裡面的不速之客勾勾手指頭。
從沒見過像她這麼放肆的女子,男子劍眉一挑,道:「不出來又當如何?」
「不如何。本官直接鎖門走人,反正明兒個自然會有人來請你出去。」語畢,陸曉曉直接無視他還在裡頭的事實,作勢關門。
「妳……」她還真敢!
男子立刻上前阻止,怎知一上前,手突然遭人抓住,扣在他腕上的手不知比他纖細多少,他微怔,正覺得可笑之際,纖細手腕此時一個用力向前拽,轉眼間他人已在門外。
「妳……」男子抬眸迎上陸曉曉帶笑的臉,不禁一愣。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眼前之人總是笑臉迎人,頓時令他有氣無處撒,可憋在心裡又實在不痛快,只好咬牙罵道:「狡猾的東西!」
自動略過他說自己狡滑的事,陸曉曉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喂,你別鬧了,御史閣真不能亂闖的。本官我人美心腸好不舉發你,你下次別這麼莾撞了。」今兒個他走運遇上的是她,要換作是她義父聞人白,早喊人來捉拿了,真是不知好歹。
「人美?」明顯帶著質疑的口吻,一雙浸墨似的眸子亦同時將她上下打量個遍。
「怎麼?你有意見嗎?」陸曉曉自信滿滿地抬高下巴。
「較之長公主藺瑤,小公主藺願,妳之色相差多了。」男子唇邊漾抹譏笑,真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陸曉曉惱羞成怒,「關你屁事!」說她長得比長公主藺瑤醜她沒意見,但小公主藺願?有沒有搞錯,藺願才十歲耶!
「妳……」男子瞠目結舌。
堂堂一名史官居然口出穢言?這名舉止有些江湖氣的女官今日總算讓他長了見識。
「本官要打道回府了,你也一起吧。」
「不必。我與妳不同路。」男子推拒。
「我說的是,咱倆一起離開御史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方才定是趁侍衛交接空檔時溜進來的,沒我帶你出去,一會兒到了門口依然交代不過去。」與其讓他在門口給人攔下來,再鬧騰半天,不如由她直接領他出去比較省事。
「沒想到妳舉止粗鄙,心腸倒是挺好的。」末句,他打從心底稱讚。
陸曉曉速速將美眸一瞇,瞪向他,「你再做人身攻擊,我的好心腸指不定下一刻就變黑了。想見識見識麼?」不著痕跡的威脅話語,如若不是天生嘴角往上翹,興許會更有說服力。
見著她狠狠朝自己瞪來,男子微怔,當下明白她怒從何來。
也是。她一名女子讓人指著說舉止粗鄙,她沒委屈得掉淚已算是堅強;方才自己的一席話確實重了些,可要他道歉又實在拉不下臉來,男子索性轉移話題:
「三位皇子如讓妳選,妳會舉薦誰?」
「不知道。這種事情輪不到我區區一名史官擔心。」她聳聳肩,取出鎖頭落鎖,確定鎖牢後便繞過曲廊往穿堂大門方向移動。
「就當是說來參考參考,哪日皇上要再問起,我等心裡也好有個譜。」男子跟在一旁邊走邊問。
陸曉曉將信將疑地看他一眼。其實他的問題她不是沒想過,畢竟頂頭上司是誰與她也是息息相關。她撫著下巴沉思片刻,然後作出結論:「總之,不會是推薦三皇子。」非常篤定的語氣。
男子挑眉,「為何?」三皇子有這麼招人怨嗎?
「你沒看我冊上寫的什麼嗎?三皇子囂張跋扈、驕傲自大,而且還喜怒無常啊。這種主子多半不好伺候,哪天要真坐穩了天下,那遭殃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在底下做事的人。」
男子不以為然地撇唇,「說得妳好像親眼見過他似的。」哼,她一名小小史官還真敢講。
「呃……」她一時語塞,很快補充道:「我是沒親眼見過。可你想想,好端端的人家會平白無故抹黑你嗎?定是平時做人太失敗,才會招來這番閒話。」
「……」這回換他語塞。
回頭他定要好好查查到底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傢伙,竟敢在他背後亂嚼舌根抹黑他。怎麼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囂張跋扈驕傲自大了?他最多只是有些挑剔罷了。
男子,正是陸曉曉口中那位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又喜怒無常的三皇子,藺狂楚。
「妳叫陸曉曉?」藺狂楚問道,一雙浸墨似的眸子正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正是。下官預備太史令陸曉曉。不知大人如何稱呼?」陸曉曉恭敬地作揖,一臉笑意盈盈,天生微翹的嘴角看上去十分討喜。
藺狂楚看著突然向自己施禮的陸曉曉,又看見她盛滿笑容的臉龐,一時竟失了神;片刻後,匆匆掩過心緒的他說道:「我……本官先賣個關子,下回見面再與妳說。」
在這宮裡,難得居然有人不識得他,藺狂楚眼下還不想這麼快掀出身分壞了這份得來不易的驚喜。
「御史閣後面的紅牆妳可曾進去過?」藺狂楚忽然問,有些刻意的不經意。
未察覺哪裡有異的她爽快地點了點頭,「進去過。」天天進出,就跟走自家廚房沒兩樣。
「那好。本官有一事相求。」
「大人欲求何事?」
「本官想進御史閣紅牆內一觀。」
此話一出,立刻遭到拒絕。
「下官拒絕。」
不等他開口問為什麼,陸曉曉逕自說道:「大人擅自進入御史閣已是不妥,私自領人進御史閣紅牆內,那是會害下官掉腦袋的事情,我與大人素昧平生,犯不著為大人這般肝腦塗地赴湯蹈火是吧?」
傻子才會答應他的請求。莫說他倆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便是有過命的交情,她也不能放行。她這一世想過得逍遙自在隨心所欲,有些不能逾越的底線還是乖乖遵循得好。
他倆素昧平生,她確實沒有義務幫他,這點藺狂楚無從否認,正想著要如何說服她之際,卻聽見她接著說道:
「大人既言想進紅牆內一觀,想必是有想查的事情;如若大人信得過我,不妨說出來聽聽,興許我可以指點一二。」這是她最大的底限了,再說她也不是天生就這麼佛心來著,只是猜想他冒險闖入御史閣,料是有事急欲證明,看在他這麼不屈不撓的份上,便想著破例幫他一回。
除了當朝史官外,任何人皆不得進入那道紅牆,即便尊貴如九五之尊亦當遵守,藺狂楚便不在此多作糾纏,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
「我想查樁舊案。」
查案?陸曉曉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刑部大人查案。可我記得刑部不是有案錄簿可供查詢,大人何以查到我御史台來了?」臉上有抹困惑。
她會錯意,藺狂楚也懶得多作解釋,索性將錯就錯,道:「意外事件,刑部案錄簿未有記錄,此事多少與朝廷有關,我想御史台興許會有記戴。」
「大人欲查何事直接說了便是,下官知無不言。」
「本朝紀事妳全記得?」御史閣藏書逾萬,他隨便問她便能答上麼?她這自信也未免太過了。
「不敢說全部,但凡看過我便不會忘。」這一年她日日進出紅牆,閱覽書籍無數,這項過目不忘的本事來自陸曉曉這個身體的本能反應,百曉世家出身的孩子果然與眾不同。
藺狂楚劍眉又是一揚,語氣明顯帶著存疑,「妳過目不忘?」
陸曉曉天生微翹的嘴角笑意加深,在他略帶詫異的目光下,自信地點了點頭,「可以這麼說。」黑白分明的眸子光彩奪目,寫著滿滿自信,眸裡那一點叛逆精光尤其鮮明。
藺狂楚半信半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問道:「十五年五月天水莊掌事身亡一事妳可有印象?」
聞言,陸曉曉步伐一滯,未曾想過如今竟還有人關心當年天水莊意外事件的她眸光透著驚疑。
藺狂楚見她臉色驟變,神色不由得轉為輕慢,「怎麼?才說過目不忘,這麼快就吹破牛皮了?」
臉上笑意盡失的陸曉曉當下並未解釋,她慢慢垂下眸,一字一頓緩慢、卻再清晰不過地說道:「康軒帝十五年五月初三,亥時三刻,天水莊掌事杜凝香於調香房製香時,因過度接觸相思子粉末,最後引毒上身中毒身亡,得年二十一。」
藺狂楚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還真答得上來。
「本官不解杜凝香身為執莊掌事,怎會如此大意?」
「大人有所不知,時值皇太后壽辰,天水莊奉命趕製貢香以作為各國使節賀壽之回禮,朝廷所指定的貢香種類繁複而刁鑽,要求色、香俱全缺一不可。對杜凝香而言,香氣易調,色卻難成。杜凝香連日不眠不休製香身心已是俱疲,最後便是栽在『一枝獨秀』這一品香上頭。此品香為線香之冠,平時取石榴花作為色調基底,然而當時朝廷卻要求其色需豔過萬花之王血牡丹。杜凝香迫於無奈,只能取相思子作為調色基底,相思子含有劇毒,要取其色不著其毒實為不易,焠煉後杜凝香為確保萬無一失便親身試香,結果便是如此了。」
聽完她的敘述,藺狂楚神色訝然,「想不到御史閣的紀錄竟如此詳實。」
陸曉曉則是淡淡一笑,「大人錯了,御史閣所載不過寥寥數字而已。」
「那妳如何得知這些事情?」方才聽她所言,便知道她知之甚詳,如若不是御史閣有紀錄可查,那這些事她是從何得知?
「我是如何知道啊……」她嘆息般地低喃,嘴角勾抹笑,短暫地陷入回憶。
她知道,是因為方才所述皆是自己親身經歷,過往一幕幕歷歷在目,毒發之時痛不欲生乃至最後抱憾而終,如何能忘?不能忘,便只能牢牢記著了,刻烙在心裡當作是一種警惕,警惕過去杜凝香的執著、杜凝香的優柔寡斷和杜凝香的遺憾,不會在陸曉曉的身上發生。
重生後的她便只是陸曉曉,屬於杜凝香的一切早已泯滅於過往,兩世的記憶交疊在一起,她矛盾過也掙扎過。杜凝香曾經有過的憾恨,陸曉曉同樣也有;百曉世家慘遭橫禍的那一晚,陸曉曉內心的恐懼和疑惑不解,在她魂魄進入陸曉曉身體的剎那間洶湧而至;然事後,她腦海裡也清晰浮現女孩的成長過程,天性開朗活潑的性子和原本的她南轅北轍,被捧在手上呵護著長大的孩子擁有太多幸福的回憶,如若不是遭逢滅門劇變,那原本該會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美好人生。
短暫失神後,陸曉曉嘴角一勾,又是一副笑臉。
「大人聽過江湖上有個百曉世家嗎?」她邊走邊問。
「江湖百曉生陸氏一門一夕覆滅,此案轟動一時,本官焉有不知的道理。據聞陸氏一門僅存一遺孤……」總算明白她為何能夠侃侃而談的藺狂楚話勢一頓,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妳,妳就是那個傳聞中的陸氏遺孤?」
陸曉曉一臉笑意盈盈,拱手施禮,「下官正是陸家第九代掌門人陸曉曉,現今官職為預備太史令。方才與大人說的那些事,於我陸家藏書閣中的『官商』裡有大篇幅記戴。」
沒想到她竟是陸家遺孤,這點倒是令他意外了。藺狂楚一雙浸墨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的笑顏,思緒莫名地複雜起來。
這個陸家遺孤,身上沒半點遺孤該有的樣子,尤其她一張燦爛過頭的笑顏,讓人有種想狠狠蹂躪的念頭。突然間,他有些好奇這個全家慘遭滅門的女子是當真這麼灑脫,還是只是披著張笑臉故作堅強?
「陸曉曉,妳全家三十二口慘遭橫禍,妳一定無時無刻想著報仇是吧?」他殘忍地在她面前提起那枉死的三十二條人命。
「……」陸曉曉默然不語。
藺狂楚見她默不作聲,以為自己的一番話戳到她痛處了,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惡劣的他語氣不禁放軟:「陸曉曉,人生在世若時時刻刻只惦記著仇恨,那樣活著太累了,既然妳有幸逃過一劫,何不試著放下一切?」
「……」陸曉曉依舊悶不吭聲。
「陸曉曉,本官剛剛是踩到妳痛處了,妳聽了要是心裡覺得不痛快,大可說出來。」明明是想看她一張笑臉崩潰的樣子,可如今見她沉默不語,他反而覺得鬧心,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該起了話頭。
「……」陸曉曉依然恍若未聞般地自顧自地走著。
一路走到大門口時,陸曉曉自袋裡翻出官徽,門外站崗的侍衛看了一眼後便一句話也沒問就放行。
藺狂楚跟著走在後面,侍衛一見著他本欲施禮,卻讓他以眼神制止。
走出御史閣後又再行一小段路,一直默不作聲的陸曉曉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藺狂楚跟著一頓,迎上她的目光。
陸曉曉一臉豫思,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選擇將話吞回去,簡單地施禮告退:「大人,下官先告辭了。」
見她便這樣頭也不回走了,藺狂楚強烈懷疑這個叫陸曉曉的女人剛才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陸曉曉!」藺狂楚怒喊。
身後帶著怒意的叫喚聲令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問:「大人還有事麼?」
「本官方才與妳說的話,妳聽進了多少?」他問。
「噫,大人剛才跟我說了什麼?」陸曉曉一臉茫然。
果然被他猜中了,這株奇葩,她居然……居然將他的話當耳邊風?!
藺狂楚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憤而拂袖。「……哼!」
堂堂三皇子遭人徹底無視,這麼掛不住面子的事情藺狂楚怎可能再提起,當下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轉移話題:「陸曉曉,妳方才說的『官商』能否借本官一觀?」
「原來大人說的是這事啊。」她恍然大悟,隨後卻搖了搖頭。「這恐怕有點難度。」
「妳不願出借?放心,本官不會白占妳便宜的,只要妳願意出借,本官可允妳一諾,本官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大人,『官商』一書存於我陸家藏書閣,而我陸家藏書閣早就已經付之一炬了。」頓了下,又再說道:「不過,大人若真是想看也不是沒有辦法。」
藺狂楚眸光一燦,「哦?」
「我可以默寫一本『官商』給大人。」
「妳記得內容?」
「不敢說分毫不差,但默出七八分應是沒有問題。」
「陸曉曉,妳之過目不忘的本事真是教本官驚豔了。」藺狂楚揚聲輕笑,「妳說,默寫『官商』需多少時日?」
「三日。」
「那好,本官三日後再來向妳取書。」目的已經達成,蘭狂楚便不再多作逗留,提步便走。
「大人請留步。」她突然喚。
藺狂楚回頭,一副有什麼話快說的樣子。
「方才大人說會允我一諾,此話當真?」
「那是自然。本官承諾之事,絕不食言。」
「那麼,三日後也請大人帶上當年陸家滅門一案的刑部案錄簿借我一觀。」
她沿路一直在想怎麼開口向他借刑部案錄簿來看,本想直接放棄了,沒想到他竟主動提起借閱『官商』,那她便也順口提了出來。
一瞬間,藺狂楚似乎明白了什麼。
原來,她剛才恍神便是在想這事,想著如何開口跟他借案錄簿是麼?她當真以為他來自刑部了,這個陸曉曉看起來機靈聰敏,想不到還挺好騙的。
一想到這裡,藺狂楚不禁莞爾;再想到她開口借案錄簿的動機,笑意頓時盡失。
「妳……」她,果然沒有放下。也是,滅門這等撕心裂肺至痛,又豈如此容易輕放?
短暫錯愕過後,藺狂楚輕輕一哂,「一物換一物很公平。」
這樣也好,各取所需,他不欠她,她亦不欠他。
她放不放得下,與他無關,他無需為此糾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