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風雪月一走進書房,果見桌案上放著一個土黃色的陶甕。
陶甕大約成人巴掌大小,窄口、寬腹,未施釉,未彩飾,質地略顯粗糙。
拿這樣的東西贈人,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但總管說,來人指名要把陶甕送給他。
總管在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些許懷疑神情。的確,這些年來,能存進如意山莊庫房的物事,若非奇珍異寶,就是黃金白銀,這麼一個型製粗糙的陶甕,就算是普通人家用來裝水盛酒也顯得寒傖,更別說是送給他這富可敵國的如意山莊主人了。
不過他還記得,記得這陶甕所代表的意義--
那是一個約定。
十數年前,在如意山莊還沒創立前,他曾經作客悠悠村,受到村民的款待。
那時,他看盡了得失榮枯、世事無常,曾想過在悠悠村歸隱,終老一生,但終究選擇重新入世。
不過,村民的善良熱情,悠悠村的淳樸民風,在他心底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離去前,他承諾村民,若有需要他效勞的一日,只要一甕坩鮓,他必勠力以赴。
現在桌上放著的,正是這甕坩鮓--
悠悠村的坩鮓,是用悠悠河特產的銀線魚加上鹽、椒與少許的糖醃製而成的。銀線魚每年只在春季短暫出現,村民們習慣將撈捕到的銀線魚製成魚乾,作為一整年的肉食。在悠悠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道佳肴。
風雪月還記得第一次吃到銀線魚乾時,對它酥韌的口感大為驚豔,當下便半開玩笑地作出了這個承諾。
口吻是玩笑口吻,心意卻再真實不過。一個不富裕的小村落村民慷慨熱情地接待他,還不求回報,讓他覺得自己有朝一日總得為他們做些什麼才好。
現在,是時候了嗎?
一個恬淡自甘的小村落,無欲無求,卻在十數年後突然送來一甕坩鮓,可想而知是遇到極為難解之事了。
到底是什麼事呢?風雪月拿起放在坩鮓旁邊的那個信封,抽出信紙……
※ ※ ※
賀金鈴躺在臥房床上看野史的時候,風雪月走進了外間。
「金鈴在麼?」風雪月在外揚聲。
賀金鈴將書往枕頭邊一放,跳下床來,迅速整了整衣衫,掀開簾子走到外間。
「老闆,國楝在此。」賀金鈴雙手抱拳,而非斂衽為禮。
風雪月心裡清楚,賀金鈴這是皮裡陽秋,抗議他又叫錯她的名字了。
是,是他的不是,不能見著人家生得如花似玉,就硬逼她接受「金鈴」這個屬於姑娘家的名字。論起本領,金鈴可是不讓鬚眉的。
何況,「楝實」又名「金鈴子」,她取「楝」作表字,也不能說不貼切。
「好,國楝。」風雪月從善如流,「有一件事,想聽聽國楝的意見。」
「是。」賀金鈴又抱一次拳。「請老闆示下。」
「好。」風雪月點點頭,開口:「我想擴建如意山莊,想問問大家的意見。」
賀金鈴一怔。「有人要加入山莊了嗎?」
「沒有。是我覺得山莊有點寒酸了,想搞得氣派點。」風雪月道。
寒酸?賀金鈴奇怪,山莊不寒酸啊。「怎麼個氣派法?」
「我想把這整座山,連同山下萬畝土地都買下來,壯大山莊規模。」
賀金鈴又是一怔。「山下的土地,不是有人住著?」
「無妨。給他們幾兩銀子,就打發掉了。」
打發掉?賀金鈴再怔。「如果『打發』不掉呢?」
「那也無妨,就當我的佃戶,幫我種田。」
佃戶……賀金鈴不確定地覷了風雪月一眼--
老闆是吃錯藥了還是沒吃藥,竟然有這種心思?養「佃戶」,說得好聽叫「照顧」,說得難聽叫「剝削」。
「老闆要那麼多土地做什麼?」
「有土斯有財,現在時興土地兼併,有兩個錢的哪個不是忙著占地?有了地,光靠收租,千秋萬代享用不盡。」
賀金鈴滿腹狐疑,忍不住懷疑老闆是不是已到了孔夫子所說的「戒之在得」的年紀,怎麼惟利是圖了起來?自古以來,有錢人占地,可憐的是貧苦大眾。
「老闆,這事需得從長計議。」她想了想,含蓄地道。
「這倒不用擔心,本錢我已備妥。」
她哪是在擔心這個!「老闆,此事已勢在必行了嗎?」
「我這不是正同妳商議著嗎?」
賀金鈴稍稍鬆了一口氣,老闆總算還沒利令智昏。「老闆,此事萬萬不可。」
「為何?」
「自古以來,土地問題即關乎國家治亂,窮人若貧無立錐之地,就連溫飽也不可得,久而久之,會激起民變,終至傾覆王朝。」
「聽國楝此話,對貧苦大眾似乎頗為同情。」風雪月淡淡一笑。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傷本以斂怨,非東家之福。」賀金鈴從風雪月的立場下說辭。老闆想牟利,她就要從「利」字出發,讓他知道此事弊多於利。
「國楝真是悲天憫人了。」風雪月收起笑意,話鋒一轉:「眼下有樁任務,就麻煩國楝出馬了。」
賀金鈴一怔,隨即恍然大悟--
老闆兜了這麼大個圈子,只是要她出任務?不用這麼麻煩吧?老闆派給她的任務,十次有八九次她都欣然領命的;何況,如意山莊的最高守則,不就是「大老闆的話就是命令」?
「請老闆示下。」
「好。」風雪月點點頭,言歸正傳:「在東南方的平靖縣,有個叫悠悠村的小村落,即將被人侵占。」
賀金鈴點點頭。風雪月續道:「有個姓孟的年輕人拿了一張地契,說悠悠村的土地在五十年前是屬於他家的。現在他來取回土地,明年春天就是期限。」
「五十年?」賀金鈴尋思,「土地所有權歸誰,官府的土地簿籍上應有記載。這種事,可不是隨便拿一張地契就能作數。」
「悠悠村建村不到五十年,在此之前的土地簿籍,都因戰亂而亡佚,所以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而且關鍵是,縣太爺信他。」
一聽「縣太爺」三字,賀金鈴心裡一跳。「想必有好處吧。」
「很合理的推斷。至於是什麼好處,目前還不得而知。畢竟悠悠村並非膏腴之地,想靠它來收田賦,那是異想天開。」
「喔。」賀金鈴收起一切正義感與好奇心。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她在心裡默念。
「國楝,我想幫幫悠悠村。」風雪月繼續道。
「喔。」賀金鈴繼續裝聾作啞。這事,真的不關她的事……
「國楝,妳去。」看她不表態,風雪月索性把話挑明。
「老闆,我不行。」賀金鈴心中叫苦--
老闆要不要這麼強人所難啊?
難怪老闆要兜個圈子來試她,這任務果真就是十次中她不願去的那一兩次。
她雖非什麼名人,但有個在朝中當大官的爹爹,官場中識得她的人不在少數,所以逃家後,她一直都避免跟官府打交道,以免不小心被哪個眼尖的給認了出來。老闆一直都知道她的顧忌,一向不為已甚,此次卻不知怎麼了,硬要犯她的忌諱。
「事在人為嘛。」風雪月輕描淡寫。
「老闆,莊內人才濟濟……」
「國楝這就是妄自菲薄了。」風雪月笑容可掬,「論起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興風作浪的能力,國楝若敢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了。」
賀金鈴心裡又是一跳。是,這是她的專長,但老闆此時提起,似有弦外之音。
「老闆,國楝能力低微,只怕會辜負老闆的看重。」賀金鈴動之以情。
「我不會看錯人的。」風雪月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
見著風雪月這一笑,賀金鈴頓悟了--
必定是她作的那幾句詩歌傳到了老闆耳裡。
早知焚書坑儒、文字獄都屬於「禍從口出」的一類,她就是改不了好議論的習性。她性好月旦人物,一來是因為她出身宅門,見多了娘姨傭婦們搬弄是非的嘴臉,被潛移默化;二來是因為她喜歡讀史,看多了史贊,自然興起仿效的念頭;三來,則是基於讀書人的使命感,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嘛……
來到如意山莊後,她所見所聞皆是山莊內的人事物;閒居莊內時,就不由自主地把這一套運用到莊內眾人身上。上自老闆,下至傭僕,舉凡她認識的見過的聽過的,全都逃不過她的春秋筆法。
而她的新作,是關於童霏霏和向蘭生二人的歌謠……
「老闆,我可不可以要求一名幫手?」得罪老闆,算她咎由自取。賀金鈴自認倒楣,束手就縛。
「當然。我已經幫妳選好了。」風雪月氣定神閒。
「敢問是哪一位?」
「詹老。」
「詹老?」賀金鈴一愣,山莊中有這號人物嗎?「哪一位詹老?」
「住在『養生園』的詹尚寶老先生。」
賀金鈴倒抽一口冷氣。「那個--」硬生生忍下「瞽叟」兩個字。
「哪個?」風雪月面無表情地睨她一眼,「按年紀輩分,妳該尊稱他一聲『爺爺』。」
「詹……詹老先生的目力似乎不大好使?」說「不大好使」是客氣了,姓詹的明明就是個瞎老頭。在她的月旦簿上,給詹尚寶的評語是「百無一用」。
「詹老看得見的。」風雪月答得輕描淡寫。
看得見?有人用眼白看的嗎?
「老闆,可不可以換個人?」老闆誰不好派,派詹尚寶給她,擺明在整她嘛!
「詹老是高手,這次他肯出馬幫手,是妳前世修來的福氣。」風雪月道。
福氣……「老闆,詹老先生年紀大了,怎麼說我們都該敬老尊賢的嘛,詹老還是留在山莊裡頤養天年比較好。」她退而求其次。如果只能帶這種貨色上路,那她寧願單刀赴會。
「有詹老陪著妳,我比較放心。如果有什麼事,你二人也可以有個商量。」
「老闆……」賀金鈴做著垂死的掙扎。老闆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懲罰她?
「詹老是好手中的好手。」風雪月面不改色。「要他當妳副手,是委屈他了。」
「老闆……」
任憑賀金鈴說破了嘴,風雪月都不為所動;半天之後賀金鈴也失去耐性,索性把心一橫,撂下狠話:「國楝這次只怕會砸了如意山莊的招牌。」
「世上本就沒有必成之事,若這任務簡單,也不勞煩你二人了。」風雪月嘴邊一抹笑,用著期勉鼓勵的眼神,「不過我相信,你二人必能順利完成任務。」
賀金鈴默不作聲。
「就算任務不成功,拿來作個茶餘飯後的話題,聊資談興,也挺發人深省的,是吧!」
賀金鈴覷風雪月一眼--這話題想當然耳,就叫那「多言賈禍」了……
她認栽了!
第一章
「大人!大人!不好了……」衙役匆匆忙忙跑進縣衙。「欽差大人來了!」
「欽差大人來了?」縣令侯有誠一驚。
「對!大人已經進城了。」
侯有誠立刻抖擻起精神,整好官服。「快隨本官去接駕。」
一行人在縣衙外侍立半天,卻未聞鳴金開道之聲。侯有誠不敢妄動,只低聲問左右道:「欽差大人怎麼還沒到?」
剛剛回報的衙役立時上前回話:「大人已經來了,就在前面。」說著拿眼瞟了一下前方。「欽差大人是步行來的。」
步行?侯有誠一怔後醒悟。欽差大人必是因為不想擾民,所以輕裝簡從。
兩日前,他接獲邸報,知皇上派欽差代天巡狩,那時還在想平靖縣位處偏遠,欽差真要到本縣視察,起碼也是一年半載以後的事;沒想到才兩天,欽差大人就到了。
平靖區區一小縣,不是聞名天下的通都大邑,欽差哪兒不去,卻先來此,侯有誠尋思:若非得蒙聖眷,那就是來考察政績的了。
雖然講起英明睿智,他是差了一點,但至少他安分守己,沒怎麼為難百姓;至於敗壞官紀的事,更只是偶一為之。欽差大人總不至於因為他收了百姓幾兩「表達愛戴之情」的銀子,就給他扣個「貪官汙吏」的罪名吧?不過想是這麼想,在縣衙外等待欽差大人到來的這段時間裡,侯有誠還是忍不住內心忐忑。
不多時,欽差大人已經來到面前。侯有誠立時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下跪、磕頭,聲如洪鐘--
「平靖縣知縣侯有誠,恭迎欽差大人!」
自始至終,侯有誠雙眼都只敢盯著欽差大人和隨從的兩雙腳。在那兩人腳上,都著著官靴。
「侯大人請起。」欽差大人道:「還請衙內說話。」
「是。大人,請。」侯有誠伸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欽差大人便與隨從先行,侯有誠恭敬地跟在欽差大人身後。
進了縣衙,侯有誠請欽差大人堂上坐,欽差大人也不推辭,直接上堂坐定。隨從站在欽差大人身邊,手上捧著一柄用黃色綢布包裹的長條物事。
是尚方寶劍……縣衙眾人的雙眼均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塊黃布上,以惶恐又仰慕的眼光,各自想像那柄象徵天子權威的寶劍的模樣。
「侯大人……」欽差大人開口。
「是。」
「聖上派殿中侍御史十人巡狩天下,旨在察查不法,撫慰百姓,大人應已接到消息了。」
「是……」聽到「察查不法」四字,侯有誠只覺雙膝綿軟無力。「卑職一向奉公守法,時刻以百姓為念,以求不負皇恩。」
「以百姓為念……」欽差大人的語氣帶著不置可否的意味。
「大人,卑職若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多多教誨。」侯有誠的心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教誨?」欽差大人沉吟半晌,突地一聲暴喝:「侯有誠,你好大的膽子!」
前一刻還晴空萬里,怎料下一刻卻平地響起一聲雷,縣衙眾人全被這聲暴喝嚇到,咕咚咕咚在地上跪成一片。
「卑職……不知身犯何罪,還請欽差大人明示。」侯有誠尤其惶恐,頻頻在地上磕頭。
「侯大人毋須驚慌,本欽差此來,正是為了查明此事。」隨即溫言道:「侯大人請起。」
侯有誠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眾人驚魂未定、跟著起身的同時,也切切實實領悟到什麼叫作「翻臉比翻書還快」。
「侯大人,前一段時間,貴縣有百姓上京告御狀,侯大人可知此事?」
侯有誠心中一驚。「卑職不知……但不知……何事?」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貴縣有個悠悠村,侯大人熟悉嗎?」
原來是悠悠村的事……侯有誠心下稍安。「卑職身為平靖縣知縣,轄下之地,自當熟悉。」
事實上悠悠村他不熟。從縣城到悠悠村,須得翻山越嶺,去一趟,總得花上一兩天,他沒事去那窮鄉僻壤作甚?但他也不怕欽差大人就這事怪罪於他,畢竟即便是古代明君也有與民休養生息一說,他不去悠悠村,要往好處說,也可以說是不擾民。
「那悠悠村的土地歸屬問題,侯大人也有所耳聞了?」
果然是為這事……「是。」
「侯大人能給本欽差講講這件事嗎?聖上派本官前來,正是為了弄清此事的來龍去脈。」
侯有誠心下更安。此事若要追究,大部分責任都在孟元嘉,他至多只是「不察」而已。只是「不察」,頂多被上級訓斥幾句,總不至於丟了官。
「是,欽差大人容稟。」侯有誠整了整服儀,鎮定心神,開口--
「一個月前,有個叫孟元嘉的年輕人,拿了一張地契,說在五十年前,悠悠村所在的土地原是他家產業。」
欽差大人點頭。侯有誠續道:「卑職一聽,也覺得這事匪夷所思,所以就查閱了縣衙簿籍。無奈因為戰亂,縣衙所存的簿籍資料只能上溯到四十年前,所以無法斷定真假。」
「悠悠村的村民怎麼說?」欽差問道。
「村民的先祖早年也是因戰亂而流落至此,安家落戶不到五十年,都屬就地安置,所以並未擁有土地所有權。」侯有誠謹慎地換了一口氣,「依皇朝律法,戰後就地安置者,當土地原持有人回來索討土地時,若是耕地,必須歸還土地的五成;若是歲出不到百石的瘠土,就須全部歸還。」
欽差又點點頭。
「卑職皆係按律辦理。」見欽差面無不豫之色,心也慢慢放下。「悠悠村土地貧瘠,孟君既能出示地契,依律即應將全部土地歸還孟君。」
「如此說來……」欽差沉吟,「侯大人的處置並無不當。」
聽聞欽差此言,侯有誠更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卑職心中時刻以百姓為念,若非孟君有契據在手,卑職又何忍令悠悠村村民嘗那背井離鄉的滋味?」
欽差不置可否,一會兒道:「地契在哪?」
侯有誠心裡一跳。「在孟君手中。」
「侯大人可曾驗過?」
「卑職看過。」侯有誠心裡有點虛。「人名、地號、官防無一不齊,全無可疑之處。」
「哦?」欽差大人似不大經心地瞥了侯有誠一眼;這一眼卻讓侯有誠的心撲撲亂跳,總覺得欽差大人這一眼有點過於銳利了。
「取來我看。」欽差道。
「是。」侯有誠額頭滲出冷汗,不敢揩拭,問道:「地契現在孟君手中,可要一併傳喚孟君到衙?」
這場面,只怕他應付不了;解鈴還須繫鈴人,總不成他在這兒戰戰兢兢汗流浹背,孟元嘉安安穩穩坐享其成。
「當然。」欽差大人點頭。
「卑職即刻派人去傳喚。」侯有誠偷偷吁了一口氣。孟元嘉為人機敏,有他在場,他也心安點。「孟君現在暫住在城內天水園,大約一炷香時間可到。在孟君來之前,可否請欽差大人移駕後堂,容卑職奉茶……」
果然一炷香後,衙役到後堂通報,說孟元嘉來了。
「大人是想上堂,還是在後堂見?」侯有誠請示。
「就這兒見吧。」隨即壓低聲音:「孟元嘉是孤身前來?」
「是。」侯有誠詢過衙役後,恭謹回道。
「選兩個幹練的衙差,前後夾著他,防他逃跑。」欽差低聲示意。
侯有誠心裡覺得不妙。欽差大人對孟元嘉似有不信之意,卻只能道好。
「史魚……」欽差大人一喚,捧著尚方寶劍的隨從立即上前--
「屬下在!」
「聽我號令行事,姓孟的說話若敢有半分虛言半分遲疑,給我就地正法。」
「是!」名喚史魚的隨從大聲應道。
就就就……就地正法?侯有誠嚇傻。「大大大……大人……」
「侯大人有問題嗎?」欽差大人將目光重新投到他面上。見著大人銳利的目光,侯有誠只覺得頭皮發麻,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依……依皇朝律法,」侯有誠結結巴巴,「案件審斷後,犯人……若是死罪,須在秋季由刑部覆核定罪,在……秋後處決……」
「侯大人,你當聖上賜本欽差這柄尚方寶劍,只是拿來做做樣子麼?」
見著欽差大人面色一冷,侯有誠額頭冷汗也涔涔而下,只聽欽差大人又道:「姓孟的說的若是實話,本欽差自當給他個公道;若他說的是謊話,那就是無事生非作踐百姓罪犯滔天,此等奸猾之輩,趁早除了乾淨。何況,」欽差大人靠近,壓低聲音:「犯人狡猾,為求自保,難保不會砌詞牽連,攀誣忠良。本官這麼做,正是為著侯大人的清譽著想。」
侯有誠陷入兩難--
聽欽差大人話中之意,似在暗示他最好趁早與孟元嘉切割以求自保;為了他一家老小和錦繡前程著想,他確實應該和孟元嘉撇清關係……
可是在道義上,又覺得這麼做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他跟孟元嘉認識了一個多月,好歹有些交情;特別是孟元嘉為人豪爽,對他一向禮數周到,今日他有難,他卻冷眼旁觀……
「欽差大人英明,卑職惟大人馬首是瞻。」侯有誠一番掙扎後,想出自認安全又能兼顧道義的說詞。「不過卑職擔心孟元嘉一介草民,不懂官場威儀衝撞了大人,還請大人能讓卑職先對孟元嘉曉諭一番。」
欽差淡淡地看了侯有誠一眼。「侯大人顧慮得是。還請侯大人快去快回。」
「謝大人。」
只不過是喝口茶的時間,侯有誠就又進來了,果真是快去快回。
事實上,侯有誠只向孟元嘉道了「欽差」二字,又把手在自己的頸部一橫,孟元嘉就明白了,衝著他自信一笑。
看孟元嘉如此篤定,侯有誠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地契,不會有問題了吧?
「大人,孟元嘉在外候見。」侯有誠回稟欽差。
「傳他進來。」
一會兒後,孟元嘉進了後堂,往地上一跪--
「草民孟元嘉,叩見欽差大人。」
聽孟元嘉話聲清亮平穩,無一絲心虛氣餒跡象,侯有誠的心又放下了點。此刻才稍有餘暇打量孟元嘉--
孟元嘉身著靛青色錦袍,袍上無多餘紋飾,僅繡了幾枝白梅,卻不知為什麼就顯得風雅又莊重;再配上他那挺拔的身形,秀緻到十分的相貌,孟元嘉真個如書冊中所說的瑤林瓊樹那般光采照人。
侯有誠心下更安。孟元嘉原是美男子,極有風姿,他之所以信了他的話,這先入為主的好印象自是原因之一;此刻他只盼欽差大人也有愛美之心,似孟元嘉這等好人才,殺了實在可惜。
「孟元嘉,本欽差喚你來此,你可知為甚?」
「草民知道。」孟元嘉伸手進衣袖中,抽出一個長形圓筒。「地契在此。請大人查驗。」
史魚走上前,孟元嘉將圓筒雙手奉上,史魚卻不接過--
「打開。」
孟元嘉知道,這是防他忽施暗算,當即轉過圓筒,將筒蓋朝著自己的方向拔開,再將地契從筒中拿了出來,雙手攤開呈上--
「大人請看。」
史魚接過地契,攤在欽差身側的茶几上。欽差拿起細看,手指拂過紙面,特別在官防處停留了半天。在這段時間中,侯有誠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偷覷孟元嘉,卻見他面色如常,意態悠然。
這孟元嘉也太鎮定了……侯有誠忍不住想,即使地契是真,被這般細細檢視,常人心裡只怕也會七上八下,生怕有個萬一,孟元嘉卻絲毫不見慌亂,令他自愧不如。
「史魚……」
欽差大人這似不經意的一喚,卻嚇得侯有誠魂飛天外--
這這這……這是「就地正法」的號令嗎?
「嗯。」史魚的應聲卻很微弱,全然不同於剛才的精氣神十足,原來他也全神貫注在那紙地契上。侯有誠看看欽差大人,再偷偷看了看孟元嘉,只見孟元嘉嘴上噙著一抹淺笑,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在想什麼。
欽差看罷,與史魚交換了一記眼神,將地契放回茶几上,發話--
「這地契放在你家有多少年?」
「回欽差大人,草民也不清楚。但就上面簽押的日期來看,至少有五十年了。」
「哦?五十年?」欽差道:「那你怎麼現在才來索回土地?」
「因為草民家前幾年翻整舊屋時發現了一疊地契,這張是其中之一。」
「一疊?」
「是。」孟元嘉恭謹道:「草民的先祖早年經商發了財,深知『有土斯有財』的道理,是以廣置土地,以備不時之需。」
「你祖籍在哪?」
「在關外。」孟元嘉道:「進關後,先祖曾在平陵、孟縣、孟津等地落腳;先祖開枝散葉,孟氏子孫昌盛綿延。」
欽差覷他一眼。「平陵、孟縣、孟津都在北邊,貴先祖買地卻買到了平靖縣,足跡真是遍天下啊。」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孟氏祖訓,元嘉一日不敢或忘。」
欽差手撫頷下一把鬚,沉吟不語。
「大人……」侍立一旁的侯有誠小心翼翼地開口,亟欲得知危機是否已解除。「孟君的地契……」
見欽差大人繼續手撫下巴,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侯有誠一顆心又懸起來。
「依本欽差看來,」半天後,欽差終於裁示:「地契暫無可疑。」
侯有誠悄悄吁出一口長氣,正以為沒事了,卻聽欽差話鋒一轉:「不過就算地契是真的,那悠悠村的百姓要怎麼辦?」
「大人儘可放心,悠悠村的百姓,草民定當竭力照顧。」孟元嘉立時道。
「怎麼照顧?」
「若是願意搬遷的,元嘉願貼補搬遷銀兩,縣令大人也同意將其遷往縣內它處安置;若是不願搬遷的,元嘉亦願意留用。」
「留用作甚?」
孟元嘉微笑,有些為難模樣。「非元嘉故意隱諱。聖人有云:『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還沒做到的事,說出來都是空話,是以這點還請大人海涵。」
欽差直視孟元嘉,半晌後,緩緩點了點頭。侯有誠一顆心終於結結實實放下。
「所以對於孟君收地一事,大人如何定奪?」
「本官回京後會將此事上奏朝廷,希望孟君也能恪守承諾,不教悠悠村的百姓吃苦。」
「草民絕不敢辜負欽差大人的教誨。」孟元嘉朗聲應承。
聽欽差大人對孟元嘉的稱呼由「孟元嘉」改為「孟君」,侯有誠心中更喜--
大人果然也折服在孟元嘉的翩翩風采之下。且不說他清俊的樣貌,光是他那瀟灑出塵的丰姿,臨危不亂的氣度,就怎麼都與「奸狡」二字連不到一起去。
欽差大人既然對孟元嘉有好感,他就應該把握這個機會令雙方交好。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要在這偏遠之地遇到京官可不容易呢……侯有誠心中雀躍,忍不住就道:「大人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能否在此間稍作盤桓,容卑職敬備薄酌,好生伺候……」
侯有誠一開口,孟元嘉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卻只在一邊瞧著--
侯有誠如果夠聰明,就該趁早把欽差送走;欽差逗留一久,難保不會在平靖縣找出什麼岔子。這道理侯有誠不該不知,卻如此這般依依不捨難解難分,想當然耳,自是想藉著巴結上司,暢通仕途了。
只聽侯有誠又道:「孟君所居的天水園為本縣著名勝地,園林造景美不勝收。本官欲借天水園為大人洗塵,恰好此刻孟君也在;孟君你說,本官要問你相借天水園,你借是不借?」
大約是看他不搭腔,侯有誠直接拖他下水,邊說還邊拿眼瞅他。
也罷。看在侯有誠剛剛給他示警,還算有點情義的份上,他就姑且蹚一趟渾水吧!孟元嘉於是眼一亮、唇一彎,流露十分驚喜、十分榮幸--
「縣令大人說哪兒話,若非大人開口,元嘉豈敢高攀欽差大人。」
「本欽差公務在身,不便久留。」欽差大人當即推辭。
「只是一頓飯的時間,大人也是要用膳的,就賞卑職和孟君個薄面可好?」侯有誠情意殷殷,「而且孟君家中廚子手藝不俗,孟君近日新得一批美酒,卑職再請幾位本地有名的歌舞伎來表演,大人在湖光山色中賞舞聽曲、嘗佳肴飲美酒,豈不風雅?」
孟元嘉心裡暗笑。侯有誠這是公然賄賂欽差大人了,他就不怕欽差大人是個廉潔奉公的,馬屁拍到馬腿上?雖然如此,他還是暗中觀察欽差大人的反應--
然後,他發現欽差大人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兩下,在侯有誠提到「酒」這個字的時候……
這就好辦了。
人皆有癖,常人不脫酒色財氣、名利榮華,只要找對門路,投其所好,沒有不能手到擒來的。
「聽侯大人這麼說,真讓元嘉汗顏。」孟元嘉故作慚愧樣,為侯有誠幫腔:「欽差大人身分尊貴,什麼樣的美食美酒沒喫過?元嘉所藏美酒,不過只是白乾、茅臺、羔兒一類,尋常得緊,怎敢在欽差大人面前野人獻曝?若真要說特別的,大概也只有一樣……」故意停住不說。
果見欽差大人喉結滾了好幾下,雙眼放光。「哪一樣?」
「不知大人是否聽過『天香酒』?」
「天香酒?」欽差大人又吞了一口口水。
「其實也沒什麼稀奇。要說它好,也不過就是一個字,香!酒罎一開,那是香聞十里--」
見欽差大人喉結一滾再滾,孟元嘉心裡正好笑,沒想到突然有人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大人公務繁忙,酬酢之事,向來都是能免則免。」
嗓音猶帶未褪盡的少年稚氣,口吻倒是老成。
眾人皆愕然。孟元嘉抬眸瞧了瞧,果見是欽差大人的隨從,名喚「史魚」的那個。
一名小小隨從,孟元嘉根本不放在心上,正打算繼續慫恿欽差,不料欽差卻道:「本欽差銜皇命前來,現任務已畢,自該速返朝廷,回稟聖上。」
孟元嘉一怔,倒是想不到一個小小隨從竟能左右欽差大人的心意--
也對。回想剛才他二人看地契的模樣,這老少二人是透著那麼點主不主、僕不僕的味道。心中有了這層疑問,便不由自主重新打量起史魚來--
年紀很輕,身形瘦小,樣貌平凡,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夠格做「孌童」的條件;惟一可看的只有那頭油光烏黑的頭髮,即使束了起來,那垂在腦後的一綹仍如黑緞般閃耀。
這麼漂亮的頭髮,生在男子身上倒是少見……孟元嘉心想。不過若只憑著這頭漂亮頭髮就能受寵,那欽差大人的眼光未免也太低了。
「大人公忠體國,令卑職好生仰慕,只盼大人能給卑職一個就近瞻仰的機會。」
在孟元嘉轉著無聊念頭的時候,侯有誠還在鍥而不舍,邊說邊不忘對孟元嘉使眼色。孟元嘉會意,又附和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大人為國操勞,偶爾也該放鬆……」
「憂勞興國,逸豫亡身。大人請起程。」史魚又道。
孟元嘉一怔。瞧不出史魚這小子肚裡倒也有些墨水,一時興起,又道:「聖人和光同塵,與民同樂--」
史魚再次打斷孟元嘉的話,「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大人無身,故可託天下。」
孟元嘉又驚又喜。史魚這小子肚裡裝的東西可真不少!他引道德經勸欽差留下,史魚竟也以道德經回擊。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孟元嘉再試他一試。史魚若真懂道德經,自該明白他這兩句話的道理。剛強易折,處弱守柔才能長保平安。
「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大人,時候不早了,別誤了行程。」
史魚引這兩句話,表明他會善盡職責,絕不尸位素餐。既自述心志,又回應他的暗示,妙極!孟元嘉心裡叫好,正待再次回敬,侯有誠卻搶在前面:「史兄弟,你這樣催促大人,是不是有點以下犯上了?」
史魚卻是睬也不睬他,只特別認真地看著欽差大人。欽差對著史魚,脾氣倒是很好,毫無見責之意。「史魚一片赤膽忠心,本官就喜歡他這一點。」
「大人海量,卑職佩服。」侯有誠轉向史魚,換上張笑臉,「史兄弟,你能追隨欽差大人左右,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家大人廉潔自守,史魚能侍奉大人,自是祖上有德。」不知是否內心激動的關係,「祖上有德」四字講得特別鏗鏘有力。「大人,皇命在身,還請盡速起程。」
孟元嘉一邊看著,對史魚的機智與勇敢頗為欣賞。此時他也明白,史魚小小年紀能得到欽差的賞識,憑藉的絕對不會是那些不可告人的理由,剛剛全是他想左了……在他將心思放在史魚身上的時候,侯有誠已經挨到了欽差身邊,一臉討好地笑,「大人今晚是在驛館歇息麼?大人到館前,卑職可以先著人送兩罎……」
史魚走到二人中間,將尚方寶劍一橫,直接把二人隔開。「大人,別誤了行程。」
「好。」欽差大人和顏悅色,絲毫不計較史魚近乎造次的行徑。眾人都覺得欽差大人的度量未免也太大了。
孟元嘉好笑又忍不住感慨。如果天下多幾個如史魚一般的官員,何愁吏治不清?而他們這些慣於見風使帆的商人,又要到哪兒去鑽營?可惜的是,官場無道德,如史魚這般耿直的少年,未來終究會淹沒在汙濁的宦海中。
見欽差大人欲轉身邁步,侯有誠心急起來,「史兄弟,你三番五次阻攔大人,未免太……實在太太太……」急得詞窮。
「太不近人情了。」見侯有誠頻頻以眼色向他求助,心不在焉的孟元嘉順口補上這句,侯友誠在一旁連連點頭,「對對對!太不近人情了。」
史魚面無表情地看了二人一眼,將臉轉向欽差大人,慢悠悠地道:「大人,他們騎到你頭上了。」
孟元嘉聞言一驚,像被敲了一棍,立時抱拳垂首,「大人,草民不敢。」侯有誠也被嚇得站立不穩,當下跪倒在地。「大人,卑職不敢。」
「沒事沒事,不過就是吃頓飯兒,哪這麼嚴重了。」欽差大人扶起侯有誠,扮起和事老。「史魚,你別給人亂扣帽子。本官年紀雖大,還不到昏庸的程度,是忠是奸,本官分得出來。」
欽差大人的話表面上是教訓史魚,但焉知不是一語雙關?孟元嘉心中有數--
都怪他剛才出了神,未加思索就隨口幫了侯有誠這麼一句。史魚縱有再多不是,哪輪得到他們來教訓?
想不到史魚還是個狠角色,一出手就逮到了他們的把柄,他剛剛白替他操心了。也對;沒這種快狠準的功力,如何能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保命全身?
「既然大人心繫國事,草民就不敢相煩。」孟元嘉覷一眼侯有誠,見他面如死灰,知他已不敢再存妄想,便自作主張替他拿了主意,「待大人回京得空時,草民再造府謁見……侯大人,不知欽差大人高姓?」
侯有誠一怔,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太過緊張,連欽差的姓名都忘了問,忙道:「欽差大人恕罪,卑職還沒請教……」
「邸報上沒寫嗎?」
欽差大人這麼一問,讓侯有誠又惶恐起來。「卑職愚鈍,還請大人賜告。」
「沒事,一個名字而已。」欽差大人一臉和氣,邊走邊同侯有誠道:「本官姓劉,名國梁……」
走在欽差大人身後的史魚突然抖了一下,動作雖小,但因孟元嘉正走在他旁邊,他這細微的動作就逃不過他的眼。他清楚看見史魚差點掉了尚方寶劍……
一直泰然自若的史魚竟然會差點掉了寶劍?孟元嘉驚訝之餘忍不住好奇,跨上一步,帶著點戲謔,在史魚耳畔低聲道:「史兄弟小心,掉了寶劍,罪名不輕吧?」
「你要不要離我遠一點?」
見史魚瞪他的這一眼微帶慍怒,孟元嘉心裡竟莫名有種快感;他還以為他是個深藏不露的。輕笑道:「兄弟掉了尚方寶劍,牽連不到元嘉身上。」
「是你絆了我。」史魚看著他的臉上,寫著「我好無辜」幾個字。
孟元嘉一驚,既而一喜。這小子果然是個狠角色,栽贓嫁禍全出於本能,機變之快不下於他,他真要好好留心了。
「原來兄弟心腸這麼好。」這話半是取笑半是事實;史魚若真有心害他,不消說出口,直接栽給他就夠。目光順勢掃過他腦後束起的長髮,隱約見著史魚右耳後有一顆粟米大小的硃砂痣,紅豔豔的,頗為可愛。
「識相的一邊去。」史魚對著虛空說話,臉上又回復沒有表情的表情。
孟元嘉站定,淡淡一笑,比出一個「請」的手勢。史魚不再理他,加快腳步趕上欽差,出了縣衙。
孟元嘉望著史魚瘦小的背影,心頭忽地湧起些難言的感覺,不知是為了歡喜平安過了這關,還是為了勝負未分的不痛快,抑或是相見恨晚的惆悵……
不過,來日方長,若終有再見之一日,他必會好好與他再較量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