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阿姨,謝謝妳們。」站在醫院大廳門外,邵海晴誠摯地道謝。她穿了件深色打褶老爺褲,上半身搭的是白底黑圓點的雪紡長袖襯衫,看著知性,卻顯得有些單薄。
「妳不要這麼客氣啦,每次看到我們就道謝,我們其實也沒做什麼啊。」
「嘿咩,妳不要放心上,我們也是有空才過來。」
「對啦對啦,妳不要覺得有壓力,我們都是自己發心來的。」說話的這群婦人約莫六十上下。
「外面冷,妳又穿這麼少,趕快進去,不用送我們了。」婦人說完,與同伴們一道離開。
她看著她們的背影,有些失神,手機響了才驚動她。
外頭人來人往,還有一旁急診室救護車進來的鳴笛聲,她轉身進醫院,才接通電話。她聽著彼端人說話,沒有應聲,腳步緩慢地走向一旁休息區,單張的沙發椅上均坐了人,目光掃了圈,她在角落一張空位上坐了下來。
呆坐好一會,她像被觸動情緒,才開始出現反應。「對,我任性驕縱,你可以不必再打來跟我這個任性鬼說話。」她語氣冷淡,繃著臉掛了電話。
她深呵口氣,目光望向前頭領藥處旁的藥劑室。櫃檯後方數道穿著白袍的身影走動,有男有女,他們全戴著口罩,專注地工作;一旁列印機也沒歇著,聲音不間斷地發出聲響,長長的藥單持續從機器裡吐出。
多麼熟悉的場景,卻在那群白色身影中,再找不到思念的人影。
突如其來的疲憊感湧向四肢百骸,鼻一酸,她霎時淚如雨下。
她其實不想哭的,哭並不能解決事情,何況她沒錯。可是電話一掛,方才彼端斥罵她不知好歹、自以為是、任性驕縱的聲音,還有藥劑室裡沒有她想念的身影,失望、委屈、疲倦種種情緒感受衝擊了她,還是忍不住落了淚。
這一哭,似乎一發不可收拾,她方揩去淚,又濕了眼眶。她吸了吸鼻,低臉翻著包包,找出一包面紙。
抽了兩張擦淚,臉頰仍舊濕漉漉;她惱自己如此脆弱,又抽兩張擦淚。如此反覆,直至手中面紙包再抽不出紙。她涕淚縱橫,人中濕濕的,下一秒就會滴下鼻水似的,她忙著再翻包包,翻不出面紙,怎麼辦才好?總不能用衣袖擦。
都是自己太軟弱,明知不需流淚,卻被一時情緒瓦解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堅強。
想著想著又難過起來,她兩手摀著鼻子,深怕鼻水滴下的樣子被周遭病患或家屬見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左側卻適時伸來一隻手掌,指間捏著一包面紙,她愣半秒,接過,哽著聲說:「謝謝。」
此刻的她,一定很狼狽,也許臉上的蜜粉糊了,眼影暈成貓熊般。她擦擦鼻水,深吸口氣,想以比較能見人的樣子對身側人道謝時,手機響了。
她接起,聲音微啞:「喂。」
聽了一會,她才開口:「我沒去。現在人在醫院,等等就會回家。」她深呵口氣,似在調整情緒,但並沒能忍住,下一秒,眼淚又嘩啦啦流下來。
「姑姑,我跟他分手了,剛剛分的……沒有為什麼……」
她聽了一會,才又道:「還是一樣的老問題。本來我也很高興終於有時間可以和他去玩,一路上他車也開得好好的,後來前面的車踩煞車,他差一點撞上後,脾氣就上來了。他認定對方是故意的,所以就去玩對方,刻意把車超到對方前面,再踩急煞。姑姑,妳知道那有多恐怖嗎?他後來飆到一百六十,我要他開慢點,他吼我,要我下車。高速公路……他、他真的靠到路肩想把我丟包,是看到前頭有警車他才沒這麼做,但是一下交流道,他就要我滾蛋……」
她音量不大,含著哽音,明明很生氣,哭得倒挺秀氣,也壓抑,但鄰座男人仍清楚聽到她的談話內容。
噢,是個剛失戀的女子,應該是男朋友脾氣不好,開車車品也差,嚇壞了女友,而且情況似乎並非頭一次?這種會把女友丟包在路邊的男人要來幹嘛?早早離開才好,免得結婚了又離婚,不是很麻煩嗎?
她抽著面紙擦淚涕,哭得好傷心,又說了一會,才掛了電話。
她靠著椅背,闔眼平靜心情,手機忽又響,她看看號碼,仍決定接起。「如果是要繼續罵我,你可以掛電話了,我也不會再接你電話……道歉?你哪次不是這樣,罵了人再道歉,沒隔幾天又再犯同樣的錯,這樣有意義嗎?」
彼端不知說了什麼,她沉默一會,冷著嗓音說:「你怎麼罵我,說我任性、說我無理取鬧、說我不懂溫柔不會撒嬌,這些我統統可以不計較。你最不該提的就是我家人的事,還有我即將報到的工作,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你居然這麼瞧不起。你根本不尊重我的家人、不尊重我的專業,你……你吃大便吧!」結束通話。
抹乾淚,她想,像那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沒關係,人生就是這樣,要痛過才會長大;她熬過了,就成長了。
第一章
「阿金、阿金!」用力把門板一推,朝內喊著。
「幹嘛?我要睡覺。」突如其來的光亮讓阿金一時睜不開眼,好半晌,勉強睜了一眼,瞪著上方那張臉。
「師父剛剛把阿水拎到裡面,拿著剪刀說要處罰他,你起來跟我去救他。」
「為什麼要處罰阿水?」
「因為阿水不肯工作,客人就覺得師兄好像是騙人的,轉身走掉了。」阿木拉住阿金雙手。「想也知道師父一定很生氣,你快起來,跟我去救他啦!」
「要怎麼救?我不會救啊。」阿金坐起,不耐煩地瞪著他。「難道你想惹毛師父?到時候你跟我都會被處罰。」
阿木呆了一會,忽然淚眼汪汪地說:「不然要怎麼辦啦?」
想起上回自己被師父潑水處罰時,阿水早一秒鐘擋在他身前。那次阿水幫了他之後自己卻軟倒在地……阿金想著想著,忽道:「找師兄!我們去找師兄!讓師兄去幫阿水求情!」
「找師兄有用嗎?師兄自己都那麼怕師父了……」
「他也最了解師父啊,而且他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啦。」說完,轉瞬間已不見兩人身影。
※ ※ ※
車內氣氛有些奇詭。
一通報驗電話進來,黃柏毅帶著書記官趕往現場;案發地不遠,司機說約十分鐘即可到達。十分鐘啊,多美好的路程,常有外勤相驗是在深山林內或溪河海邊,舟車勞頓再加上要面對的是腐屍,一趟相驗下來,那無異是雪上加霜啊。
那麼這個只需十分鐘路程就能抵達的現場,他應該為此感到愉快歡喜,偏偏心卻像壓了塊大石沉重無比--死者是地院的書記官。
雖然他在地檢,與地院同仁卻不常有往來,但院檢之間也只是隔著大樓而已,各大樓進進出出間總會相遇,或多或少也耳聞地院某某某或是誰誰誰的八卦。相驗的對象是自己人,心裡難免增添了些悵然。
抵達現場,是公寓大樓,現場已有警方與鑑識科的同仁進進出出。
「檢座好!」一名偵查佐在他下車時打了聲招呼。
他點了下頭,問:「法醫到了嗎?」
「還沒看到。」
黃柏毅側首看著書記官。「我們先上--」倏然止聲。
另一部地檢署的公務車在他的檢察官座車後停下,門一開,一雙套著低口尖頭高跟鞋的雙腿映入眼,深色打褶老爺褲,上半身搭的是件白底黑圓點的雪紡襯衫,衣著簡單知性。
他目光再上挪,對上女子的臉蛋,黑眸微微瞇起。
「檢座嗎?不好意思,剛剛有台解剖。」將從車裡拎出來的白袍制服穿上,手裡提著相驗公事包,邵海晴朝他頷首,道:「我是邵海晴。」
今年士檢的新進法醫,聽說是目前全台最年輕的女法醫,前幾天剛報到。他知道這事,只不過前兩天他休假,未與她正式見過面。他伸手,道:「良股的黃柏毅。這位是我的書記官,翁瑞仁。」
兩人與書記官一道乘電梯上樓。她先開口:「聽說是院方的書記官?」
「嗯,男性,很年輕。」
「黃檢認識這位書記官?」她沒什麼表情,像在問案。
黃柏毅笑了笑。「不認識。」
「這是真的,我能作證,我們黃檢對美女過目不忘,對帥哥是忽視不看,所以他絕對不認識這個書記官。」說話的是翁瑞仁,見自家老闆只是斜睨他一眼,他大著膽子繼續說:「前兩天我家老闆剛好休假,上班後聽說邵法醫來報到的事,老闆對於沒能見到邵法醫,扼腕不已。」
黃柏毅轉身,敲了下他額面。「翁瑞仁,你真是愈來愈過分了啊,沒打斷你,你還真給我繼續講,把我講得像淫魔一樣。」
「有什麼關係。你喜歡美女的事大家都嘛知道,不差一個邵法醫啦。」
「你今天是怎樣?不壞我形象很難過就是了?」黃柏毅睞他一眼。
「我哪裡敢,你是我老闆耶,我……啊,到了。」電梯停下,門開,就見到警方與鑑識人員的身影來回走著。一層有兩戶人家,三人步出電梯,朝拉起封鎖線的那戶走去。
「黃檢。」士林分局偵查隊隊長拉高封鎖線,讓三人進入。
「什麼情況?」一步入客廳,就見一對應是家屬的男女坐在客廳,邊拭淚邊做筆錄。
「這家男主人在市場開童裝店,夫妻倆平時都早起到市場開店,兒子是士林地院愛股的書記官。女主人說兒子醒來後通常是在外頭吃過早餐就直接去上班,今天近中午時,女主人回來做飯,就和平時一樣也沒什麼不對勁,等到她做完飯,包好便當要帶去店裡給男主人時,聽見兒子房裡傳出手機鈴響,她覺得奇怪,進兒子房間一看,才發現人死了。」
隊長一邊說明情況,一邊領著三人到案發房間。站在房門口的三人望見房裡景象時,均愣了數秒。
死者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呈現三人眼前。他面著電視牆,虛跪地上,左腿以正常方式跪著,右腿略向右側伸展,脖子上繫了圈繩索,繩的另一端綁在吊桿式衣架上。看起來像是上吊;但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穿著女性網襪搭配一雙細高跟長靴?甚至身上還是女性的性感睡衣。
邵海晴先回過神,她打開相驗公事包,取出防護隔離衣帽和鞋套手套,依序穿上後,拎著相驗包走進死者房裡。
死者房裡有股香氣。走近一看,才發現死者是以絲襪繞頸,她看了看上方的結,開口詢問一旁鑑識人員。「照片拍了嗎?」嘴裡問著,也得到肯定回覆,她仍是拿出相機拍下打結形態,還有死者全身上下每個部位。
「那個……隊長,請問一下,有沒有問過家屬,死者有沒有什麼特殊病史?還是特別的醫療紀錄?」她拿出驗屍現場記錄表。
「沒有。」隊長開始陳述死者資料:「死者叫莊元廷,莊重的莊,元旦的元,宮廷的廷,今年29歲,未婚,有女友。根據他爸媽的說法,死者生前健康情況良好,假日喜歡游泳、上健身房,不菸也不酒,無不良嗜好。」
「有女友?」黃柏毅看看死者的穿著,再次確認。
「有。剛好南下出差,已經聯絡上,說事情忙完馬上趕回來。」
「有沒有問過家屬,死者前一晚的狀況?」黃柏毅盯著死者的細跟長靴,再看看一旁邵法醫的打扮。本還認為這個新手法醫衣著雖簡單,但知性柔美,現在再看看死者的細跟長靴及網襪,新手法醫明顯遜色不少。
「昨晚帶了朋友回來,說租了片子回來看。因為是常往來的朋友,所以死者爸媽不以為意;至於那朋友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們也不清楚。」
「追查那個朋友了沒?」黃柏毅神情嚴謹,與電梯內略顯吊兒郎當的神態判若兩人。
「只知道死者都叫他阿泰。死者爸媽雖然認識阿泰,但不知全名,也不知道阿泰住哪,不過我們在死者手機有找到阿泰的電話,還在聯絡中。」
「不好意思,你們誰可以幫忙我,把他移下來?」邵海晴陸續拍了數十張照片後,問著。
隊長看了看門外,道:「那個禮儀公司的,進來幫一下。」
「能請你幫忙錄影嗎?」邵海晴把手中相機遞給翁瑞仁。
「錄影?」翁瑞仁納悶地看了老闆一眼。老闆不答話,像是默許,他乖乖接過相機。
「對,相驗全程都要錄下來,按這個鍵就好。麻煩你了,謝謝。」
邵海晴先剪下絲襪,與禮儀公司人員一同移動死者;她神情自若,和他們小心翼翼地讓死者仰躺在鋪了塊布的地上。
黃柏毅多看了她一眼,有點意外她親自動手搬移大體的行為。這類事,別說警方不願做,他也是能避則避,她卻是面無表情地動作著。
邵海晴專注工作上,未察覺他的注目。首先,她發現死者已呈現大部分屍僵,屍斑也已融合成大片狀;她試著按壓屍斑,稍有消褪;死者角膜已乾燥、微濁,她滴了些縮瞳劑,抬眼時,她愣了愣。
她看著在屍體另一側的黃柏毅與翁瑞仁,道:「黃檢,麻煩你跟書記官過來我這一側。」
「為什麼?」黃柏毅納悶。
「你們會擋到我的光線。」
光?她身後上頭不就是一盞日光燈?心有疑惑,仍與翁瑞仁移步到她身側。
「什麼時間發現死者的?」她開口,沒指名道姓。
隊長倒也明白是在問他。「中午十一點左右。」
黃柏毅清楚她在推算時間,看了看腕錶,道:「現在是十二點三十三分。」
「那麼,依屍斑和屍僵情況做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應該是凌晨兩點至三點之間。」她側首,看一眼蹲在她身側的黃柏毅,不待他回應,她又道:「死者臉部有點狀出血,眼皮上也有點狀出血,這些都是上吊窒息才會出現的跡證,所以不會是死後才被吊上衣架的。」
「所以是自殺?」小隊長迫不及待提出疑問後,又道:「但他爸媽說,死者很樂觀,最近也沒遇上什麼困擾的事,不可能會自殺。」
邵海晴只微微笑了下,未回應,似是不想太快下定論;她微傾臉,盯著死者脖頸一會,才開口陳述:「縊勒方向傾斜,索溝往頸部上方延伸,不像他殺。」通常自縊者從正面觀察勒痕,會呈現一個V字形;但遭人勒斃的,索溝的呈現幾乎為平行。
雖是新手法醫,且還是少見的女法醫,但到目前為止,黃柏毅對於她的說明未感到不妥或有所質疑;在此之前,他也相驗過縊死案件,大略懂得如何分辨是自縊或是遭人勒斃。
「那麼,他是意外死亡?」黃柏毅盯著死者身上的女性性感睡衣,半透明的薄紗下,瞧得見男人的曲線,以及半褪的女性內褲和外露的性器官。他推測死者或許沉迷於窒息式性愛遊戲,過程中不小心失手,才喪失生命。
邵海晴點頭。「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打扮,通常是在進行窒息式性愛,他應是以這種方式自慰,但這種方式只要過程中稍不注意,就會致死。」
「我可以理解有女友也會想自慰,但他幹嘛穿成這樣,還以這種窒息式的方式自慰?」翁瑞仁難理解這種嗜好。
「其實這有點類似SM,與他有沒有女朋友並無直接關連。SM是一種在虐待或被虐中,得到了極度的性快感與興奮,很多人會覺得這是種變態行為,但站在醫學角度,只是將之視為一種上癮;喜歡SM的人,只是以他們的方式在享受他們的身體、他們的性愛關係而已。」邵海晴面對一屋子男人談論這種話題,依然頭頭是道,臉不紅氣不喘。
「最早進到這房間的是誰?」黃柏毅忽問。
「報告檢座,是我。」一名偵查佐應聲。
「他值班,所以是他先到現場後才通知我,我和鑑識科一起到的。」隊長補充。
黃柏毅環視四周,只看見鑑識人員四處採證。這房間有扇未開的窗,還有浴室;浴室目前同樣有鑑識人員來回進出。「你一進到這房間,有發現什麼比較奇特的地方嗎?」
「沒有。只覺得房間很香,電視上還播著影片。」
「房間確實很香,有擺什麼精油吧。」邵海晴抬臉看了看,發現床頭有個薰香機。「味道應該是從那個薰香機裡散發出來,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情趣。」其實剛進到房裡,一度以為死者可能服用過什麼毒品;有些毒品在人死後,會散發出一種類似芳香劑的氣味,可當她看見死者身體時,便知並非中毒。
黃柏毅聽了聽,開口問偵查佐:「你剛剛說的是什麼影片?」
「就……」偵查佐脹紅了臉。
「一定是A片。」邵海晴頭也不抬,淡定開口。「應該是窒息式性愛影片。」
「邊看邊學?」黃柏毅看著她自若的神情,略感有趣。警察蜀叔都臉紅了,她這麼淡然,一副無比專業的模樣。
「是A片沒錯。我讓他們關了,怕影響蒐證。」開口的是隊長,話一出口,周遭略有曖昧笑聲。
隊長的考量也沒錯啊,在場誰不是成熟男子?對A片怎麼可能沒興趣?難道要一邊採證一邊看影片?萬一起了生理反應不就尷尬了?
「不過,檢座還是要看一下證據。」隊長使了眼色,一旁偵查佐開了電源,並置入光碟片。
音量雖不大,但42吋的電視螢幕上正在上演的激情戲碼,仍舊是讓這一票男人看直了眼。「這麼重口味……」不知哪位仁兄冒出一句。
影片中,女人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男人以鐵鍊綑綁女人,將她雙腿分別綁在兩邊的椅腳上;他脫下女人早被撕爛的絲襪,繞過女人細白頸項,另一端往上繫綁在窗簾架,男人褪下衣褲……
「啥小,看久了其實也覺得很噁心,這樣有什麼好玩?」
「還好啦,要是像李忠銳那種的,檢座不知道一天要看多少這種片子。檢察官接到這種案子到底該爽還是不該爽?」兩名不知死活的小員警,當著黃柏毅的面前開起玩笑。
黃柏毅咳了聲,道:「這樣吧,下次我幫你們問問承辦檢察官,請他們發表一下他們對淫魔富少自拍影片的感想好了。」
現場其實很乾淨,除了地面與床鋪散落一些情趣用品外,無外力介入破壞跡象,亦無血跡反應,鑑識人員利用多波域光源器,只在床單上和地板上找到精液斑。約莫一小時後,相驗與採證工作皆已完成。
邵海晴脫下防護衣帽時只淡聲說:「初步判斷,應是Autoerotic Fatalities,也就是自體性慾致死。」收拾好相驗包,打算找地方寫檢驗報告書,剩下的就不是她的事了。
才剛步出房門,家屬立即站起來,母親淚漣漣地問:「我兒子到底是被怎麼玩死的?為什麼死那麼慘?」
她愣一下,只看一眼身旁的黃柏毅,他道:「根據法醫剛剛的初步判斷,他不是他殺,是意外死亡。」
「意外不就是他殺嗎!」母親情緒激動。
「不一樣。」黃柏毅斟酌片刻後,決定如實告知。「莊太太,元廷的死因可能是自體性慾致死。也就是說,他可能沉迷窒息式性愛,昨晚自己在自慰過程中,不小心失手才造成這樣的意外。」他沉穩地說明著。
「不可能啦。」莊父擺手。「自慰會自慰到死?我活到這歲數也沒聽過有這種事,騙肖!你們這個法醫到底是會還是不會?還有,你說沉迷什麼窒息性愛?那是什麼?我聽都沒聽過。」
「檢察官,你這樣對嗎?你也是士林地檢署的吧?你跟我們元廷應該也算是同事,現在他死得不明不白,難道你不幫我們忙嗎?」莊母哭啞了嗓。
「我當然會盡全力查出他的死因,法醫也是。但目前所有跡證顯示,他應是在自慰過程中死亡的。」黃柏毅看著莊母,又道:「莊太太,請回想一下,妳進元廷房裡時,有沒有看見電視螢幕上播的是什麼?」
莊母思考一會,神情微變,說不出話。
「反正我不相信我們元廷就這樣走了,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莊父仍舊堅持孩子死因不單純。「對了,那個阿泰,搞不好是他殺了元廷。」
「阿泰這部分我相信警方會去調查,但初步判斷並非他殺。」明白家屬難接受親人離世的心情,黃柏毅耐著性子解釋重複相驗結果。
「莊先生、莊太太。」一旁的邵海晴開口了。「如果你們對莊先生的死因有所疑問,我們這邊可以安排解剖。」
「解剖?」莊母大哭出聲。「那這樣不是死無全屍了嗎?」
這不對,那不行,不然要怎麼辦?偵辦案件最害怕遇上的便是這樣的家屬,質疑檢警,質疑法醫,但又不願意解剖。
「解剖不會死無全屍。」邵海晴面無表情地開口:「解剖只是找出他真正的死因,完畢後會將大體縫好,也會清洗大體,並將大體完整歸還家屬。我們不會偷藏哪個器官,讓死者死無全屍,因為那些器官對我來說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家屬要是擔心弄掉了什麼器官,可以進解剖室觀看。」她神情淡然,音量不大,卻鏗鏘有力,彰顯了法醫的專業與氣勢。
莊家雙親愣了幾秒,莊母先反應過來。「人都死了,還要在他身上割來割去,不是另一次的凌虐嗎?妳有沒有想過我為人母的心情?」
「我只是建議。既然家屬對於我的判定有疑問時,那就是解剖。」見莊家父母似在猶豫,她決定開口說明:「自體性慾致死,是一種很危險的性關係方式。過程中,因為缺氧,造成心跳加快,肺部急遽收縮,全身血管會擴張。大部分會喜愛這種方式的,都是男性居多;因為會勃起,大腦也會充血,這會讓人產生愉悅感,所以有些人特別喜歡這種性愛關係。美國每年因為自體性慾致死的約有250人至1000人。如果你們還有印象的話,約十多年前,台灣一起大學生箱屍命案,就是因為他和他的網友進行了這種性愛關係,事後對方忘了把套在死者頭上的塑膠袋取下,最後造成大學生窒息死亡。」
她攜著相驗包,一手插在白袍口袋,以嚴謹的口吻道:「抱歉,我得找地方寫報告書。」轉身便走。
「哇,有夠酷的。」翁瑞仁看著她的背影,以手肘頂了下身側老闆。
黃柏毅不置可否,只看著家屬,道:「莊先生、莊太太,剛才邵法醫的建議請好好考慮一下。當然,我還會和警方及鑑識科那邊瞭解一下整個採證的結果,若對元廷死因仍有疑問,還是建議解剖。」他微一頷首,又說:「節哀。」
下樓,打開車門,愣了幾秒。「妳……」邵海晴正埋首書寫報告書。
「我跟你們一起回去。」邵海晴淡淡解釋。
她應是跟著哪位同仁到殯儀館進行解剖工作,搭著公務車過來後,司機送其他同仁回地檢署了。黃柏毅不以為意地坐進車裡,翁瑞仁只能繞到另一側,坐上了副駕座。
「對了,邵法醫,這是妳的相機。」前座的翁瑞仁轉頭,遞出相機。
「謝謝。」她接下,收進相驗包。
黃柏毅看著她的動作,問:「妳習慣在相驗時錄影?」這類工作有鑑識科會負責,那個單位無論在拍照或錄影技術上皆有一定水準,使用的工具遠比她的傻瓜相機來得好。
邵海晴停下書寫的動作,側首看他。「我相信屍體會說話,但我畢竟是新手,經驗還不足,萬一我有什麼沒留意到的,很有可能誤判死因;錄下來後,我回去可以反覆觀看,甚至有疑問時,也可以請教我的老師。」
台灣法醫人手不足的問題已存在許久,跟著檢察官到現場驗屍的多數是檢驗員,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驗屍官。他們不具法醫資格,只能驗屍不能解剖,有時難免因為程度不足而漏了跡證。她既已有了法醫資格,還如此小心謹慎,想來個性上應屬於有責任感的。
黃柏毅目光落在她左眼尾上那顆小小的黑痣,道:「剛剛看妳說話的姿態,完全不像新手,很有自信。」
「就是啊,超酷又超帥的,那對夫妻一度答不出話來耶。」前頭傳來翁瑞仁崇拜的聲音。
「我只是陳述事實。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不過該讓他們知道的,還是要據實告知。雖然這種死因聽在大部分人的耳裡,可能有些不光采,但不能因為這樣就不讓他們知道。」
「什麼死法啊?」司機大哥聽出了興趣。
「簡單來說,就是自己玩窒息式性愛,把自己玩死了。」翁瑞仁回應。
司機大哥驚呼一聲。「窒息式?他是怎麼玩?」
「用絲襪綁脖子,看上去像上吊。」翁瑞仁不吝分享所見。「身上穿著女性的衣褲,還有馬靴和網襪。」
「用絲襪綁脖子?玩這麼大喔!」畢竟只是為檢察官開車,並沒有直接機會接觸命案現場,司機顯得大驚小怪。
「所以死者爸媽不相信是意外死亡,認為是被害死的。」翁瑞仁轉首,看著黃柏毅。「老闆,那種性愛方式做起來真的很有FU嗎?」
黃柏毅瞪大眼。「我不知道有沒有FU,我只知道我現在充滿著一股很想拿卷宗打你的FU。」他的這個書記官,究竟把他當什麼了?
「你閱女無數耶。」
「你到底從哪聽來我閱女無數?」
「大家都知道你很喜歡看美女啊。」
「喜歡看美女和這有什麼直接關連?」
「哈哈。我說真的,窒息式性愛有什麼好玩?人在缺氧狀態下,真的會感覺特別愉快?」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黃柏毅睞了他一眼,轉向窗外。
「那你覺得那個阿泰有沒有問題?」
黃柏毅想也不想,便答:「阿泰當然要調查,還有他女友也要傳來問話,雖然邵法醫說了莊元廷不是他殺,但還是要謹慎些。」
「嗯,只用看的,是不像他殺。他身上沒有中毒會出現的反應,每種毒素呈現在屍體上的狀況不大一樣,但目前我沒發現他有任何中毒跡象;還有,他身上沒任何傷口。」邵海晴淡聲道。
「可是有些毒物不是要化驗才能知道?」翁瑞仁反問。
「邵法醫剛才不是說了,只用看的是不像他殺。」黃柏毅盯著前頭那顆腦勺,又道:「現在要等警方先把阿泰和莊元廷的女友找出來,他們到案說明後,才能有進一步的推斷。」
「他身子朝左側,左側是他的床,床上有情趣用品,我想他應該是想拿某一樣用品使用時,力道沒控制好,反被絲襪勒緊,才窒息死亡。」邵海晴說話聲音不緊不慢,不帶任何明顯起伏,聽不出她心情好壞,表情亦是嚴謹,瞧不出情緒。「不過很顯然的,家屬並不接受這種理由,那麼就是解剖了。」解剖無疑是最能為死者找出死因的方式。
黃柏毅點頭。他自然是同意解剖的,只不過,家屬那邊還有得解釋了。他該用什麼婉轉、但有力的說明與家屬溝通,讓他們同意解剖?
他看著窗外,兀自思考,目光不經意在窗面上看見女子的面容。他側過臉,盯著她側顏瞧,片刻,似是被他發現了什麼比這起案子更有趣的事--這個新手女法醫,說話不帶情緒,看似低調、拘謹、嚴肅,其實是怕人看輕她的專業性。
他手肘靠著車窗,指尖撐著額,慢慢地笑了。
※ ※ ※
解剖室,貼著白色方形磁磚的平台上,大體靜躺。
「肺部腫脹。」邵海晴一身藍色隔離解剖衣帽,拉上手套的雙手握著器械刀具,慢慢割下一片肺葉。她刀法迅速俐落,秤了秤重量後,臟器被檢驗員接過,擱在一旁。「肺葉表面有點狀出血,重量803公克,在正常範圍值內,所以沒有中毒跡象。」
一旁站著黃柏毅、拍照的鑑識科人員、負責記錄的偵查員等等,三人全副武裝,連口罩也戴上。
「這樣就能知道沒有中毒?」第二次參與解剖過程的偵查員,神情仍帶了點緊張,對於方才那番話一知半解,禁不住好奇心,他開口問。
「一般人肺葉大約800公克,他這是正常重量。中毒的話,兩片肺加起來會超過1200克。」邵海晴神色清冷地盯著下一刀劃下的胃,助手隨即遞來了盆子,胃袋裡殘留的食物混著血水,統統倒入盆子裡,鑑識人員急忙拍照。
黃柏毅看著這一幕,即使戴著口罩,仍覺喉頭慢慢湧出欲嘔感,因為薄薄的口罩也難完全遮掩住氣味,食物殘渣、血腥,再加上解剖室原有的味道,實在難受,但解剖台前的那個女人未戴口罩也面不改色。他心裡想著,她要這樣解剖到最後?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當他返回署裡,端著餐盤,與同辦公室的同事在員工餐廳找位子準備用餐,覷見她桌前那豐盛菜色時,他足足呆怔了好幾秒。
「怎麼了?」身旁傅遠新見他瞪著桌後那看著照片、大口吃飯的女性面孔發愣時,問著:「你還沒見過她嗎?」
「她是邵法醫,聽說是士檢首位女法醫,也是目前全台最年輕的女法醫。」說話的是學股的林宥箴。「柏毅學長,你有興趣?」
黃柏毅睞了她一眼。「不要以為妳和遠新現在打得火熱,就可以這樣虧我。我只是好奇她盤裡的食物。一小時前,我才和她一起從殯儀館回來,她才解剖完人體,居然還能吃這麼多。」
「習慣了吧。她動作俐落乾淨,之前聽王法醫提過她,很誇讚。」傅遠新淡應了句。
「是挺俐落的。」黃柏毅不否認。
「她好像在看什麼照片……」林宥箴這方面看過去,隱約瞧得出那大概是命案現場的照片。
專注研究照片每個細節的邵海晴忽然抬首,和三人對上視線,她嘴裡還含著米飯,模樣有些愣愣的,片刻才反應過來。她看看周遭,幾乎沒什麼位子,她語聲模糊地開口:「你們要坐嗎?請坐。」她挪了挪照片。
其實並未有要與她共桌用餐的想法,但她已開口,三人便落坐。傅遠新與林宥箴坐在彼此鄰座,黃柏毅只能選擇邵海晴身側的位子。
「邵法醫這麼認真,用餐還看照片?」林宥箴對於這位女法醫有莫名好感,也許心裡也有一點崇拜的心態。
邵海晴客氣地抿唇笑。「這不是認真,是利用時間。」她夾了片黑胡椒雞柳送入口中。
「邵法醫,我記得我們就在不久前才完成莊元廷的解剖……」黃柏毅見她大口吃肉,再盯著她盤裡的菜色。黑胡椒雞柳、豆豉排骨、蝦仁滑蛋、炒青菜、醋溜魚片……食量不算小之外,還有幾樣肉類。
「我也記得。怎麼了嗎?」怕影響他們食欲,她收起照片,放進白袍口袋。
「妳就在剛剛解剖完一具大體後,大口吃肉?」雖然他愛吃員工餐廳的牛肉麵,但他還沒練就才看完解剖後的那些臟器,就能大口吃肉的功力,所以他今天捨棄最愛的牛肉麵,陪兩位同事吃自助餐。
見他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她,邵海晴平聲說:「這沒什麼。市場那些殺豬的人,難道都不吃豬肉嗎?」
真是好答案,但抱歉,他做不到。他訕訕笑了笑,低首吃了口青椒。
「學長,你那個好吃嗎?」林宥箴看著他餐盤裡的青椒炒皮蛋。她喜歡吃青椒,但對皮蛋莫名懼怕,所以剛剛選菜時,她猶豫了會,最後還是沒挑這道菜。
「當然好吃啊。」黃柏毅夾起青椒,作勢要放進她碗裡。「妳想吃嗎?不過抱歉,我只幫我喜歡的女人夾菜,想吃的話,叫妳旁邊那個想辦法。」說完,惡劣地把青椒送進嘴裡。
林宥箴微赧,道:「我只是問問看味道怎麼樣而已。」
卲海晴怔怔看著這一幕。這男人,是不是有點幼稚?
「解剖莊元廷的結果怎麼樣?真的是意外死亡?」死者畢竟是地院的書記官,署裡同仁皆關心這個案子,傅遠新也不例外。
「你是問我還是問邵法醫?」黃柏毅吃了口青菜,目光看向身側的邵海晴。
「目前為止,我仍傾向他是意外死亡。不過為謹慎起見,還是要等檢體化驗結果出來,才能確定死因。」邵海晴不緊不慢地說著。
「我已經訊問過當晚和他在一起的友人,一個叫阿泰的男人。他說兩人是大學死黨。阿泰承認自己是同志,一次酒醉不小心和莊元廷發生關係,事後阿泰很後悔,怕失去莊元廷這個朋友,想不到莊元廷似乎不排斥這樣的關係。阿泰說,莊元廷最近和他女友在性事上有些問題,有上網看了些資料,找到一個成人網站,裡面有人分享窒息式性愛,他自己試過,覺得不錯,那晚才約了阿泰看片子。」
憶及在場有兩位女性,他是完全沒顧慮邵海晴,但林宥箴……他瞧她神色如常,便接著說:「莊元廷看片子過程,約阿泰一起做。阿泰認為危險拒絕了,想不到莊元廷提議由他先表演一次給阿泰看,阿泰看著看著,也被搞得性慾高漲,但又沒辦法當著莊元廷的面前自慰,所以跑進浴室解決,出來時,莊元廷已經沒氣了。阿泰怕被誤認是兇手,也不想曝光自己是同志的事,才離開現場。」
「可是他只是去浴室一下,莊書記官這麼快就沒氣了?」林宥箴聽得一愣一愣的。
「妳怎麼知道是一下?幾下我們哪知道。」黃柏毅壞笑。
「應該不是這樣。」邵海晴像是沒聽見身側男人開的黃腔,面色嚴謹地開口道:「當時他可能呼吸已停止,但心臟還有跳動,只是阿泰誤以為他死了,才沒救他,如果那時候馬上把他放下來,或許還有救。」
林宥箴點頭。「原來是這樣。聽起來很遺憾。」
邵海晴瞥見對座傅遠新未再開口說話,一逕在為女檢座挑魚刺的畫面,微笑了下。「兩位檢座的關係好像很不錯?」
林宥箴見她視線落在自己臉上,臉微熱,說:「我們……剛交往。」
「難怪好幾次看見你們兩人一起上下班。」真好。
「說到這個,」黃柏毅忽停筷,認真地看著邵海晴。「邵法醫,我請教一下,你們法醫應該都是醫學系畢業的吧?妳應該也曾在眼科實習過吧?我這樣每天在辦公室被他們閃,會不會突然就瞎了眼?」他闔眼,雙手在半空中亂摸。
他誇張的發言和幼稚的舉止令邵海晴忍俊不禁,她無聲笑了笑,說:「你只要記得,每天戴墨鏡上班就好。」
喔,原來她也會說笑。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非常靦腆,但柔化了她那張稍顯冷淡的臉。黃柏毅不禁多看了她幾眼--這樣就對了嘛,女孩子就是要多笑,把自己搞得那麼壓抑,武裝得那麼嚴謹,幹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