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位於山腰上環境清幽的殯葬園區,由於收費高,來此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的人,身分非富即貴。園區內栽植的皆是足以遮蔭的喬木,雖時值七月酷暑,行走其中並不覺得燠熱。
十歲男孩正因受不了豎靈室裡沉悶的氣氛,在保鑣的保護下來到夾蔭步道上散步。
男孩自小便不是生長在富裕家庭裡,所以對這突來緊守不離的保鑣很不能適應,於是只好叫他們在遠處等著,自己在步道上散步。
突然,他好似聽見了女孩子的哭聲,循聲四望,沒看見人影,直到發現聲音似是來自於上方,他不解地抬起頭,在枝椏間看見一個身穿粗麻孝服的小女孩坐在樹上哭泣。
「妳為什麼在這裡哭?」他不解地問,雖然在豎靈室他常常看見有人在哭,但從沒看過躲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哭的人。
「因為這裡離天堂最近……」五歲小女孩見有人關心,拭去眼淚回答。
「為什麼要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哭?」
「因為只有去了天堂的爸媽會聽見我哭,其他的人都聽不見。」
她的哭聲這麼大,誰會聽不見?「我聽見了啊。」
五歲小女孩止了哭泣,粗麻底下的黑衣因為她用力擦去眼淚的動作而染上一片溼。這個陌生的哥哥正在對她釋出善意嗎?
男孩正要爬上樹時,遠方的保鑣連忙衝了過來;男孩只是不悅地揮開想上前抓住他的其中一名保鑣的手。「我不是你們的小少爺,從小我就是這樣長大的野孩子,不會摔下來的。」
「這……」
「如果不讓我爬上去,我就去豎靈室大吵大鬧喔。」
保鑣們面面相覷,最後只好放開手任由他,反正他們在樹下隨時等著當肉墊,不用擔心小少爺會摔傷。
小女孩看著男孩爬上樹,坐到她身邊;他身上也穿著粗麻衣,看來和弟弟身上的一樣。「你家是誰死翹翹了?」
「我的媽媽。」
「你的媽媽也跟我爸媽一樣,都在天堂上了吧!」
「妳……同時沒了爸媽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眼淚又泛出眼眶。爸媽死了,叔叔只要弟弟,而沒人要的她,就要被送給媽媽家的遠房親戚領養,從此以後,她連姓都要改了。
「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歆。」
「小欣?哪一個『欣』?」
小歆搖了搖頭,眨著仍帶水光的大眼看著男童。「我不認識字。」
「這樣啊……我姓靳,妳就叫我靳哥哥好了。」
「靳哥哥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跟著你?你家很有錢嗎?」
靳嵃偉看著樹下守著的人,再將視線調往遠方。其實小小年紀的他從來不懂大人的世界是怎麼運轉的,總之,他只知道自己從小就生活得自由自在;幾個月前,突然出現了媽媽的家人,讓他們換了一個地方住;然後突然發生了鉅變,他便失去了母親,即使傷害母親的人也在同時間過世,但阿姨卻不放心,硬是請了人保護他。
「我家不有錢,他們保護的人不是我,是我媽媽的兒子。」
「你就是你媽媽的兒子不是嗎?」
「是啊!但我要的是我媽媽,不是他們說的二小姐。」
看得出來小歆是一頭霧水的,靳嵃偉並沒對她多做解釋,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小歆的肚子發出一聲咕嚕聲。
「妳餓了?」
「嗯嗯。我從早上就沒吃東西了。」
小小的手舉了起,手腕上的錶正顯示著下午四點五十分。「現在都快吃晚餐的時間了耶。」
「大人們都在吵架,沒人理我。」又或許,他們只在乎弟弟。
「妳想吃什麼?我帶妳去買。」
「我沒有錢……」
這個時候,靳嵃偉發現有保鑣還是有用處的。「妳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去買。」
「真的嗎?」水靈靈的大眼眸充滿了欣喜,她真的好餓了!
「真的。」靳嵃偉對著樹下的人喊著:「我餓了,你們能買東西來給我吃嗎?」
「小少爺想吃什麼?」
靳嵃偉對著小歆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吧!妳想吃什麼?」
「我想吃……茶葉蛋。」
「只吃茶葉蛋?」
「那……再一盒涼麵可以嗎?」小歆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能不能讓別人請她吃東西。
「你們聽見了嗎?同樣的東西買兩份吧,還要果汁喔。」
※ ※ ※
兩個小孩在樹下開心地吃起東西來。靳嵃偉是男生,吃得較快,當他將涼麵及茶葉蛋吃完時,小歆的麵才吃了一半;靳嵃偉幫她把茶葉蛋剝好殼,然後好好地裝在塑膠袋裡時,小歆才剛吃完了麵,靳嵃偉又把果汁遞給了她。
「先喝點果汁。」
「嗯嗯。」
大概是一整天沒吃沒喝,小歆很快就把果汁喝完,才接過剝好的茶葉蛋,卻只拿在手上。
「不吃?」
「現在不那麼餓了,蛋我留著肚子餓時再吃。」
靳嵃偉覺得有點心疼。「沒關係,吃掉吧!等妳肚子又餓,沒人理妳的話,妳就來找我。」
「真的嗎?」
「真的。」
「我要怎麼找你?」
「我帶妳去我媽媽的豎靈室,妳就到那裡找我。」
靳嵃偉伸出了手,要小歆牽住他;小歆紅了一張小臉,怯怯地牽住了,接著靳嵃偉便帶著她走進會館裡。
這個殯葬園區共有三個會館,靳嵃偉走進的正是VIP區,整個會館裡都開著中央空調,每一間豎靈室都是和室,廣播中小聲播放著佛樂,家屬都在和室裡靜靜坐著談話或摺紙蓮花,廊道上有整排座椅供來捻香的人暫坐歇息。
來到母親的豎靈室前,靳嵃偉指著拉門外一盆蝴蝶蘭上的卡片說:「這就是我媽媽的名字。」
小歆偏過頭看了看,才五歲的她,還沒識字。
「都忘了妳還不認識字。我說的就是這裡,妳就來這裡找我吧。」
小歆抬起了手指,往不遠處指去。「我爸媽的靈堂也在這裡,在最後那一間。」
靳嵃偉皺了皺眉頭,最後一間……不正是……
正當靳嵃偉還這麼想著時,兩個女人的尖聲呼喚劃破了這間會館的寧靜。
「小歆,妳整個下午跑哪裡去了?妳手上拿著什麼?」第一個女人高八度的聲音讓靳嵃偉聽來很不適。
「茶葉蛋!不是說了在妳爸媽出殯前妳都得吃素嗎?把蛋給我!」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也不遑多讓。
「我不要!」小歆緊緊護著手中的蛋,這是靳哥哥好心買給她,又幫她剝好的啊。
「快給我丟掉,不准吃!」
靳哥哥送給她的蛋就要被丟掉了,小歆急急忙忙把蛋塞進了嘴裡,靳嵃偉正擔心她會噎著,就見那兩個女人衝過來扯住小歆的手;靳嵃偉一個小男孩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把兩個大人給用力推開,然後把小歆護進了懷裡。「妳們做什麼?就讓她吃有什麼關係,她餓了一整天了!」
保鑣見有人為難小少爺,自然是上前保護的。
小歆真的險些噎住,當她咳著的時候,靳嵃偉連忙遞上自己的果汁給她,讓她方便吞嚥,這才摟著小歆指責她們。
「如果不准小欣吃蛋,那就不要讓小欣餓肚子,妳們要照顧好她啊!」
兩個女人被一個小孩罵得無言以對,直到她們發現這男孩很眼熟。「你……你是江家那個孩子?」其中一個女人認出了靳嵃偉,眉頭攏得更緊了。「小歆,妳做什麼跟那個仇人的孫子在一起?!」
小歆由靳嵃偉保護著的雙臂中抬起頭。什麼叫仇人的孫子?
「小歆,就是他爺爺搶走了妳爸媽的公司啊!」
靳哥哥的爺爺搶走了爸媽的公司?那麼,靳哥哥的媽媽,不就是跟爸媽一起出車禍的那個阿姨嗎?
她想起爸媽的靈堂剛設好時,有人跑來鬧場的事。兩名老人家指著她及弟弟,指責著他們的爸媽害死了他們的女兒。靳哥哥呢?他也跟那兩個老人家一樣恨她嗎?
靳嵃偉緊緊摟著小歆的手放了開,連退了兩步;他看見小歆走上前來,正開口想說什麼,他剛剛那和善的表情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恨意。「是妳爸媽害死了我媽。」
「那是意外!是意外!真正的壞人是你的爺爺奶奶!」兩個女人還不忘指責江家才是罪魁禍首。
小小年紀的靳嵃偉看著那兩個人指責著他的外公外婆,他不知道誰是誰非,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女孩的父母害死了他的媽媽。
「靳哥哥……」
「不准叫我靳哥哥!妳不配!」
「對不起……」小歆不知道整個事件誰是誰非,她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說爸媽沒有錯;但想到和她相同,靳哥哥也失去了至親,小歆便難以將所有的過錯全怪罪他們。
「妳走吧!忘了我剛剛說的,妳別再來找我。」靳嵃偉最後只是無情地這麼說著。
小歆眼裡滿是自己又被遺棄了的感傷,但還是孩子的靳嵃偉並不明白那代表著什麼,他只知道,小歆這樣看著他,讓他十分難受……
「我走……謝謝靳哥哥陪我這麼久,還有……那顆茶葉蛋,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茶葉蛋了。」
被兩個女人牽著手走離時,小歆還不斷回望靳嵃偉,因為她知道,她以後再沒機會見到他了,她即將被領養,然後去日本生活。
看著依依不捨的小歆,靳嵃偉並不是毫無感覺的;直到他成長到某個年紀,才知道當時那種感覺叫做心痛歉疚。
他對一個需要幫助的女孩,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希望,又狠狠地拋棄了她;而她沒有怨懟,只是笑著流下眼淚,說,她吃了一個世界上最好吃的……茶葉蛋。
第一章
兩份卷宗夾被安安穩穩放置在黑色、偌大的胡桃木辦公桌上;紅色卷宗夾外皮在黑色桌面上看來相當刺眼。
靳嵃偉看了那刺眼的存在一眼,似是逃避般地站起,轉身走至窗邊;桌前恭敬站著的是他得力的助手任翰惟,只是,能力再強,遇到這種情況,仍不免擔心自己受池魚之殃地忐忑著。
令任翰惟忐忑著的另一人,正是如女王一般威嚴地坐在沙發主位上的女人,亦即靳嵃偉的親阿姨、名義上的母親,江穎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相親時演了什麼戲。江氏集團及裴氏集團的結盟是結定了,雙方的聯姻亦將同時宣布,你注定得娶裴氏千金為妻。」
撥開落地窗簾葉片,身處市中心最高建物裡的靳嵃偉其視野是遼闊的,但他的身體卻是被囚禁著的,而且或許一生都得不到自由。他徒勞地想拖延,卻也發現江總裁正氣定神閒地望著他,用平淡的語氣說著,彷若一切狀況都在她的掌握中。
「江氏擁有連鎖百貨『Given Saint』,難道就找不出一個精品櫃可以挑定情信物?」靳嵃偉不想被逼著出賣自己的設計,不明白江總裁為什麼非要他自己設計一款。
「這是江家的傳統。每個江家的男人在結婚之前,都得設計出一款精品做為定情信物。」江穎臻不厭其煩地再說一次,不讓靳嵃偉有任何藉口。
江家在上個世紀皇朝尚存時就是望族,能追溯到的最早的祖先就是皇族御用工藝名匠,數代流傳下來,江家枝繁葉茂,靳嵃偉有不少在設計界赫赫有名的親戚。
尤其是靳嵃偉,精品貴族百貨Given Saint的管理人、江氏旗下精品珠寶品牌「Destine」的設計師,更不能不遵循這個傳統。
「江家就沒出過無法設計的人?」靳嵃偉因這個可笑的傳統而冷笑出聲。不管江家先祖是怎麼樣的人,一百多年下來早就一代不如一代,有這自己設計定情信物的傳統真是可笑。
「有錢,就不怕買不到設計,但概念還是得要是自己的。」江穎臻知道靳嵃偉想著什麼。傳統已經流於形式,能不能設計不是重點。
「那這回為何不再買個設計就好?」
「你身兼知名精品首席設計師,對於自己的定情信物,就設計不出一款精品?」
「我對這個婚姻沒有愛,如何設計一款以愛為名的精品?」
江穎臻用看著一個天真孩子的眼神看著他。靳嵃偉長在這樣的家庭裡,還會相信真愛?就如同他的母親--她的妹妹一樣。
江穎臻臉上的表情在想到妹妹的那一刻變得柔和;靳嵃偉承襲了江家及靳家所有的藝術DNA,他遺傳了父親的浪漫,也承繼了母親的天真,可在這弱肉強食的社會,這樣的他如何存活?所以,唯有由她來為他安排。
「為愛不顧現實,是世上最可笑的事。」
「這句話妳應該當著我爸的面說,讓他早早醒悟。」
「我跟你爸的婚姻的確有愛,但你無法否認若不是你爸繼承了你媽媽過世後留下來的股權,你外公外婆不會同意這個婚姻。」
靳嵃偉又是訕笑。是啊!當初媽媽私奔前,就擁有了江氏的部分股權,她過世了之後,自然由他及父親各繼承了一半;若不是為了這個股權,江家不會接受他們父子。
但父親及他也從不奢求得到這份股權,若不是母親過世了,他們甚至不知道有這份股權的存在。父親本來是要轉讓回給江家的,卻被「繼母」阻止了,因為她一直忘不了曾與她有過一段緣分的父親;若父親沒有了股權,她無法逼迫他的外公外婆讓她跟他父親結婚。
「是啊!即便婚姻有愛,也必須用利益糖衣來包裹。」
「你設計的其它商品又有愛可言?」
「可能我這一輩子都無法讓妳明白,我設計的商品所代表的意義。」
「我不明白無妨,我只知道那兩份卷宗夾,你選一份來簽名,我下午就要。」
不容反對,一如她以往的高傲,江穎臻走出這辦公室,沒有回頭。
靳嵃偉坐回辦公桌前,翻開兩份卷宗夾。一是他的假單,長達一週;一是轉讓書,是設計師靳嵃偉將他的新作轉讓給Given Saint的轉讓書。
靳嵃偉一把將兩份卷宗夾揮落地面,任翰惟只是面無表情地拾起,但這回他沒再放回他的桌上。他與靳嵃偉自小一起長大,靳的憤怒,他明白。
「我到頂樓去吹吹風。」
「是。」任翰惟沒有阻止,儘管剛剛他也聽到了總裁的命令。
※ ※ ※
靳嵃偉記得自己的童年過得非常快樂,他跟父母住在山上的一間小平房裡;父親是小有名氣的畫家,母親則是一間森林小學的美術老師,家裡經濟雖不優渥,卻也不虞匱乏。
直到……他的外公外婆找了來。
那個當年離家出走,跟著外公外婆眼中沒有出息的藝術家私奔的母親,表明了她並不想回家;但外公外婆用盡了方法威脅母親,最後,母親讓步了,說江家要是肯接受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就回去。
時過境遷,靳嵃偉多麼希望母親當年堅持下去。
那日,母親要去畫廊接正在商談畫展事宜的父親,平常她都是搭公車去接父親,然後與他一同散步到公車站坐公車回家;可那日下著大雨,搭公車十分不方便,最後,外公讓司機載著母親到市區去接父親,卻遭逢了鉅變……
一對因為公司被外公所奪,要向外公外婆討公道的夫妻,見到外公的座車,打算攔車理論,卻在公路上出了意外,母親與那對夫妻同赴黃泉。
後來他只知道,那對夫妻有一雙兒女,兒子女兒後來都被領養了。那個女兒,與他有一小段緣分的「小欣」……更是被送去了日本,從此失去了她的消息。
十五歲那年,父親紅著臉對他說,他就要有新媽媽了,新媽媽是他的親阿姨,也就是媽媽的親姊姊江穎臻;看著又有人能讓父親展露歡顏,他還是裝出了開心的笑容。
只是沒想到,父親的這個婚姻,從此束縛了他的一生;他想父親對繼母是有愛的吧!否則不會甘願忍受這十五年的入贅生活,以及從未接受過他的岳父岳母。
但靳嵃偉卻無法對這樣的精神折磨甘之如飴。
裴婕妤,裴氏的大小姐、他的相親對象,繼母要他娶她,父親依然是那斯文的笑容,對著他說:「婕妤是個不錯的女孩。」
卻沒有人問過他,他愛不愛她、肯不肯娶她。
如今,他賣掉了自己的人生仍不夠,還得賣掉他為了愛而設計出來的作品嗎?
任翰惟只能在通往頂樓的鐵門前站著,制止打算上來打擾靳嵃偉的人。這一路走來,他將靳嵃偉面臨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或許是家庭因素使然,他知道靳嵃偉自小對「愛」就有一份執著,而這份執著讓他傾心於設計,並學以致用;但也因為這份執著,他始終放不下他的父親,還有這名義上為家的地方。
靳嵃偉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他知道若不是有江家支持,他不可能朝著自己的興趣走,也沒有嘗到為五斗米折腰的苦。
如今他已成為Destine的首席設計師,且可以選擇客戶接單,這除了必須要有才能外,江家這座靠山亦是原因之一。
為此,他兼顧了江氏的事業--一個龐大的精品百貨集團,這無異是賣了他的人生。
如今,江家要奪走的,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份純粹--他的作品。
靳嵃偉的設計是多少名媛貴婦心中的夢幻逸品,但他的作品只賣給男人;因為他的作品必須以愛為名,由男人送給女人,少了這個條件,不管是任何人都無法由他手上得到他的作品;也因此,靳嵃偉的作品是少數越轉手價格越高的,不只因為它稀有,更因為願意轉手的人少。
三天前,他剛剛完成了一件作品,那是一個客戶要向癌末女友求婚的戒指,江總裁在無意間看見了,覺得很適合當靳嵃偉的定情信物;也由於靳嵃偉遲遲不肯設計自己的定情信物,所以江總裁便想奪了那件設計品。
不管江總裁要的是這件成品,還是要靳嵃偉請假一週設計另個新品,對有精神潔癖的靳嵃偉來說,都是一種污辱。
他不愛裴婕妤,所以他無法設計出以愛為名的定情信物。
「翰惟。」
「是。」神遊的任翰惟被遠處的靳嵃偉喚回了神,立刻應聲。
「把假單拿給我吧。我不忍搶奪那生命已走到盡頭的女人的愛。」
「是。」他將靳嵃偉要的卷宗夾遞給他。
靳嵃偉看了因為任翰惟發怒而抓皺的卷宗夾一眼,淡淡地笑了。不愧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心中的想法,他完全知道啊。由胸前內袋掏出他慣用的鋼筆,靳嵃偉流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總經理……」
「在簽下假單的這一刻,我就是Destine的設計師了。」
他的表情卻沒有如他所說的那般想得開。「如果你把這次的作品視為要送給你愛的女人呢?不要想最後得到的人會是誰,算是一份自欺欺人的純粹吧。」
任翰惟得出的結論讓他苦笑。「愛?我心中沒有愛著的女人,要平空捏造一個嗎?」
「是嗎?」任翰惟長手一伸,便由靳嵃偉胸前內袋裡拿出他的手機,熟練地解開密碼,找到了一張相片。他和靳嵃偉就是由他拍下這張相片起認識的。「那這一個呢?」
「我對她的是歉疚,不是愛。」手機裡的是一張很有歷史的相片,相片裡的一對男女孩正躺在和室地板上相擁而眠。男孩是他,女孩是小欣。
任翰惟的父親是禮儀社琴師,從小他就在這樣的場合裡穿梭;十歲那年他被父親帶去一座很高級的殯葬園區,他被那裡的風景吸引了,特地跑去超商買了一台立可拍四處拍風景;無意間誤闖了VIP的豎靈會館;當他在其中一間豎靈室看見只有一對孩子相擁睡著,男孩穿著小西裝,女孩則穿著一套黑色和服,他忍不住拿起相機拍下相片。
沒想到男孩被閃光燈驚醒,竟追著他要相片。
「你有看過自己看著這女孩相片時的表情嗎?我倒覺得這比較像是兩小無猜的純純愛戀。」
靳嵃偉分開雙指,將手機螢幕裡那張合照給放大,看著那小女孩的臉,方才的怨氣已不存,只餘單純的笑意。想起當年在他後悔了之後想去向那女孩道歉,卻因為豎靈室一直有其他人而作罷;那一天他找到了機會,趁著豎靈室裡沒人時走了進去,卻見小欣帶著淚痕睡著;可能是冷氣太冷,還縮著身子,靳嵃偉想也沒想就摟住了她,與她分享自己的體溫,而半夢半醒的小欣竟也主動窩入了他懷裡。
當他被閃光燈擾醒時,意識到那可能是今生他和小欣唯一的一張合照,所以追上那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跟他索要相片,那男孩便是任翰惟,他們就是如此相識的。
之後他再去那間豎靈室,小欣的父母已經出殯了,豎靈室也已清空。
他後來曾再聽外公提起那家人,當然是用充滿恨意的語氣。他說當年那對夫妻有兩個孩子都被收養,還說這是他們的報應。除此之外,往後就再沒其它消息了。人情冷暖啊!公司被奪,他們夫妻便一文不名,誰還會去在意當年他們所留下的一雙兒女?
「兩小無猜?二十年的變化太大,她或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純真的小欣了。」
「那你把自己變成當年那個十歲的小男孩吧!愛上了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叫『小欣』的女孩的小男孩。」
「我說了那不是愛。」
「是嗎?你怎麼說怎麼是吧。」任翰惟沒打算逼他,靳嵃偉的感情由某方面來說,是自十歲那年見過「小欣」後便不曾再成長了;關於這一點,他必須自己慢慢去發現。「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要送她一份禮,你會怎麼設計?」
雖然對於「愛」字,他們的見解不同,但靳嵃偉還是很認真地思考起來。「如果是給她,我馬上就能知道我要做什麼。」
「這麼快就有構想了?」
「嗯。一顆蛋。」
「蛋?」任翰惟有那麼一瞬間就要以為靳嵃偉已被自己的處境逼瘋了,直到他看見靳嵃偉臉上出現的那抹笑,是以往他在畫設計圖時才會看見的笑。「我想你指的是彩蛋型的精品吧。」
「這個概念我並沒有打算拿來設計這回的定情信物,畢竟……她不是她……」
莫非……這「蛋」和「小欣」有關?任翰惟好像這才了解了為什麼靳嵃偉會那麼喜歡法貝熱概念的彩蛋了。
「未來的一個禮拜,除了幫你送些日用品外,我不會去打擾你。你是會在家,還是會尋個能讓你靈感泉湧的地方?」
「不,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你一個人?不行,這樣你活不了三天;不是在電腦前餓死,就是睡眠不足昏死。」
靳嵃偉白了任翰惟一眼。他也就那麼一次趕稿趕到沒照顧好自己,任翰惟是打算記一輩子嗎?
「這一回不會。我不可能玷污了那顆蛋,所以我得想其它的設計,最好能想到將婚期無限期延後,所以不會有趕稿的問題……」
「你的小計謀江總裁不是看不出來。」
「很有效不是嗎?裴婕妤說她有個妹妹更適合我,不正表示她不喜歡我?」
「可兩家的長輩都看對方孩子很滿意不是?」
「我不否認我們兩家門當戶對,裴婕妤的條件也好,我只是……」
「只是想在相親時玩玩cosplay,現在則要用拖字訣?江總裁只給你一個禮拜時間,你還是有時間壓力的。」
「公司少了我七天能存活;少了我一個月依然能存活!」
「是!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你一離開,我的工作量就倍增了,不去你家送補給,我還樂得輕鬆。」嘴上是這麼說,但任翰惟心裡還是打定了主意,一找著機會就去看靳嵃偉是否還「健在」……
「翰惟……我的助理工作已經讓你分身乏術了,我不是一直要你再找個助理來幫你?」
「我還在篩選。說真的,公司裡想應試的人很多……」
「那為什麼還找不到人?」
「但讓我滿意的卻沒有。」
「翰惟,不要把每個接近我的女人,都想成別有用意的蛇蠍女。你再不自己找,我就幫你挑一個。現在,你的工作是把那份假單送去給咱們的女王。讓我一個人靜靜。」
「是!一切聽總經理的。」你說得倒輕鬆啊……任翰惟不禁叨叨絮絮地轉身下樓。總經理根本不知道想攀龍附鳳的女人有多少,而純粹想要這份工作的人,他也不一定滿意。
看著任翰惟一副還想碎念的模樣,靳嵃偉知道他的為難之處;只是,他即將被迫娶妻,任翰惟所擔心的那些問題都將不存在。
想到這裡,靳嵃偉的心情又鬱悶起來。
回到女兒牆邊,靳嵃偉再度遠眺。就讓他躲進回憶裡一陣子吧!將設計作品交出的同時,他的「自己」也就完全消失殆盡了。
只是這回他發現了頂樓的女兒牆邊,並不是只有他一人。
一個女人,手扶著約莫一百三十公分高的女兒牆,那臉上帶著猶豫,似走在抉擇邊緣;他當然不會像電視劇裡那般抱住她、將她扯離,只是冷冷的、用她聽得見的聲音說:「摔下去很痛。」
她只是回過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清麗容顏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件純白短風衣及格子短裙能耐得住這寒冬中的高樓強風嗎?他看出她雙頰已被凍得通紅;高樓的強風吹過,翻飛起她的短裙裙襬。她又轉回身,以與他一般再淡然不過的聲調回應他:「我知道。」
「所以妳還是要跳?」
「我只是在想,這個高度夠不夠讓我在摔死前就心臟病發而死。」
「妳有心臟病?」
「不,我很健康。」
「那可能無法如願。」
「這樣啊……」
靳嵃偉雙手交疊胸前,充滿興味地看著她;她的雙眸閃耀著堅強的光芒,不會是想尋死的那種人,若真要說……他覺得她比較像是即將被冤屈送上刑場行刑的人。
「既然妳都想死了,陪我聊聊天如何?死前可以再做一件好事也不錯。」
她再次將視線拉回他身上。久久,才輕輕點頭。「好啊,我剛剛隱約聽到一點你們的對話。」
「妳聽到了什麼?」
「只聽到了你是Destine的設計師,其它的因為風大沒聽清楚。我很喜歡Destine這個品牌。」
「哦?有喜歡的設計師作品嗎?」
「嗯!我喜歡其中一個設計師的作品,但他的作品只賣男人不賣女人,而且要以愛為名。」
她說的是他嗎?靳嵃偉不是沒見過嚮往他作品的女人,只是第一次有人只知道他的作品,卻不認識眼前的他。「為什麼喜歡他的作品?雖然他是先接訂單再設計,但若沒有家族勢力的支持,妳覺得他就真能在業界存活?」
「如果你是嫉妒他就罷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你沒看出他作品的特別,也表示你這個設計師比我這個普通人還眼拙。」
「設計師並不比較高尚,我知道他愛作畫甚於設計,他不想讓自己的作品流於商業化,所以才會有訂單才下手設計。」
「我知道。我去看過一個畫展,曾看過一幅他的畫--希望。」
希望?一幅他許久之前的作品。
眼前的女人莫非是他的粉絲?但說是粉絲卻又不認得他,也太令人傷心了。「那是他唯一公開發表過的畫作,且那時他還不紅。」
「是啊!我是在一次很意外的情況下,在Destine的專刊裡見到了他的作品。我知道那不是同名同姓,因為那樣的姓氏很少見。」
「但妳卻不認得他?」
他怎麼知道她不認得他?她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把我當成追星的女粉絲了?我喜歡的是他的作品,不是他的人。」
還真是一記重擊啊!她竟說她不喜歡他這個人。
「那幅畫的評價並不高,那次畫展的主題是『溫暖』,但那幅畫畫的卻是一個男孩對一個陷在荊棘裡的女孩視而不見的情況不是嗎?」
她搖了搖頭,好像他沒把那幅畫看透徹一般。「若有機會,你得再仔細看看那幅畫。那個陷在荊棘裡的女孩手裡不是捧著個淡淡的光芒嗎?我深信那是那個男孩給她的『溫暖』;而那個男孩的臉雖然是冷漠的,但你如果趨近去看男孩的眼睛,男孩眼睛裡有女孩的影子喔!我想,他想描繪的是那個男孩只能給那個女孩『溫暖』,卻無法把那個女孩帶出荊棘。」
當時為了眸光倒影裡的女孩,他硬是把畫作尺寸畫大了規定尺寸不少,卻沒有人發現過那眸光倒影裡的女孩。靳嵃偉知道那是因為江氏的背景,否則那場畫展根本容不下他們眼中那幅格格不入的畫作。
心突然傳來一陣陣揪痛,那是因為他憶起了對「小欣」的歉疚。
「那幅畫只是男孩自己的想法,或許那女孩根本不屑那小小的光芒。」
「不。一個深陷在荊棘裡的女孩,代表她有多無助,儘管沒有人伸出援手,所以只要有人給她一絲絲溫暖,即便是再小的光芒都能驅散寒意。」
或許是她能了解他的心,或許是她的話稍稍安撫了他的愧疚,靳嵃偉扣住了她的手,將她帶離女兒牆,往另一頭走去。「這裡的風景更美,而且不用太靠近女兒牆就能欣賞。」
對於這個初見面就牽她手的男人,她很難沒有遐想,但她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雖然他也因為這高樓強風致手變得冰冷,但他渾身卻透出一股暖意,而且,已經好久沒有人這麼認真聽她說話了。
接近中午時分,太陽卻沒帶來暖意。靳嵃偉把她帶到他所說的地方,就放開了她的手。前方是高樓林立的景象,但高樓叢林之後層疊的青色山巒,卻可以清楚得見。
「我常想你們這些設計師會不會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和一般人不一樣,才會設計出那些與眾不同的精品?」
「妳該多認識一些設計師,那妳就會發現,他們跟一般人沒兩樣。」
「設計師啊……好一個遠在天邊的職業啊!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行政職員,雖然工作和設計可以沾上一點邊。」
「『小小的行政職員』買得起Destine這個品牌?」
「不。喜歡跟愛用是有差別的,而且我也只喜歡靳設計師的作品……」此話一出,即看見靳嵃偉臉上怪異的表情,她誤解了。「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買不起Destine這個品牌,所以不會注意其他人的作品,不是說你不如他……」
靳嵃偉淡淡地笑了。看她的模樣,她早忘了自己想放下一切往樓下一跳,一了百了了吧。
不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會因為他希望她跟他聊天她就聊嗎?那他是不是該做個好事把她帶離頂樓?
「那麼……『小小的行政職員』又為什麼能在非假日出現在這精品百貨的頂樓?」
「如果我就這麼跳下去,接手的人會不知所措,所以我跟公司說要請七天年假,把工作做個交接,這樣就算七天後沒回去……我同事應該也應付得來吧……」
死前還考慮到接手她工作的人?雖然靳嵃偉沒有遇過想自殺的人,但以他的常識來看,他知道這應不是想自殺的人會做的事。「到底有什麼樣的理由,讓妳非由這裡跳下去不可?」
「我有一筆還不完的債。」
靳嵃偉略為打量眼前的女人,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衣著是不褪流行的款式,這個品牌在Given Saint裡設有設櫃,是一個不算平價的品牌;更何況她手上那只鍊錶錶面上大大的G字,亦不是低價錶,是揮霍無度造成的負債吧?
「妳如果跳下去,人會變醜,衣服會變髒,手錶會摔壞喔。」
他知道他的話引起了她的反應,她隨著他的話,先是抱住自己的頭,理了理頭髮,繼而低頭看了自己的衣服,最後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護在心口,眼神動搖了。「你呢?你又為什麼來這裡?總不會是來吹風的吧?」
「我是啊。」
「這種天氣來吹風,向來是有心事的,剛剛明明是說我要當你的聽眾的,沒想到變成你在聽我說。你說吧!反正要死的人不會洩露你的祕密。」
還要繼續嗎?既然已有些打消了她的念頭,他應該帶她下樓,然後報警送走她才是。「可是我覺得有點冷,我們是不是該下樓了?」
靳嵃偉在手中呵了口氣。這倒是事實,他上來有一會兒了,是有些冷……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眼前的女人會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背靠著他,將他的手放入她的風衣口袋中;看起來,就好像他抱著她一般……
「這樣有沒有暖和一點?」
「這樣比較像我在幫妳取暖吧?」
「你總不希望女孩子脫自己的外套來給你穿吧!而且你也穿不下。」她仰頭看他,她都有一百六十幾公分了,這男人至少一八五以上吧。
靳嵃偉忍不住又輕笑數聲。這女人的腦袋構造,他可能花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如果我即將要娶的女人不是那麼無趣,有那麼一點點像妳這麼好玩的話,我或許會甘願一點……」
「原來是這樣啊……看來我們都面對了即將犧牲一生的事情啊……」
「妳即將犧牲什麼?」
她只是斂了表情,淡淡地說:「我必須接受一項婚約,為了兩百萬賣身……」
「哦?要嫁給什麼樣的男人?」
她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的回答很可笑,但卻是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名字,我只得到兩個選擇,要或不要。如果我答應了,就會被安排和那個男人見面,然後我的負債將有人替我償還。」
「人啊,不管是誰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我和妳遇到了同樣的情況,賣身便罷,我還得賣了我的設計。我得為了那個女人去設計一款珠寶當定情信物。」
懷中的女人抬眼看他;她雖不是有一張醜陋的面孔,但也算不上美麗,清秀的面孔就像在街上隨處可見的路人甲乙丙一般,乍見覺得賞心悅目,卻難以留下深刻印象;可在這個時候看著她的臉,竟讓他有種心跳漏拍的錯覺,為了什麼?
「這是一個大問題嗎?不想設計不會找別人設計啊?」
他回神,看見的卻是她一副看著笨蛋一般的憐憫表情……
「我對這個婚姻沒有愛,我沒辦法設計這以愛為名的定情信物,但我又有不能跟人買設計的苦衷。」
「你們Destine的設計師都喜歡堅持些無聊的事情嗎?」
這女人剛剛不是還很推崇他嗎?現在竟說他堅持的是無聊的事?而且他都說那麼多了,難道她不會懷疑他就是她口中的那個人?
「應該所有設計師都有他所謂的堅持吧。」
「『堅持』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一個奢侈。」
「妳說什麼?」他沒聽清她的喃喃自語。
她沒再覆述這句話。這句話是她的「姊姊」對她說過的,讓她感覺有如當頭棒喝。
說到姊姊,她便想到了姊姊最愛的小玩意兒……
「大設計師……」
「嗯?」
「你聽過巫毒娃娃嗎?」
「然後?」為什麼她突然提起了巫毒娃娃?
「你不愛你婚約的對象,可有真正愛的人?」
「根據別人所說……應該是有。」靳嵃偉無奈地覆述了任翰惟的論點。
「那……設計一款為了愛詛咒你將娶的不愛的女人的飾品如何?這也是以愛為名啊。」
靳嵃偉收回手,離開了她,她的思考太跳Tone了,他完全跟不上。「我又為什麼要去詛咒一個無辜的女人?」
「阿誰叫你這樣龜龜毛毛的,我是在幫你找台階下耶!是說你明明連娶都願意娶了,還在意這份設計有沒有愛是怎樣嘛!」
剛剛還聊得很投機的,現在靳嵃偉有點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對牛彈琴了。「妳怎麼能了解一個設計師對自己作品的執著?」
「我知道啊!不就跟女人願意賣身,但絕不與那人接吻是一樣的嗎?所以我說有必要嗎?」
她舉的例子他不想認同,卻又想不出話來反駁,最後,他轉回身生著悶氣;只是,當他又望向剛剛一直在看的景色時,突然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明明剛剛覺得天上的烏雲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現在卻因為它即將帶來的雨,而覺得有種可以洗去一切的期待。
最後,他轉頭望向她,她嘟著嘴似是生著悶氣,他討好地放軟語氣:「喂……」
「別叫我『喂』。」
「那妳總得告訴我妳的名字吧。」
「裴歆賢。」
「裴歆……」覆述她名字的聲音被一陣手機音樂聲中斷,他停了下來,看見裴歆賢掏出手機後沉重的臉色。
她修長的手指在觸控式手機面板上一滑,拒接了來電,將手機收回口袋時,又是一聲嘆息。
「怎麼了?」
「看到這通電話,讓我又想跳樓了。」
「可是怎麼辦,我不想讓妳跳了。」
「我從這裡跳下去與你何干?這棟樓是你的嗎?」
靳嵃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想得沒有錯,這女人很快就會發現她其實應該認得他的。「我很冷耶!妳不冷嗎?離開這裡,我們可以去喝點熱呼呼的東西喔!妳喜歡喝什麼?」
在樓頂已站了好幾個小時的裴歆賢,了無生氣的她本不應該感覺飢餓的,可看見他臉上突然出現的溫暖笑容,好似把她心中的冷意全融化了一般。「雞湯……」
她的肚子很丟臉地在此時咕嚕了好大一聲。
看著她羞紅的臉,聽見她肚子的抗議聲,靳嵃偉突然覺得眼前這女人其實是很可愛的,雖然個性有點令人摸不著頭緒……
但即便是如此,讓她就這麼跳下去,未免也太可惜了。
靳嵃偉腦筋一轉,有了一個想法,開朗又陽光的笑容好似勾引般地糾纏住裴歆賢,滿意地看見她屏住了氣息。
「看吧!我餓得肚子都在叫了,我也想喝熱呼呼的雞湯了。」靳嵃偉誇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孩子氣地喊出聲,代她承認了那聲咕嚕聲,化解了裴歆賢的尷尬。
「好吧!我們去喝雞湯。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吧。」裴歆賢也因此勾出了一抹微笑。
「我叫靳嵃偉,就是妳知道的那個賣身卻不賣吻的龜毛設計師。」
怎麼原來他就是靳嵃偉!那豈不就是她的上司?還有……他還真是這棟樓的主人。裴歆賢小小地退了一步,雖然明知道他不可能認得她這個小小的行政職員,而且剛才她並沒說出她是Given Saint的員工。
「妳的名字怎麼寫?」
「歆慕的歆,賢能的賢,裴歆賢。我的名字太中性了,你可以叫我小歆。」
那一瞬間,好似有個尖銳的針在他心上輕輕刺了一下,這份心痛是為了什麼?真是因為同音的「小欣」兩個字?
但這女人給他那麼多異樣的感覺,讓他完全對她起了興趣。「我想了解更多關於巫毒娃娃的事,妳可不可以為我詳細介紹?」
「你改變主意想做巫毒娃娃了?」
「搞不好會是一個好創意喔。」
這個男人初初見到她不是還冷著一張臉嗎?現在怎麼會笑得這麼開心?裴歆賢眨了眨眼看著他,突然覺得這笑容……她好似曾見過一般。「姓靳的人不是應該很少嗎?我這一生遇過兩個了。」
「應該是很少,我這一生也只遇過兩個……我跟我爸。」
又一聲咕嚕。裴歆賢的臉整個紅透了。
「我想……這聲音是在提醒我們,該進食了。」靳嵃偉終於忍不住,嘴角大大失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