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京城大街,熱鬧繁榮,兩旁商家櫛比鱗次,路上行人熙來攘往。
一個少年策馬緩行,前後各有一個隨從,一行三人衣著普通,馬匹亦無裝飾,見慣大場面的京城百姓不甚留意,誰也不知道他就是當今皇帝的三弟,冀王朱見淮。
朱見淮一雙年輕的眼睛隨意瀏覽大街上的屋宇和店招,稱不上離情依依,但既然是在出城的路上,便成了離去前的巡禮。
十六年的宮中成長歲月,太沉悶、太拘束、太過心機,而所有的是非風雨,都將隨他前往北關就藩而告一段落。
他非常期待北關封地的新生活。他將會在那兒安定下來,有自己的王府,領自己的王田,然後娶妃,生下世子,將「冀王」的封號一代又一代傳下去。
一想到此,他再也無心留戀京城,正欲策馬而去,前頭卻是被人擋住。
一大群人陸續圍往左方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屋,造成人車通行阻礙;那大屋掛了一塊「春風十里」的紅色大匾,正是京城的知名妓院。
「拐帶小孩了,快去看!」幾個百姓從他馬匹旁邊跑過去看熱鬧。
「拐帶小孩?!怎麼回事?」朱見淮一驚,想要眺看清楚,卻只看到黑鴉鴉的人頭,乾脆一個翻身下了馬。
「爺……」隨行的侍衛卓典本想勸阻,但他說話的速度還不及主子的動作,便也跳下馬,貼身護從,並略一揚手,以目光示意其他分散在後的侍衛,依照他們的守護位置暗中保護冀王爺。
朱見淮擠到前面,就見一個橫眉豎目的中年男人猛拉一個小女童,卻是怎樣也拉不動。原來,小女童將一雙小手勾在廊下雕花欄杆的鏤空處,兩腳也找到下面的牡丹花空隙塞進去,登時以四肢將自己固定在欄杆上。
「快跟我進去!」橫眉男人大吼道。
「我不去!我不進去!」女童年約七、八歲,紮了兩條小辮,一身灰色舊衣,她死命勾住欄杆,大叫道:「你騙我!這是妓院!」
「我都談好了,妳給我進去!」橫眉男人又去扯她。「而且妳從後門跑到前門,中間摔壞了人家多少花瓶椅子,這都得妳賠!」
「你談的不算!你就是做壞事,才要走後門!」
「喲!走大門?妳以為要進去當花魁啊,也不看看自個兒的長相,給妳個下賤丫鬟活兒就謝天謝地了。起來!」
門裡頭走出來一個老婆子,不耐煩地道:「你快將她帶進來,不然人家以為我們春風樓拐騙孩子了。」
「這就來了。」橫眉男人先擺個笑臉,又彎下身兇惡地扯女童。「走!」
「等等!」朱見淮走出人群,來到大門口,義正辭嚴地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竟敢強賣女童?」
他一身樸實的灰青棉袍,俊秀的面容,清澈的眼眸,頗具儒雅氣息;然而一雙劍眉濃黑,顯出他剛強英武的氣質,身形雖尚未抽長,但說話字字鏗鏘,那神態和氣勢就是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儀。
老百姓想不到竟還有人挺身而出,京城的商賈高官太多,大家紛紛猜測著這是哪家公子或是哪兒進京來的少年英雄。
「要跟老子講王法?哼!」橫眉男人有備而來,不怕他的質問,抖開一張紙。「她欠我錢,還打了手印。」紙上一角有著一個明顯的紅色小手印。
「你騙我!」女童馬上道:「你說這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契約,我說,我不賣身,還完錢就走,可剛進去才知道這是妓院的賣身契,我不跑怎行!」
她神色驚慌,聲音略抖,但她不哭泣,思路也清楚,因人小力微,四肢吃力扳住欄杆,又要抵抗橫眉男人的拉扯,小臉已是通紅,滲出汗珠。
「妳為什麼會欠他錢?」朱見淮微蹲下身,問道。
「我爹沒了……」女童聲音變小。「他說,喪葬費要十兩……」
「唉。」他輕輕一嘆,再起身時臉色更嚴肅,向橫眉男人質問道:「你幫一個貧女葬父,需要花到十兩銀子?」
「不需要!可我晦氣!」橫眉男人理直氣壯。「我多拿一點錢不行嗎?!」
「給他。」朱見淮轉頭吩咐卓典,又向男人道:「我拿來換你那張紙。」
卓典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才讓群眾看清楚是十兩銀的份量,說時遲,那時快,右手手指一彈,將那錠銀子彈入妓院的門裡,左手已順勢抓下橫眉男人的契約,右手合攏過來,恭敬地呈給他的主子。
「哇!」老婆子看到銀子滾進門,趕忙追去。「正好給我們賠償打壞的損失,不聽話的女娃兒我不要了。」
「等等!」橫眉男人既想去追銀子,也想搶回契紙,但顧忌來人的好身手,猶豫片刻,便追進門裡,喊道:「約是我打的,妳憑什麼拿我的銀子?!」
裡頭立刻傳來吵鬧聲,好奇的百姓又擠到門邊看,朱見淮走到女童前,摸摸她的頭,微笑道:「小妹妹,沒事了,起來吧。」
「唔……」女童抬起頭,小臉仍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大哥哥。
「來,我們得趁他們吵完之前離開。」朱見淮俯身拉開她糾結在一起的手腳,再輕輕將她一抬,讓她手腳順利地滑出雕花欄杆空隙,把她抱了起來,直接往馬匹走去。「妳家住哪裡?」
「我……我沒有家。」她低下頭。
「嗯。」他於心不忍,看到看熱鬧的群眾仍往他看來,便道:「這裡人多,我先帶妳出城。」
「好。」
他抱著小女童跨上馬,讓她安穩地坐在他的懷裡,韁繩一扯,加快速度,一路奔馳出了城門。
※ ※ ※
石琇琇坐在馬匹上,感受到奔馳時的劇烈顛簸震動,心裡有些害怕,但隨即安心下來,因為哥哥大爺的手正牢牢地抱住她,她不怕會掉下馬去。
出城約莫一里後,馬匹停下,她讓哥哥大爺抱下馬,站到地面。
「咦!」她記得大哥哥身邊只有兩個隨從,怎麼又多了四個?一共六個大男人,每個都是高大威猛,拿出銀子的馬臉叔叔手上則多了一些食物。
「老大你……」其他五個侍衛忍著笑意;平日他們的總管大人總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可出城路上就見他彎腰買小食和糕點,感覺很奇妙啊。
「先給小妹妹吃點東西吧。」朱見淮也在笑,從懷裡揣出那張賣身契,隨意幾下撕碎了,手一揚,任碎紙飄飛而去。
「琇琇謝謝哥哥大爺。」琇琇立刻跪倒,往他拜下去。
「起來。」朱見淮拉住她的小身子。「妳叫秀秀?」
「我叫石琇琇,是有玉字邊的秀喔,我爹給我取的名字。」
「看來妳很喜歡這個名字。」他見她一雙大眼晶亮靈活,並不怕生,也懂得禮貌,應該是個懂事的孩子,又問道:「妳爹的後事都辦好了?」
「是好了,可那人將我爹隨便埋了,也沒跟我娘在一起……」她越講越小聲,低頭絞著手指頭。
「這個妳別擔心。妳知道葬在哪裡嗎?知道的話,卓典,你去處理。」
「屬下遵命。」
「謝謝!謝謝哥哥大爺!」她心懷感激,再度跪下。「謝謝叔叔。」
「別跪了,我就怕這一套繁文褥節。」朱見淮擺擺手。
卓典走到她面前,要她挑他兩隻大掌裡的東西,她拿了一個水梨。
「多謝叔叔。」她跟馬臉叔叔鞠個躬。
「琇琇。」朱見淮又道:「哥哥搬了新家,妳要不要來我家當丫鬟?」
「要!」
「哥哥的家很遠,在北關,妳願意去嗎?」
「願意!」
「我們要騎很久、很久的馬,跑上一天一夜,妳如果怕累的話,我就將妳寄放在路邊客棧,請他們僱車送妳過去。」
「不,琇琇不會累,不怕吃苦,請讓琇琇服侍大爺。」
「乖,吃完了就上路。」他揉揉她的頭,然後向侍衛吩咐道:「我們照原定計畫,連夜趕往北關。」
「是!」
短暫休息過後,他抱她上馬,六名侍衛則再度分散前後保護王爺。
長長的官道迤邐往北,琇琇望向遠方,風沙撲面,她瞇起了眼睛,雖不知前途如何,但她知道,哥哥大爺的眼眸清亮,像是萬里無雲的青天;馬臉叔叔捧滿點心的大手像爹的一樣長滿粗繭,他們都是好人,跟著他們一定沒問題。
遙遠的旅途中間,一行人停下來休息兩次,很快又上路;入夜後,月光引路,她努力張開眼皮,抓住哥哥大爺的衣裳,不讓自己睡著。
「妳想睡就睡,別撐了。」朱見淮察覺她不住地打瞌睡,摸了摸她的頭頂,再將她往懷裡帶緊些。「哥哥會保護妳,不怕摔下馬。」
「謝謝……」她含糊地回應。
她仍想強撐下去,她是丫鬟,不該是被照顧的;但自爹過世後,她沒睡過一日好覺,年紀幼小的她早已是疲憊不堪,歪在哥哥大爺的懷裡,就像躺在最溫暖、最安全的被窩,她毋需再怕壞人欺騙威脅,她只需放鬆疲累的身子,任自己沉沉睡去。
在那無憂無慮的夢鄉裡,馬蹄疾走,風聲呼嘯,偶爾聽到哥哥大爺和他的隨從講話,她依然安安穩穩地睡在他的懷抱。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聽到哥哥大爺在喚她,馬匹奔跑的震動也停止了。
「琇琇,我們到了,起來吧。」
「睏……」
她好倦,眼皮好像黏住了睜不開,感覺自己似乎騰空飛了起來,有個平穩的腳步一步一步走著,還有一堵暖和的胸膛做為她的倚靠。
是爹抱她去睡了。她露出笑容,往那個懷抱蹭了蹭,小手習慣地抓上了爹的衣襟。
每個夜裡,爹會坐在桌前琢磨玉石,她則坐在旁邊,支起下巴,一邊看爹雕玉,一邊聽爹跟她說故事,往往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在爹的巧手變化下,變成了玉佩、玉戒、玉佛、玉虎……還有種種她說不出名的神話玉獸。
她看得癡傻了,又是驚喜,又是崇拜;但有時爹沒雕出一個模樣,她就會無聊得打盹,待爹見她睡去,便輕輕地將她抱起,放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
「爹……」她喃喃低語,指頭又抓了抓衣襟。
「琇琇想她爹了。」哥哥大爺在說話。
「哎喲,王爺,您怎地抱個女娃娃來了?」有個細細的聲音叫道。
隨著那一步一步走了好久的腳步,她逐漸從睡夢中清醒,一睜眼,乍然以為是爹在看她;過了半晌,她才意識到,他是哥哥大爺,爹已經不在了……
她鬆開抓衣襟的手,朱見淮順勢放低身形讓她跳下來。
一站穩,她大眼滴溜溜地轉動著。原來她在一間大屋子裡,油燈明亮,照出高高的屋頂和寬闊的大窗,門外天色微亮,除了她、哥哥大爺,還有一個灰白頭髮沒鬍子的笑咪咪爺爺。
「東海,這是我的新丫鬟,叫琇琇。」朱見淮坐到椅子上,姿態閒散,表情輕鬆。「琇琇,見過王府的內務大總管。」
「大總管您好。」她規規矩矩地向笑爺爺鞠個躬。
「叫我胡伯吧。」胡東海和藹可親。「妳是王府的第一個丫鬟呢。」
「王府?」她聽到兩次王府,不禁問道。
「琇琇,胡伯教妳知道了。這位一路騎馬載妳從京城到北關的就是冀王爺,妳以後就是冀王府的丫鬟,見著主子可得喊聲王爺。」
王爺?!琇琇一愣,這個稱呼只有在看戲和聽說書時才會出現。她瞠大眼,試圖將年少的哥哥大爺和戲台上戴金冠、留鬍子、挺肥肚的王爺連在一塊兒。
「東海啊。」朱見淮看她神情,好笑地搖頭道:「瞧你想唬人還唬不成,琇琇大概不知道啥是冀王爺。」
「琇琇懂!」琇琇馬上道:「今年京城都在唱:少帝登大位,魏王遷南坪,冀王據北關,兄弟三分家,後宮不吵架,宮娥笑哈哈。」
「好個兄弟三分家,後宮不吵架。」朱見淮嘴角一扯,神情不屑。
「對啦,咱眼前這位就是據北關的冀王。」胡東海聽過那支傳唱的曲兒,倒是不在意,而是十分驚喜琇琇的資質。「嘿,有個伶俐丫鬟可使了。琇琇妳幾歲?挺聰明的。」
「八歲。」
「我以為妳只有五、六歲。」朱見淮頗為驚訝。
「王爺真是不會看人。」胡東海是個老太監,過去都叨念過先帝了,也不怕再來叨念王爺。「五、六歲怎能懂這麼多事呀。不過我看哪,妳這八歲女娃實在太瘦小了。」
「在我的王府住下來,就能養胖了。」朱見淮起身,正欲離開,見琇琇的領口掉出了一截紅絲線,垂著一小塊玉石,應是方才躺臥他臂彎時掉出來的;好奇之餘,他蹲下身,挑起那墜子詳看。
「這是?」
「這是爹給我的玉觀音。」
「玉觀音?我瞧不見觀音啊。」他不解地反覆端看。這是一塊一寸半長的青白玉,雖是一般成色,倒也光滑溫潤,打了個洞穿過紅絲線繫起。
「上面白白的是臉,這裡綠綠的是觀音手裡拿的柳枝。」她低下頭,指給他看。「爹選了玉,還沒開始琢,就……就去見娘了……」
她不想哭的,她答應爹要勇敢活下去,可是當她說起爹時,便想到了娘和爹相繼過世,她變成了孤兒,還差點被賣入妓院,要不是遇到王爺,恐怕她現在就在那間大樓房裡被老婆子呼喝幹活,長大了還要賣笑……
豆大的淚珠滑下臉龐,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用力抿緊了小嘴。
「琇琇……」朱見淮看她流淚,心生憐惜,摸摸她的頭髮。
這孩子被壞人騙了不哭,還懂得拚命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到了最後平安的時候才哭出來,看來不僅聰明懂事,也是個意志力堅強的好孩子。
「來,我幫妳收好玉觀音。」他把她的玉觀音收回衣裳裡,攏好衣襟,再以袖子幫她揩了下淚。「不哭了。」
「多謝王爺!」琇琇揚起嬌脆的嗓音,小臉蛋已綻開笑容。
在他為她理好衣裳的當下,她下定決心,哥哥大爺救下了她又收留她,她一定、一定要做個忠心的丫鬟,好好服侍王爺。
「王爺,我家的來了。」卓典帶著一個少婦進門。
「嫂子,琇琇交給妳了。」朱見淮站起身,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完全不將廳裡的人當作是外人。「我去補眠了。琇琇,妳也該睡個覺。」
「王爺,熱水都燒好了,先洗個塵吧。」胡東海帶路,一邊稟報道:「打從小的日前來到王府,北關的地方官員一個又一個跑來問王爺什麼時候來,他們好準備擺案迎接。」
「還迎神了,擺什麼案!他們就愛送往迎來這一套。」
「官場嘛,王爺就應付應付,也不過花個一時半刻的喝茶時間。」
「皇室宗族本就不該與官員過度往來,想在我這邊撈好處?不管他們了。」
「是。只是誰也沒想到王爺半夜跑來了,他們大概以為王爺過兩天才會坐馬車來,還在計畫著如何歡迎王爺。」
「哈哈!你就放消息出去,說我來了,要他們別忙了。」
王爺笑聲漸遠,卓嬸牽起琇琇的手,走出大廳。
「琇琇,我帶妳去洗臉,換件衣裳,整理個房間給妳睡。」
「謝謝嬸嬸。」
天已大亮,廣大的庭院裡,白牆綠竹,花木扶疏,琇琇好奇地張望,腳上踩的是平整的新舖石板,屋頂是發亮的青色琉璃瓦,廊柱透出新漆的味道。
「嬸嬸,這是新屋子耶。」
「是的。」卓嬸回道:「王府還沒完全蓋好,目前人少,只有王爺帶出來的侍衛和他們的家眷,慢慢會添一些家僕,規模會越來越大。」
「哇!」琇琇十分歡喜,繼續張望這座簇新的王府,內心充滿了期待。
北關縣,冀王府,從此就是她的家。
第一章
北關城外,青山蒼翠,倒映水中,彩雲湖畔,春光明媚。
琇琇將小銅壺放在泥炭火爐上,開始燒水。
她十歲了,因為年紀小,做的都是簡單的活兒,平日跟在王爺身邊服侍吃飯喝茶;這會兒她得留心茶水煮沸,好能為王爺泡出一杯好茶。
她抬起頭,王爺站在湖邊,一襲青衫,修長飄逸,好像是圖畫裡的文人。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朱見淮癡癡地望向不遠處的亭子,低吟出聲。
琇琇也看向那邊的亭子,幾個姑娘正談笑著擺放食盒,看來都是丫鬟;而王爺所注目的那位伊人,正靜靜地凝望澄碧的湖水,微風吹過,衣袂飄飄,就像是仙女下凡似地,看得她眼睛也直了。
胡伯跟她說過,王爺十八歲了,若無中意的姑娘,恐怕皇宮會幫他安排婚事,考量的就是親家的地位或朝政的利益,不見得能符合王爺的心意;若王爺能儘快找到他自己喜歡的姑娘,那是最好了。
小銅壺很快滾沸,她靜置片刻,待水溫合適後,再注水入碗;碗裡茶葉舒展開來,暈染出淡淡碧色,她這才將茶碗放到盤上,走到王爺身邊。
「王爺,請喝茶。」
「噯……」朱見淮伸手摸起茶碗,目光仍放在那姑娘身上。
他來到北關兩年,除了需遵從指示參與皇室或朝廷儀典外,他不涉政事,不憂生活,平日在府裡讀書練劍,或是出門與地方文人聚社談論詩文,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有時見風和日麗,便會隨興出遊;他身邊一定跟著卓典和另一名親信侍衛,有時也會像今天一樣,帶著兩個小童胡勝和琇琇服侍他。
今日出門,原是賞春,豈料一見佳人,他年輕的心立刻為之傾倒。
明眸似水,語笑嫣然,窮他所讀之詩書,竟是無以形容她的姿容和氣韻,只覺那美更勝春色,彩雲湖的風景再綺麗,春花開得再燦爛,他也無心欣賞了。
「王爺呀,您這樣一直看著人家姑娘也不是辦法。」琇琇嬌聲道。
「那我可該怎麼辦?」朱見淮行事向來直爽,想做就去做,如今面對佳人,竟是猶豫不前,俊秀的臉孔十分煩惱。「貿然過去,教姑娘怪我無禮;可今日若錯失芳蹤,不知她名姓……」
「琇琇去幫王爺傳個信兒。」
「對啊!我怎沒想到!」朱見淮頓掃陰霾,瞳眸洋溢光采,舉碗將茶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吩咐道:「阿勝,快備筆墨。」
十三歲的胡勝是胡東海的義子,做事踏實勤快,很快就備好文房四寶。
攤開紙張,朱見淮望向那邊亭子的倩影,稍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闕詞;再拿起紙,小心地吹了吹,確定墨跡乾透後,仔細摺好。
「琇琇,麻煩妳了。」
「是!」琇琇雙手接過,明白自己擔起一個重大的任務,牢牢地捏住紙張,踩著小腳步,蹬蹬蹬地跑向那邊的涼亭。
「漂亮姐姐,這是我家公子寫給妳的信。」她站在亭下喊道。
「漂亮姐姐?不是我們啦。」涼亭裡四個丫鬟互相取笑,又齊聲向她們的小姐道:「小姐,喊妳呢。」
「哦?」徐如雪轉過身,目光隨琇琇的手勢看了過去。
一見是個陌生男子,身邊還跟了幾個隨從,便收回視線,淡然地道:「哪來的輕佻富家公子?」
「姐姐,我家公子就是怕唐突佳人,不敢輕率過來,所以要琇琇傳信。」琇琇雙手奉上紙張。
「妳叫秀秀?」
「我爹取的名字,是玉字旁的琇喔。」
「琇?如玉之石。倒是個靈巧的丫頭,看來妳讀過書,說話很得體。」
「是的。我家公子請了夫子,在府裡開學堂,要我們下人忙完活兒以後,有空學讀書寫字。」
「有這麼好的主子?倒是前所未聞。」
徐如雪這才接過紙箋,先是隨意瞄過,但她很快重新回到第一行,細細地讀了下來。待認真看完,凝脂般的白皙臉頰也微微地紅了。
琇琇一直留意漂亮姐姐的神情,見她黑眸移動,反覆細看,便問道:「姐姐,妳要不要回信給我家公子?琇琇在這兒等妳。」
「是該回一封信給妳家公子。」徐如雪摺起紙箋,眼簾垂下,掩起了她波動的心思。「誰知他是不是去抄了別人的詩詞,故意來哄我;待我出個考題,要他即刻回我。」
「沒問題。我家公子最會寫文章了。」
徐如雪淺淺一笑。小丫鬟忒地有信心,也許她的主子就是這般個性。
桌上本就擺好筆墨,她拿起筆,行雲流水地寫下文字。
「寫好了,妳帶回去吧。」
琇琇拿了漂亮姐姐的信,寶貝地揣在胸前,又蹬蹬蹬地跑回這邊亭子。
「她回信給我?」朱見淮留心那邊亭子的動靜,急忙打開信箋,一讀下來,既歡喜,又傾慕,讚嘆道:「真是個才女呀,這麼短的時間就能寫出這闕好詞回應我,還出詩題考我?」
他露出自信的笑容,坐下來拿筆沾了沾墨,看著湖水柳樹,尋思片刻,下筆立就,寫成了一首詠彩雲湖的七律。
琇琇再遞了過去,徐如雪看了,芳心怦然跳動,抬眼望向了這邊亭子的朱見淮,雖是隔得遠了,但還能看出是個俊逸的青年公子,文質彬彬,器宇不凡;她既是嬌羞心喜,卻也激起鬥志,想要看他更多的真才實學。
「且讓我回他這首詩。琇琇,妳再等等。」
「好!」琇琇歡喜應允。
「小姐!小姐!」丫鬟眺望著另一頭的林間小徑,著急地道:「老爺、夫人、大少爺、二少爺他們都來了!」
「啊!」徐如雪一驚,下筆更快,飛快地寫完後,還來不及晾乾墨漬,便將一大張紙交給琇琇。
琇琇看到一位大老爺來了,又見漂亮姐姐和丫鬟變得緊張,也知道人家的爹可能兇惡威嚴,忙以指頭拎起紙張上端兩角,趕快跑走。
「那個小丫頭做什麼?」徐軻走近亭子,狐疑地問道。
「沒什麼,來問路的。」眾丫鬟幫小姐掩飾。
「咦!是個男人?」徐軻看到小丫頭跑到了那邊亭子,老眼仍瞧出有個年輕男子,又見硯台墨汁淋漓,不禁急道:「如雪啊,今日遊湖妳怎就先來了?沒有爹跟妳哥哥陪伴,怕是外頭男人胡來。不行,我得去警告那個渾小子!」
「爹,我們跟你去。」徐家兩位少爺護衛妹子,也氣沖沖跟著去。
「爹啊!沒事的。」徐如雪急喊,卻阻止不了極為呵護她的爹親。
徐軻大步過去,就見那個渾小子接過小丫頭給他的紙,看得一副出神的癡呆模樣,正想出聲斥喝,卻看到站在小子後面的馬臉高個兒正在瞪他。說起這張獨一無二的馬臉,絕對不會獨自出現,一定跟著他的主子……老天!
「王爺!」徐軻大驚。
「徐先生?」朱見淮專心品讀佳人的詩句,根本沒留意來勢洶洶的父子三人;抬頭一看,原來是他詩社的前輩,又見琇琇在旁邊擠眉弄眼,左手指著徐先生,右手指向那邊亭子望過來的焦急小姐,他立刻頓悟,喜出望外,恭謹地一抱拳。「敢問徐先生,那位姑娘是否為令嬡?」
「正、正是……正是小女。」徐軻結巴了。
「能否請徐先生稍候片刻,待見淮寫出回應令嬡的詩文後,再請徐先生過目指教,順道拿回去轉贈與令嬡?」
現在沒她的事了。琇琇綻開童稚的笑顏,蹦蹦跳跳地跑到湖邊抓柳條玩。
彩雲湖畔,柳絮輕揚,楊花如雪,冀王府準備辦喜事了。
※ ※ ※
徐如雪乃北關書香門第徐軻的么女。徐軻素有文名,他講授典籍,著書立論,門下弟子亦多有功名,頗受地方敬重。
朱見淮上奏朝廷娶妃,皇帝封徐氏為冀王妃,北關縣因著王爺大婚熱鬧了好一陣子,人人傳頌著王爺王妃郎才女貌,詩文結緣,真乃天作之合也。
自王爺成親後,琇琇不再當王爺的隨侍丫鬟,卻是更忙了。因為來了更多的僕役丫鬟,他們對王府事務不熟悉,又不好直接去問胡大總管,更不敢去問那個半天蹦不出一個字的馬臉侍衛總管;而琇琇年紀小,聰明伶俐,口齒清晰,問什麼都知道,也因此她常常在王府裡跑動,幫忙傳遞訊息。
「王妃,這是您要的棉布,琇琇從庫房找出來了。」
琇琇抱來兩綑比她還高的布匹,跑進了王爺王妃居住的「詠晴閣」,送到已有六個月身孕的王妃面前。
「我才說著,這樣妳也找得到?」徐如雪看她忙得小臉紅潤,笑道:「這邊歇著吧。錦鳳,給琇琇喝水。」
「謝謝王妃。」琇琇在旁邊小凳坐下來,拿出帕子抹了汗珠,再雙手接過錦鳳送上來的茶水,抬頭有禮地道:「謝謝錦鳳姐姐。」
「過去王爺收了很多宮中禮物,現在都用得到了,明兒再來裁孩兒的衣衫。」徐如雪撫摸棉布質地,很是滿意;再看琇琇喝水的乖巧模樣,想到這孩子的身世,愛憐地道:「看妳忙了大半天,頭髮都散了,我來幫妳紮辮子。紅芸,去拿我裝絲帶的盒子來。」
這不是琇琇第一回讓王妃紮頭髮,她開心地搬了凳子,坐到王妃跟前。
「妳喜歡什麼顏色,自個兒挑。」徐如雪拆了她的辮子,為她梳理。
「哇!」琇琇驚喜地看著盒子裡五顏六色的漂亮絲帶,又瞧了自己穿的衫褲,小心翼翼地捻起水綠色的絲帶。「這個。」
待王妃幫她紮好辮子,她再次歡喜道謝,將辮子拉到胸前,綻出甜笑,愛不釋手地撫摸王妃為她繫上的水綠髮帶。
自王妃嫁進來後,她就像多了一個大姐姐。王妃待丫鬟很好,她對於什麼都會的王妃很是崇拜,也像過去服侍王爺一樣,忠心耿耿地服侍王妃。
「王妃,徐家兩位少奶奶和五位堂姊妹來了。」門外有僕婦進來稟報。
「喔,快請她們進來。琇琇,煮茶了。」
「是。」琇琇跳起來。「客人多,這裡茶葉和水不夠,我去拿。」
「錦鳳,一起過去幫琇琇,怕是拿不動。」徐如雪又吩咐。
「是。」錦鳳恭敬回應。
琇琇一路奔到灶房,往泡茶專用的水缸舀好一大壺清水,拿了一罐龍井,又記起徐家大奶奶喜歡喝松蘿,往櫃子張望了下,這時錦鳳才姍姍來遲。
「錦鳳姐姐,妳比較高,拜託妳幫我拿櫃子最上頭那罐松蘿茶葉。」
「自己不會拿嗎?」錦鳳雙手叉在胸前,不復方才在王妃跟前的謙恭,而是神色倨傲,聲音也大了。「我可是屋裡服侍王妃的丫鬟,不是做粗活的,也不是倒水給小丫頭喝的。嗯哼,有人只會煮茶,卻會鑽縫兒討王妃歡心,王妃說什麼,就巴巴地跑去做,真是個靈活的丫頭喲。」
琇琇十一歲了,對於王府近一年來的人事變化已有所感受,也懂得更多人情義理,遇上錦鳳這種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僕婢,她不反駁,也不跟人吵,就在錦鳳抱怨嘲笑之際,她已經搬了凳子,爬上去拿茶葉罐。
她右手抱了兩罐茶葉,左手還提了裝滿水的大茶壺,走得十分吃力;錦鳳卻是兩手空空走在她前面,絲毫沒有要幫她的意思。
「妳走快一點,等一下進院子我就幫妳拿。妳兩匹布都拿得動了,煮茶丫鬟還拿不動一支茶壺嗎!」
琇琇抿唇不語,就算她是第一個來王府的丫鬟,卻仍是年紀最小的,所有的丫鬟姐姐都能仗著年紀大來使喚她,或是說……欺負她。
「我可是徐家出來的丫鬟,好歹徐家選丫鬟還會留心身家清白。不像妳,老說妳爹是玉匠,誰看過妳爹啦!來歷不明不白,又是讓王爺從妓院撿回來的,也不知道妳在那骯髒地方是不是給大爺摸著玩--」
「錦鳳,妳說什麼?」一道帶著怒意的嗓音傳來。
「啊!王妃……」錦鳳慌張地回頭。
徐如雪親自出來迎接徐家女眷,回詠晴閣途中就聽到錦鳳碎嘴。
「我平常如何教妳們的,都忘了嗎?妳心裡想著骯髒事,說出來的就不是好話。」徐如雪摸著肚子,臉色嚴肅。「將來我的孩兒出生後,所聽、所見都應該是正正當當的,絕不容許身邊有不知輕重的下人說三道四。」
「如雪,別動了胎氣。」徐家大嫂輕聲勸道。
「我當主母的,理當讓她們明白規矩。」徐如雪目光掃向跟隨的丫鬟僕婦。「做錯事就該罰,不管是誰都一樣。」
「王妃,錦鳳錯了。」錦鳳嚇得低下了頭。
「妳平常就愛說閒話,還道我不知?罰妳去前院做雜役丫鬟一個月,掃地抹窗時好好反省,想想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一個月後再回來服侍我。」
錦鳳垂頭喪氣,抹了淚,退開離去。
琇琇也是低著頭;看到錦鳳受罰,心裡很過意不去。
「琇琇。」徐如雪走到她前面,摸摸她的頭。「錦鳳的話妳別放在心上,更不要以為是妳害她受罰,知道嗎?」
「知道……」
「我來瞧瞧妳的玉觀音。」徐如雪纖指輕挑,勾出她脖子上的紅線,柔柔地撫摸玉石。「妳爹是個很好的玉匠,他留給妳的玉觀音真的很特別呢。」
琇琇眼眶一熱,重展甜稚笑靨。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王妃喔!
小小風波過後,大家回到屋子裡,琇琇煮茶,王妃與女客談笑。
不覺日影西斜,忽地外頭有人喊道:「王爺回來了。」
「如雪!如雪……」朱見淮像風般進了詠晴閣大廳,不料見到滿屋子的女眷,來不及收起迫切期盼的溫柔神情,頓覺尷尬。「兩位嫂嫂來了?」
「王爺!」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禮。
「都免禮了,自己家人聚聚就別客氣。」
「既然王爺回來,就不需要我們陪伴如雪了。」徐大嫂沒有坐下,而是微笑道:「王爺,我們該走了。」
「兩位嫂嫂說的什麼話,妳們不是在聊天嗎?怎麼我回來就要走?如雪,不留嫂嫂吃頓飯嗎?」
「我們都坐一下午了,也該回去了。」徐二嫂也笑著道別。
送走客人,琇琇收拾妥當,離開詠晴閣,忽然記起方才紅芸姐姐說王妃房裡缺了東西要備齊,便折回去詢問。
進了門就見紅芸正往花瓶插花,才要叫喚,紅芸立刻拿食指比在唇上,要她安靜,又指了指通往內間半掩的門。
那邊是王爺和王妃平日生活起居的小廳,琇琇好奇地偷瞧了下。
「還以為你晚上才回來,瞧你一回來,就趕跑了嫂嫂她們。」
「我想妳呀,就快馬加鞭回來了。」朱見淮摸上愛妻的肚子,柔聲問道:「孩兒這幾天乖不乖?」
「很頑皮呢,趁他爹不在,每天踢我的肚子。」
「來,我叫他乖點,別欺負娘。」朱見淮故作生氣地道:「要是男孩,先吃爹一板子。女孩嘛,可別這麼兇,以後會嫁不出去。」
「你當爹的才兇。」徐如雪微笑按上他的手,倚在他的懷裡,輕輕吐了一口氣。「還好這回皇上召見只是聊聊天,沒事就好。」
「我在北關當個閒散王爺,不問朝政,皇兄沒必要提防我。這回進宮就當作是兄弟敘舊,我還有空去逛京城大街呢。」
「人家等你回來,你倒有興致逛大街。」
「就知道妳想我,我去逛大街,為妳買了這支棗木梳。」
「啊!」徐如雪接了過來,撫了撫,聞了聞,欣喜道:「還有木頭香味兒,可怎地這麼大的一把梳子?真的可以拿來當板子了。」
「妳常說頭髮很多、很厚,怎麼都梳不順,篦了更是毛茸茸的,像一團毛球似,紮了辮子又像兩根草繩,哈哈……」朱見淮不住地撫摸她的頭髮。
「回來就笑我頭髮,這梳子不要了,還你!」
他沒拿梳子,而是將臉頰偎上她的頭頂心,將她摟得更緊。「那小販說啊,這梳子齒孔寬疏,容易梳得順,還要我帶這瓶頭油,讓妳的頭髮更烏黑。」
「你呀,男人去買這些玩意兒不怕被笑話呀……哎!怎拿掉我的簪子?我梳好的頭髮都散了。」
「且讓為夫的幫娘子梳頭,試試我新買的梳子。」
紅芸忙拉琇琇到外面廊下,這才嘻嘻笑出聲。
「哇,王爺和王妃很好耶。」琇琇偷聽到甜言蜜語,小臉微紅。
「這叫做甜得出蜜!我們每天聽了,渾身也像裹了蜜糖黏答答的。」紅芸滿懷希望地道:「真盼以後我嫁人,也要嫁給像王爺這麼好的男人。」
琇琇還沒想到嫁人那麼遠的事,她仰望天空,祈求老天讓王爺和王妃永遠幸福快樂,她還等著他們生下小娃娃跟她一起玩呢。
藍天清朗,像是她仍然不知憂愁的單純心思;然而,晴空終究會聚來烏雲,轉為黑夜,到了那時,她是否已經長大到足以面對不可預測的變故了呢?
※ ※ ※
五年後,深秋。
琇琇提著水壺往前走,就見前頭錦鳳倚著欄杆,正在和侍衛鄒立功說話。
她知道錦鳳喜歡鄒立功,雖不想打擾他們,但他們就站在她必經的路上,她便禮貌性地打聲招呼。
「錦鳳姐姐,鄒大哥。」
錦鳳從鼻子哼一聲,算是回應她。
自從錦鳳被王妃罰過後,言行已收斂許多,但她本性未改,仍是自恃甚高;這幾年來,琇琇也想跟她好好相處,但她就是從不給琇琇好臉色看,琇琇也只能儘量不去招惹錦鳳,免得自討沒趣。
「琇琇。」倒是鄒立功喊住了她,錦鳳立刻露出不悅的神色。
「鄒大哥,有事?」
「我問妳,妳好像小時候就來王府,已經很多年了?」
「是啊,八年了。」
「比妳和我還久呢。」鄒立功笑看錦鳳,又轉過來看琇琇,開玩笑似地道:「妳以後總得嫁人,不可能一輩子在這裡當丫鬟吧?」
「立功哥哥啊!」錦鳳嘴角一撇。「她當然想當丫鬟了。她仗著王妃寵她,還想在冀王府多風光幾年,說不定哪天攀上王爺--」
「錦鳳姐姐!」琇琇臉色一沉,出聲制止錦鳳再說下去。
「喲!長大了,會回嘴,也會罵人了,萬一讓妳當上丫鬟頭兒,我在王府還混得下去嗎!」
「對不起。」琇琇不欲再跟錦鳳攪和下去。「鄒大哥,錦鳳姐姐,我還有事,得趕去前頭了。」
她直直往前走,背後傳來他們的訕笑聲,她深吸一口氣,轉過幾個院子,將方才的不快拋到腦後。
一踏進前院的月洞門,就聽到笑鬧喧嘩,只見小世子坐在王爺的肩頭上,兩隻肥短小手握住一支竿子,賣力地往上戳弄一顆夾在樹幹間的皮毬,一群侍衛在旁邊起鬨,指點王爺如何移動腳步到正確位置。
「哈!」她看了好笑,問紅芸道:「怎地玩到樹上去了?」
「一顆毬丟來丟去的,看得我眼都花了。」紅芸比手劃腳。「忽然就扔到樹上,侍衛本來要爬上去拿,王爺卻頂起了小爺,要小爺自個兒弄下來。」
「爺兒倆玩瘋了。」徐如雪坐在椅上,微笑看父子倆嬉戲。
王妃懷了第二胎,八個月大腹便便,美麗如昔,更添少婦溫婉韻致。
嘩!幾片枯葉落下,五歲的世子朱祐杉繼續以竿子捅毬,又觸動了樹上欲掉不掉的黃葉,霎時像是下了落葉雨,嘩啦啦地掉了滿地黃葉。咚,那顆皮毬也掉了下來,在地上彈了下,窸窸窣窣地在乾枯的葉片上滾動。
「拿下來了!小爺年紀小,力道倒不小。」侍衛們叫好。
「哇,杉兒好重。」朱見淮放下兒子,一手揉了揉肩頸,一手抹了兒子的頭,將他帶到娘親跟前。「休息一下吧。」
「杉兒呀,瞧你玩得滿頭大汗。」徐如雪拿巾子為愛兒擦了額頭汗水。
「娘,」朱祐杉興奮地摸向娘親的肚子。「叫妹妹趕快出來陪我玩。」
「呵,杉兒怎知道是妹妹呀,你可得再等等喔。」
她還想幫他擦身子,但因肚子太大,不好俯身,朱見淮見了,便撈來兒子坐下,接過巾子從他衣衫下面伸進去,才往他背部抹了兩下,便搔起癢來。
「哇呵呵,爹!」朱祐杉笑個不停,猛往爹懷裡鑽去。「好癢!呵呵……」
「癢我的杉兒!」朱見淮童心大發,索性將兒子抱到大腿上,頭臉和雙手一起來,往小人兒身上亂搓亂揉,搔得更起勁。
「哎呀!」徐如雪笑容明亮,看他們父子倆戲耍。
好不容易爺兒倆玩夠了,朱見淮將小人兒放下地,歪到椅背上。
「爹!再玩嘛!」朱祐杉意猶未盡,仰起期盼的小臉,扯了爹的袍襬。
「不行了,爹老了,好累,要休息了。」朱見淮一副累攤了的模樣。
「小爺,我們來擺劍陣。」卓典知道小爺精力充沛,早就準備好接手。
朱祐杉興匆匆跑過去,接下一支以布纏裹起來的小木劍,卓典和其他侍衛也拿同樣的小木劍,大家蹲在地上,教小爺招式,跟他拆招,煞有其事地比起劍來,還有侍衛假裝被小爺砍中,躺到地上哇哇叫,又惹得大家笑聲不斷。
「杉兒喜歡練武,得叫卓典好好點撥他。」朱見淮喝了一口茶。
「是啊,杉兒不能讓你教,會變成玩鬧。」徐如雪也喝了一口溫水,看著丈夫喝茶。「哎,真想喝琇琇泡的茶。大夫說,等我生了,才能再喝茶。」
「給妳聞茶香。」朱見淮轉過臉,往她臉頰親了一記。
「不像話。」徐如雪忙推開他,嗔道:「也不怕讓人瞧見!」
「老夫老妻了,還害羞?」朱見淮握住她的手,笑意盎然。
秋陽和暖,夫妻倆靜靜地握著手,看孩子玩耍,徐如雪望向了丈夫。
「魏王府來函,魏王第三個妾生下第六個兒子,你怎麼回?」
「問東海。他知道按宮廷禮儀該送上怎樣的禮。」朱見淮以手支頤,懶洋洋地道:「哼,他每生一個就來要一份禮,倒也跟宗族兄弟詐了不少財物。」
「你要不要寫封親筆信道賀?署個名也好。」
「杉兒出世時,他可沒寫信道賀。」
「至少維持表面上的關係……」
「不需要。他都不想跟我維持關係了,到處放話中傷我,還敢來討賀禮,我何必去跟他示好,倒先滅了自己威風,矮他一截!」朱見淮越說越惱,見妻子沉默不語,忙捏了捏她的掌心。「如雪,抱歉,我語氣重了些。」
徐如雪微笑搖頭。「自從有了杉兒,我會去想很多事,現在要生第二胎了,總是希望你和孩兒都能平平安安的。」
「有我在,你們當然平平安安的。」他再次叮囑道:「我明天啟程去鳳陽祭祖,大概要二十天才回來,我會留下卓典保護妳,妳等我回來便是。」
「太皇太后的壽宴真的可以不去?」徐如雪略顯憂心。
「既然我不能去,就回覆了宮裡說,冀王妃即將臨盆無法前往,他們總不能叫個孕婦跑一趟遠路吧。再說了,我母妃已逝,跟那群女人又沒什麼感情,她們就愛找一些名堂將皇眷聚在一起,跪拜啦,行禮啦,好能彰顯她們后妃的名號,再虛情假意關心你好不好,滿足一下母儀天下的虛榮心。要是她們走出宮了,誰還認得她們啊。」
「王爺今天的火氣忒大。」徐如雪笑看他。
「唉!」朱見淮一嘆。「要出遠門了,跟妳分別那麼久,我就是不開心。」
「二十天很快。等王爺回來,孩兒也差不多要出來見爹了。」徐如雪拍拍他的手背,再拉過來按住她的肚子。「你說這胎是兒子呢,還是女兒?」
「都好。妳為我生兒育女,我很喜歡。」朱見淮溫柔地撫摸她的肚子。
王爺和王妃情深義重,琇琇看得臉熱熱的,低下頭揭開壺蓋,熱水沸滾的白煙烘得她眉眼更熱。
不能再「偷看」他們了啦。她沖好第二回的茶,悄悄地擺上小几,走到紅芸身邊,看小爺和侍衛玩耍比劍。
風吹過,樹梢黃葉又紛紛落下,不知不覺地,西風轉為北風,天變冷了。
※ ※ ※
三日後。
琇琇和紅芸忙碌地檢視衣櫃,將一件件厚重的冬衣放進箱子,徐如雪坐在桌前,正在教兒子讀書。
整理告一段落,紅芸出去打理自己的包袱,琇琇望向王妃,心裡十分不安。
「王妃,您真要去赴太皇太后的壽宴?」她道出了疑慮。「王爺出門前已經為您推卻了,您就要生了,太皇太后一定能見諒的。」
「可宮中又追了緊急懿旨,說王妃不去,世子還是得去,甚至派太監來帶,杉兒才五歲啊!」徐如雪微蹙眉頭,看著也抬起頭看她的愛兒朱祐杉。
童稚的眼眸明亮有神,小世子完全明白娘親的擔憂。
「胡伯可以陪同小爺上京,他在宮裡熟門熟路的。」琇琇道。
「胡伯說過了,宮裡有頭有臉的大太監早就換了一批,不買他們這些老宦官的帳;況且那壽宴不允許胡伯或奶娘陪同進去,杉兒必須獨自面對他從來沒見過的『曾祖母』、『祖母』,還有一群不懷好意的『伯母』。」
「王妃的意思是……曹貴妃?」
「是的。不只是曹貴妃,還有魏王妃。她們全都提防著杉兒。」
「王妃,我跟您去。」
「妳呀,多個累贅!」徐如雪總算輕綻微笑。「王爺特地留下卓典和他的一班親信護衛,我有他們保護還怕什麼;另外胡伯老馬識途,宮裡的規矩問他就行,再帶上產婆、大夫,萬一半路想生了,也沒有問題。」
「這……」
「妳就留在府裡等我們回來。總不成王府走得空空的,沒人看家吧。」
「是。」她也只好聽命了。
「唯獨我能以王妃身分陪杉兒進宮,曹貴妃蛇蠍心腸,宮裡夭折了那麼多孩子,我說什麼都得護住杉兒。」
皇帝始終無子,起因於皇帝寵愛的曹貴妃生性嫉妒,只要後宮有人懷孕,便不擇手段令其流胎;雖說皇帝正值英年,暫無繼承問題,但半年前突然大病,昏睡一日方醒轉,朝中大臣虛驚一場,開始為繼位方式爭吵辯論,是兄終弟及呢?抑或從下一輩挑一個?
排行老二的魏王爺視三弟為假想敵,不時放出流言,說冀王爺生活荒逸,只會吃喝玩樂,對此朱見淮雖氣惱,卻也懶得計較或是辯駁。
然而一旦扯到第二代,就是魏王爺世子和冀王爺世子之爭了。
琇琇想到前因後果,不禁打個冷顫。王爺畢竟還是皇家人,即使離得遠了,但牽絆和恩怨都在,永遠拋不開。
她也看到王妃為人母的堅毅,這是避不掉的鬥爭,王妃只能正面應對。
「杉兒,背好書了嗎?」徐如雪問道。
「背好了。」朱祐杉朗誦道:「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哇,小爺好厲害!」琇琇睜大眼睛,一轉眼世子竟然全篇背住了。
「現在先背起來,將來跟著先生讀書,更容易明白道理。」徐如雪以指頭梳理了愛兒的頭髮,幫他束攏紮起。「等你爹回來,再背給爹聽。」
「娘,我要跟爹比劃新招式。」朱祐杉踢著兩隻懸空的小腿。
「好。」徐如雪笑容滿面。「就知道你坐不住,可以去玩了。」
「嘿!」小杉兒立刻蹦下地,翻了個筋斗躍出門檻,瞬間從一個規矩端坐的小書生變回小頑童,開心地喊道:「卓伯伯!我要練功!」
在門外守衛的卓典逕自往前走,帶他去前面的院子教功夫。
「小爺好功夫啊!」琇琇撫上心口,為自己被小爺的翻筋斗嚇到而好笑。
「杉兒孩童心性,還是比較喜歡練武。」徐如雪站起身。
「王妃,小心。」琇琇扶了王妃,總覺得她肚子大得似乎隨時都能生下來,不禁又擔心道:「王爺要知道您還是進宮了,回來定要生氣。」
「只要杉兒平安,就讓他生氣唄。」徐如雪一笑。「衣裳都帶齊了?」
琇琇又拿了一疊衣服放進箱籠。「今年冬天來得早,我再幫王妃多帶上保暖的中衣。」她最後擺上一套喜氣洋洋的小童紅色衣襖。「這是小爺參加壽宴的新衣,放在最上面才不會壓出摺線。」
「琇琇很細心,有妳在,任何事情都顧慮周到了,我也放心。」
「王妃別誇琇琇了,琇琇會驕傲的。」琇琇難為情地紅了臉。
「紅芸在老家訂親了,」徐如雪談起自己的貼身丫鬟。「卻非得要留到我生下這胎才肯嫁;錦鳳也快二十了,這丫頭眼光高,總挑不到好人家,回來也得替她找個對象。琇琇,妳府裡幫我留意些,選幾個適合接替她們的丫鬟。」
「若王妃不嫌棄,琇琇願為王妃的丫鬟。」琇琇自告奮勇。
「不,妳的本事不該只是個丫鬟。我跟王爺提過,想給妳一個王府的內務副總管職銜,胡伯年紀大了,有時候得有人代他出面管事。」
「不行、不行!琇琇絕對不行的。」她急忙推辭。
「是啊,我也想到怎能為了王府有個好總管,而耽擱了琇琇嫁人呢。」
「王妃呀,琇琇才十六歲!」
「及笄了。」徐如雪輕摸她的臉頰,微笑道:「是可以嫁人了。妳清秀靈巧,我娘家幾位親族的兄弟都在探聽妳,論起他們的人品,絕對沒問題,有空我再一個個請他們到府裡作客,給妳親自挑個好夫君。」
「王妃啊!琇琇不嫁,琇琇只願服侍王妃。」
「就怕妳想嫁,到時求妳留下來,妳也不肯嘍。」
「王妃今天怎老是笑話琇琇啊!」
「等妳真正愛上一個人,妳就明白了。」徐如雪語氣轉柔。「其實當年,我爹認為皇家雖尊貴,卻處處有著看不見的兇險,並不願意我嫁給王爺。他說,他無法拒絕王爺,但只要我拒絕,他就可以回絕王爺的求親。」
「王妃沒有拒絕。」
「是的,我愛見淮。大概是讓他的詩文所吸引,一見鍾情吧。」
王妃向來在外人面前稱王爺,今天卻是真情流露,直接喚出王爺的名字,道出她的心意,令不解情愛的琇琇聽得都心折了。
「既然嫁給他,」徐如雪低頭輕撫肚子,含情脈脈。「該為他做的,我都願意去做。這段夫妻姻緣裡,能得他疼愛,過上這幾年快樂的日子,生下杉兒,就算我不能跟他終老,但這輩子已值得了,沒什麼遺憾了。」
琇琇原是癡癡地傾聽王妃訴說對王爺的情意,可最後聽到王妃說什麼不能終老,她立刻道:「王妃一定能跟王爺白頭到老!」
「不知為什麼,這幾天心裡老是不安寧,有些話得說出來才是。」
「王妃一定是太想念王爺了。」琇琇還想找幾句吉利話來讓王妃開心,此時紅芸整理妥當,走進來問道:「王妃要休息了嗎?」
「明天就要出門了,去園子走走吧,我還想多看這兒幾眼。」
琇琇取來大氅為王妃披上,和紅芸扶了王妃,來到詠晴閣的花園散步。
冀王府已建成八年,樹木長高了,花草變多了,只是深秋風寒,才幾天光景,綠葉凋零,枯枝無依,放眼盡是秋意淒涼,唯留牆邊幾盆盛開的菊花。
碗大的鮮黃菊花迎風挺立,為蕭瑟的園子添上生氣,旁邊的白色小菊花則只是初初結了花苞。
徐如雪欣賞良久。「這兩盆小白菊大概要等我回來才會開花了。」
「這趟來回最多五、六日,就等王妃回來賞花。」琇琇期待地道。
「琇琇,我不在,王府託妳了。」徐如雪握住琇琇的手,鄭重吩咐。
「請王妃放心。」
寒風嘯吼,小白菊的花苞瑟瑟抖動,好像隨時都要被打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