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遠方的一片烏雲還不及遮蔽太陽,雨便驟然落下,來得快又急,打亂了行人的腳步,紛紛找店家躲雨;米樂卻是直闖紅燈,冒雨跑向對街的音樂廳。
音樂廳正舉行全國青少年小提琴大賽,一名少年演奏完畢懊惱地走下台。
司儀說:「下一位參賽者是105號,演奏曲目是克萊斯勒的〈愛之喜〉--」
米樂正跑進音樂廳,聽見喊到自己的編號,立即舉手大聲地說:「到!」
他隨意用手撥幾下濕淋淋的頭髮,快步走上台,深吸一口氣,定定神,琴弓用力朝琴絃一劃,第一個音激昂地迸發出來,卻不是〈愛之喜〉,而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隨想曲中的第十三首〈惡魔的獰笑〉。
台下評審之一的鋼琴家張曼玲臉色大變,起身想要阻止米樂繼續演奏,立即被擔任這次比賽的主席--皇城交響樂團總指揮陳樹森制止。
曼玲無力地坐下來,悲痛地望著台上的米樂;而他也正看著她,眼底充滿了怨尤和輕蔑。曼玲打了一個冷顫,徹底的崩潰和絕望,忍不住掩面無聲啜泣。
然而,其他評審和聽眾無不被米樂的琴技所震懾,那狂放中帶點戲弄的帕格尼尼曲子竟是出自一個十五歲少年,讓人以為是在聆聽一場音樂會,而不是比賽。
舞台邊,另一個參賽者齊詩音緊張地等在角落,聽見米樂令人震懾的演奏,完全掌握了每個人的呼吸,此刻她的胃一陣一陣地抽痛,最後虛軟地蹲了下來,頭埋在膝上,身體不停地顫抖。
這……音樂怎會如此詭魅!齊詩音,妳不可能贏他,不可能的……沮喪的聲音一直在詩音耳畔迴響。
當眾人迷醉在〈惡魔的獰笑〉樂音中時,音樂戛然停下,就在曲子結束前三秒;台下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台上發生了什麼事,米樂已深深一鞠躬,抬頭冷眼朝台下的張曼玲和陳樹森一掃,嘴角那抹鄙夷的獰笑像一把利刃插入曼玲的心。
米樂退場,不理會台下眾人的紛紛議論;當他走到舞台邊時,視線和齊詩音閃著不解的目光交會。
詩音仍蜷縮著身子,仰著頭,瞪著大大的眼睛,質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可以完美地完成演奏,為什麼要輕率地放棄?為什麼?」
面對陌生女孩冷不防的質問,米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頓住腳步。他確實是故意落掉最後的音符,但現場除了張曼玲和陳樹森明白他用意是要兩人難堪外,其餘的人只會惋惜他是緊張得忘記樂譜,沒想到這個女孩竟看出了他的故意。
面對女孩的質問,米樂竟覺得自己做錯了。
台上主持人說話了:「接下來,最後一名參賽者,106號,演奏的曲子是弗洛托的〈啊!如此純情〉……」
米樂見詩音左胸上別著106號的識別牌,提醒地說:「喂,叫妳了。」
詩音驚跳一下,拿著小提琴,慌張地想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癱軟跌坐在地,一點也使不上力。
「喂,妳沒事吧?」米樂扶起詩音,發現她身體顫抖得厲害,臉色驚惶蒼白,立即明白這少女緊張過度了。
米樂握住詩音拿琴弓的手,自嘲般扯了下嘴角,說:「我呀,剛才站在台上,緊張得想從舞台上逃跑,可是最後我還是站上了那個舞台,因為台下有我想要打敗的人,這樣一想,我就不再緊張,可以全神貫注在音樂上了。」
詩音注視著這個演奏帕格尼尼的少年,心裡莫名地湧上一股不服輸的倔強。
「……106號請上台,106號……」
米樂見此時她的眼神很堅定,於是出其不意地推了她一把,像是推一個站在懸崖邊緣的人。「去吧,現在的妳一定做得到的。」
「……106號缺席,那麼形同放棄……」
詩音踉蹌走到舞台中央,朝台下評審和觀眾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我是106號,我沒有放棄,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主席陳樹森和幾名評審交談幾句之後,微抬手示意詩音開始演奏。
詩音不禁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腦海浮現前一位演奏帕格尼尼少年的身影,告訴自己:我要演奏得比他好。
站在舞台邊的米樂見她已準備就緒,便轉身離去,根本不在乎誰是優勝者。
當音樂從身後舞台悠揚響起,米樂的腳步頓住,心似也沉澱了,不禁細細聆賞這動人的美妙音樂。
多麼純淨的音色!米樂由衷讚嘆。如果世上真存在著天使向上帝讚美的樂音,那麼絕沒有人比這少女的音樂更讓人貼近天堂。
詩音演奏完畢,熱烈掌聲讓米樂回到現實,他這才發現眼睛竟然濕了。他負氣似地用力抹去淚,快步離去。他一點兒也不後悔今天的作為,更不需要救贖。
比賽結束,緊接著頒獎。齊詩音得到第一名,她高興地捧著獎杯,眼睛搜尋著那個帕格尼尼少年的身影,耳裡卻聽到評審的交談:
「那個演奏帕格尼尼的少年真可惜,不論演奏技巧還是情感表現都非常出色。」
「對啊,現在再回想起那段演奏,我的心還是怦怦跳著……」
詩音逃開,不願再聽下去。她自認今天的演奏是自己最好的一次,可是為什麼大家只記得那個帕格尼尼少年的音樂,吝於給她一句讚美?
為什麼會這樣?詩音不服氣;即便帕格尼尼少年的音樂讓人驚艷,但終究沒有完成,不算是成功的演奏。
但她必須承認,若沒有那個帕格尼尼少年的鼓勵,她今天就無法獲勝,所以她必須找到他,跟他道聲謝謝。
「齊詩音,恭喜妳獲得第一名。」
身後傳來一聲恭賀,詩音興奮地轉過身,卻不見那個帕格尼尼少年,而是一名斯文有禮、臉上掛著誠摯笑容、容易讓人產生親近感的少年。
「謝謝。」詩音回應,眼裡充滿疑惑,猜著:他是誰?
「我叫嚴東城。剛才妳的演奏讓我很感動,因此無論如何我都想認識妳。」
這話說得如此誠懇,尤其在眾人皆沉醉於帕格尼尼少年的音樂氛圍時,這份肯定更顯彌足珍貴。
詩音靦腆一笑,心裡卻有那麼一點點的虛榮和滿滿的驕傲。她充滿信心地看著手上的獎杯,雖沉甸甸的,卻不會讓她覺得有壓力,反而更清楚自己未來要走的音樂之路。
第一章
午後陽光自西邊窗外灑進交響樂團練習室,那樣跳躍的光線像是小提琴、大提琴、黑管演奏時的音符,時而飛舞,時而翻滾,本該來個大跳躍,卻意外地跌宕下來……
「詩音,這裡斷音要再快四分之三拍!」樹森斥聲,手裡指揮捧生氣地敲打琴架,「大提琴慢半拍,長笛的尾音飄走了……不對不對!重來--」
團員個個張口卻不敢哀嚎出聲,已顯疲乏的詩音仍不敢稍有鬆懈,活動一下已麻痺的手指,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希望這一次能做到樹森老師的要求。
重新再來一遍後,詩音屏氣聆聽的同時,眼睛緊盯著樹森老師的指揮捧,就怕稍有閃神,錯過了進拍點。當指揮棒朝她的方向一點,琴弓絲毫不差地往琴弦一劃,所有心神灌注在每個音符上,完全忘了緊張和疲倦。
當最後一個音符由其它樂器傳達出來之後,悠揚樂音迴繞數秒,練習室頓時安靜無聲,三十幾雙帶著渴望休息的眼神望著樹森老師的指揮棒。
樹森沉吟了一會,緩緩放下指揮棒,團員個個如釋負重地歡呼起來。
樹森走向詩音,執起她的手,見她手指紅腫,囑咐道:「不要過度練習,讓手適當休息。對一個小提琴家來說,一雙健康的手也是完美演出的一部分。」
「是,老師。」詩音恭敬地說,心想,什麼事都逃不過老師的眼睛。
對從小由寡母扶養長大的詩音來說,陳樹森不僅是嚴師,更是慈父;進入音樂學院讀書,陳樹森就是她的指導教授,他的話詩音一向用心牢記,並確實遵行,絲毫不敢馬虎。
這次皇城交響樂團為了向樂迷介紹小提琴新秀齊詩音,特地為她安排了一段獨奏;而為了那短短幾分鐘的演出,她每天練琴超過十個小時,要求自己完美地詮釋每一個音符。
今天的排練,在同一音符被糾了好幾次,總是慢了半拍,她該怎麼做才能跟上呢?
詩音邊走邊想,以致沒有注意到幾個小孩在走廊上嬉鬧奔跑,其中一個小孩不小心撞了詩音一下,詩音驚慌之餘雙手緊抱著小提琴,手上提包掉落,提包裡的琴譜和物品散落一地。
詩音蹲下要收拾時,另一個小孩衝撞了過來,眼看就要一腳踩到詩音的手,小孩突然被人從後攔腰抱起,放到一旁。
真的好險。詩音抬起下巴仰望,驚魂甫定地淺笑一下,輕喚:「東城。」
「想什麼?這麼入神?」東城關心地執起詩音的手,仔細檢查無礙才放心,這才蹲下幫忙撿拾散落地上的琴譜和物品。「詩音,妳這雙手要是受傷了,不能再拉小提琴,我這個頭號樂迷會傷心欲絕的。」
詩音自責地吐吐舌頭,「真是的,剛才老師才囑咐我平時要注意手的保養,剛剛又差點讓手受傷,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
「妳對周遭人事物一向就是少根筋,滿腦子就只有音樂。」散落物品收拾完畢之後,東城替詩音拿提包,並肩走向停車場。「晚上我訂了餐廳的包廂,吃完飯可否為我演奏音樂會上妳將演奏的曲子,讓我提前一飽耳福?」
詩音對東城提出這樣的要求感到意外。「東城,你知道我願意為你演奏任何曲子,但是今天你怎麼……」
「詩音,對不起,我無法出席週末的音樂會。」
「無法出席?出了什麼事?」詩音擔憂地問。
「美國那邊的公司臨時出了狀況,我爸希望我親自去了解狀況,並且妥善處理。」東城懊惱地說:「對不起,這是妳正式出道的音樂會,我竟然缺席了。」
「既然公司有事,當然要以公事為重。這樣吧,東城,我為你演奏兩首,一首是這次音樂會中的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另一首由你來指定,當作是我祝你一路順風,並且圓滿解決事情,讓董事長肯定你的工作能力。」
她的話讓東城覺得窩心,想也不想地說:「弗洛托的〈啊!如此純情〉。」
詩音會心一笑。弗洛托的聲名也許不若莫札特、貝多芬那般響亮,但是對她來說卻是意義非凡;十四歲那年,她就是演奏這首曲子而奪下冠軍,也因此結識皇城集團少東嚴東城,從此他成為她的樂迷,兩人經常分享古典音樂的美妙。
然而,那段美好回憶中,卻常讓她想起那個帕格尼尼少年;當年很多人都認為若非少年沒有完成演奏,那麼他應該是第一名,而不是她齊詩音。
這個說法始終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的疙瘩。如今她就要走上職業音樂舞台,想著有一天定會和那個帕格尼尼少年相遇。雖然她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但是少年那狂放的樂音至今依然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已;她相信,只要那樣的特殊風格樂音出現,她一定可以辨認出那個帕格尼尼少年。
※
一束金色光芒穿透雲層灑在白色沙灘上,正式宣告連綿數十日的春雨結束,然後以狂熱的搖滾音樂祭迎接明媚的春天。
每年四月初國境之南的「春天吶喊搖滾音樂祭」以二十四小時接力開唱,吸引觀光人潮。
第一場星期五晚上七點由帕格尼尼樂團開場,不到中午已湧進人潮,佐以陽光、沙灘、比基尼辣妹,熱鬧歡騰可比嘉年華。
晚上不到七點,現場人聲沸騰,月光、啤酒、熱舞,氣氛儼然露天夜店,不論是熟識的還是陌生的男女,彼此的身體隨著狂熱的音樂碰撞也不以為意。
有人高喊:「帕格尼尼樂團的演唱要開始了!」
「我特地南下來聽這個樂團的演唱,在台北時,我每個星期六都會到AT聽他們演唱,那個女主唱朱艷子真是帥氣,真希望他們能出專輯。」
「對啊,我也很喜歡這個樂團,尤其是貝斯手米樂,我迷死他了。」
本是熱舞狂歡的人群紛紛將注意力轉向前方舞台,高舉雙手搖晃,扯聲大喊:「帕格尼尼!帕格尼尼--」
舞台上,帕格尼尼樂團的表演為今晚的音樂演唱會帶來最高潮,主唱朱艷子清亮嗓音直上九霄,餘音尚繞梁,燈光已由艷子身上轉向米樂,一段即興的solo秀引爆全場瘋狂尖叫。
「米樂!米樂!米樂……」
米樂不經意地一個甩頭,紮著小馬尾的橡皮圈斷裂,及肩頭髮披散開來,隨著身體的律動而飛揚,這身姿性感又迷人,立即引來一陣興奮高亢的呼喊,直到樂團演唱完畢,團員們步下舞台仍不絕於耳。
許多樂迷擠到後台找機會接近,口中熱情地喊著米樂;米樂一貫地擺一下手,旋即轉身走開,不管身後的樂迷如何推擠和呼喊,就是不回頭;而鼓手阿超則樂於承接這份熱情,伸手一一和樂迷握手,一副王子殿下駕臨的神情;但大部分的樂迷眼見米樂坐進車裡後便立即走開,不理會阿超友善的手。
艷子調侃地說:「阿超,現在知道自己和米樂之間隔著上萬歌迷的差距了吧。」
「沒差。米樂的紛絲就是樂團的紛絲,我是樂團一分子,所以也是我的粉絲。」阿超嘻笑地說,尋求認同地將手搭在鍵盤手小凱肩上,「對不對?小凱,同在一個樂團就是有福同享,有妹一起追。」
才說著,阿超的目光已獵到一名身材極正的辣妹,旋即緊跟上去,使出渾身解數地耍帥搭訕,卻遭辣妹冷眼以待。
艷子和小凱無可奈何地相覷一眼。艷子走過去拍了下阿超的肩膀,催促地說:「走了!你知道米樂很討厭等人,我們再不過去,米樂真的會丟下我們自己回飯店。」
辣妹一聽到米樂的名字,冷顏瞬轉笑臉,熱烈地說:「原來你真的是帕格尼尼樂團的人,我還以為你是騙子,假借樂團之名釣女孩的無聊男子。」
「騙子?我看起來像嗎?」阿超裝模作樣地擺出自尊受傷的表情。
辣妹沒理會阿超,目光搜尋著米樂的身影,「米樂呢?我想要他的簽名。」
「在樂團出專輯之前,米樂不會為任何人簽名。」艷子不客氣地說。
「我沒有這樣原則,我可以為妳簽名。」阿超說。
「不要。我只想要米樂的簽名。」辣妹說。
阿超完全不以為意,涎皮賴臉地纏道:「那麼,妳留下姓名電話,我替妳向米樂要簽名之後,再打電話給妳。」
辣妹轉身離開,阿超仍不放棄地欲追上去,艷子沒好氣地拽住他手臂,拖著他往停車場走去。「丟人!快走啦,米樂肯定已經等得不耐煩。」
三人上車後,艷子抱怨說:「米樂,真受不了阿超,他真的很丟臉。」
「男人追求女人,有什麼丟臉的。」阿超反嗤地說:「艷子,像妳這樣,女人沒男人追才是丟臉。」
「我的事用不著你來多嘴,我也不稀罕男人的追求。不像你,自己追不到,還厚著臉皮借米樂的名義向女孩子要電話。」艷子不屑地說。
「有什麼關係,米樂又不會介意。」阿超嘻笑道。
小凱發覺車子並不是開往下榻的飯店,便問:「米樂,我們要去哪裡?」
「回台北。明天臨時安排錄音工作,所以得連夜趕回去。」米樂戴上墨鏡和耳機,舒服地躺下,準備養神。
「回台北?怎麼可以這樣!我的陽光、沙灘、比基尼怎麼辦?」阿超一臉哀怨,求道:「米樂,明天有錄音工作的人是你,又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可不可以多留一天?」
「只要不影響樂團的事,我沒有意見。」米樂說。
阿超心中燃起一點點火光,熱切地望著艷子和小凱。
「我要回台北。米樂前天寫好的歌曲音域很廣,很難唱,我想早點回去練歌。」艷子說,將耳機放進耳裡聽音樂。
「這裡好熱,我也要回台北。」小凱附和,閉上眼睛睡覺。
阿超心情宕到冰點,伸手拿下艷子一個耳機塞到自己耳朵裡。
「阿超,你很煩耶!還我--」艷子和阿超又鬧起來。
米樂將音量開大,用音樂將嘻鬧隔離,讓自己和音樂獨處。
※
週六清晨,詩音一如往常地練琴,並沒有因晚上即將舉行音樂會而稍有懈怠。
齊母拿來修改好的禮服,詩音試穿後仍顯寬鬆。
「又瘦了。等音樂會結束之後,我得給妳補一下身子。」齊母心疼地說。「對了,麗莎打電話過來,大約四點她會過來接妳到音樂廳。」
「麗莎工作忙,不用麻煩她走這一趟,我自己搭計程車過去。」詩音說。
「要不是家裡的車被書瑋撞壞,還在修車廠待修,不然我就送妳過去。」這時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齊母一改柔聲,嚴厲喚道:「齊書瑋!你還知道回家?!」
書瑋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房間,沒想到還是被逮到,只得乖乖地站在詩音房門口聽訓。
「書瑋,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正想報警找人。」齊母沒好氣地說。
書瑋打馬虎眼地嘿嘿兩聲,想唬弄過去,卻被母親嚴峻的神情嚇住了,知道躲不過,只好對詩音使眼色,向她求救。
詩音白書瑋一眼,終還是為他求情。「媽,反正剛考完試,學校也沒課,書瑋和同學多玩一天,沒有關係的。」
「書瑋,若是平時,只要說一聲,我是會答應的,可是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你姊姊正式上台演奏,正需要家人的支持,我千交代萬交代你這幾天無論如何要待在家裡陪你姊姊,你就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齊母責備。
又來了!從小家裡就姊姊的音樂是大事,他凡事都得妥協和犧牲。書瑋桀驁不馴地說:「上台演奏的人是姊又不是我,我待在家裡又不能幫她拉小提琴。」
這番話讓齊母火氣上升,才要出聲責罵書瑋,詩音急忙緩頰說:「媽,書瑋不在家裡,我反而可以盡情拉小提琴,不用顧慮到會不會影響他看書。」
「妳用不著顧慮他,他看書時聽的音樂聲比妳拉小琴提的聲音還大。」齊母沒好氣地瞅書瑋一眼,但心中怒火已漸熄滅。
書瑋皮皮地笑一聲,知道這次又安全過關,急忙對詩音獻寶:「姊,這次音樂祭真的太棒了,幸好我提早下去,不然就錯過帕格尼尼樂團的演唱了。」
詩音吃驚,「帕格尼尼?搖滾音樂祭還有人演奏古典音樂?」
「帕格尼尼樂團是搖滾樂團,他們的音樂真的很棒,妳一定要聽一聽。」書瑋拿出錄下的影音與詩音分享,狂放的音樂一出,詩音一副不堪其擾地蹙眉。
齊母揮手趕人,「去去!別拿這種不入流音樂來污染你姊的聽覺。」
「書瑋,等音樂會結束,我再來欣賞你錄的音樂。」詩音抱歉地說。
「好吧,」書瑋說。雖然他對古典音樂不感興趣,卻很佩服姊姊對音樂的執著,甚至還有一點點同情她為了音樂放棄時下女孩該有的生活樂趣。
齊母出門買菜,書瑋房間傳出尖拔喧鬧的音樂,詩音並不以為意,隨即戴上耳機,聆聽最愛的莫札特音樂,舒緩些許緊張的情緒。
詩音心裡明白很多人等著看她今晚的表現,不只因為她是皇城交響樂團總指揮陳樹森極力栽培的學生,也為了她和皇城集團小開嚴東城是好友,早有流言說她是靠關係才受到重用,但她並不因此感到沮喪,反而更加激勵自己。
今晚的演奏只許精彩,不能只求安全過關,詩音這樣期許自己。
※
錄音室裡,米樂繃著臉隔著一扇玻璃和神情疲倦的林寶兒僵持著,氣氛凝滯,沒有人敢出聲。
前來探班的唱片總監老李聽說林寶兒已唱了一整個下午,米樂始終不滿意,心裡急得不得了,唯恐再這樣錄下去會影響發片計畫。
這時米樂舉起手,說:「休息十分鐘。」林寶兒忍了許久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老李立即奔進錄音間安慰。
米樂一點也不以為意,專心推敲這首曲子,demo是朱艷子唱的,聽來很帶勁,但經由林寶兒唱出來,味道就是怪。
老李走出錄音間,問道:「米樂,寶兒有什麼問題嗎?」
「寶兒沒有問題。」米樂回答,嘴裡反覆哼著歌曲末段終結的音樂。
「那--」老李才要開口說,米樂手拍了一下大腿,阻斷老李的話。
老李見米樂拿起筆修改歌曲,忍不住暗嘆一聲。米樂錄音時會當場修修改改,和米樂合作過的歌手從一開始的抱怨到後來都習慣了;由於每次都讓人有不一樣的驚艷,也只能接受他反覆的修改。
老李耐住性子任由他。一個創作者不斷推翻自己的作品,這表示他是多麼在意這個作品。
老李不理會前方禁菸的警語,點一根菸遞給米樂,然後再點了一根,自己靜靜退到一旁去抽,惜才地注視著米樂。當初決定將林寶兒的專輯交給這個搞地下樂團的年輕人,希望他和林寶兒能擦撞出不一樣的火花;而這個決定讓同業的朋友都警告他說米樂雖然是音樂鬼才,不過個性也像鬼一樣捉摸不定,很難搞。
可是,哪個藝術創作者不難搞呢!
這段時間合作下來,老李深深感受到米樂的音樂不僅狂放,且極具魔幻魅力,狠狠地吸取每一個聽眾的靈魂,難怪業界的人說米樂是流行音樂的帕格尼尼。
老李看著米樂俊秀的臉,帶著不妥協的傲氣和距離感,加上音樂底子深厚,又擁有創作才能,在男歌手中是少見的特殊氣質,不走到幕前當歌手真是可惜。
「米樂,你想不想出一張個人創作專輯?」老李突然插進這麼一句話。
米樂連一點驚訝的神情都沒有,便直接了當地說:「沒興趣。」
「這樣啊,真可惜。」老李也沒感到驚訝,似乎早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怎麼會可惜呢,我寫不出自己唱的歌曲,更不會討好歌迷,只會讓公司賠錢,那倒不如出錢做帕格尼尼樂團專輯,起碼還有基本歌迷。」
老李怔愣一下,然後大笑幾聲。這個年輕人的難搞並非因無禮狂傲,而是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率性。
米樂很快地將新修改部分對林寶兒說了一遍,林寶兒試唱之後覺得這樣修改很適合自己的嗓音,第二次正式配唱就OK了。
「老李,這曲子後半段我晚上重新編曲,這張專輯算是大功告成。」米樂說,擺一下手,大步流星地走出錄音室。
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音樂廳外的廣場架起了大型螢幕,以饗買不到今晚皇城交響樂團音樂會門票的樂迷。
米樂冷冷地掃視一眼,快步走到音樂廳外停放機車的地方,四處尋了一下,沒有發現他的哈雷機車,立即打電話,劈頭質問:「阿超,機車呢?」
電話那頭的阿超顫顫地說:「米樂,對不起,因為有點事,所以……」
「你在搞什麼!」米樂不耐地說:「我不是說五點之前要把機車騎回來嗎?阿超,我看你是把妹把昏了頭,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下回你就騎你的腳踏車把妹,休想再借我的機車!」
「米樂,別這樣嘛,我現在馬上就騎過去,你等我十五分鐘。」
「十分鐘。」米樂堅持地下達命令時,正好有一輛計程車在前方停下來,於是改變主意:「算了,我自己搭計程車過去,你直接把機車騎到AT,你敢再遲到,自己看著辦!」
米樂掛了電話,走向計程車,車門正好打開,齊詩音一身紫羅蘭色禮服,匆匆步下車時忘了撩裙,不小心踩到裙尾,米樂及時扶住她,以免她仆街。
「謝謝。」詩音細聲地說。
米樂饒有興味地瞅她一眼,旋即鑽進計程車裡,車子揚長離去。
車子離去的同時,詩音心頭怔了一下,這才想起她把小提琴忘在計程車上了。
詩音心慌地望著那輛計程車駛進車陣裡,漸行漸遠,然後消失蹤影。
她驚急地來到音樂廳休息室,找到皇城文化基金會的祕書麗莎。
「麗莎,我完蛋了……」詩音急得快哭出來了。
「詩音,別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麗莎安撫地說。
詩音愁著臉,「麗莎,我的小提琴不見了。」
「小提琴不見了?怎麼一回事?」
「我搭計程車到音樂廳,下車時,把小提琴忘在車上。麗莎,小提琴不見了,演奏會怎麼辦?」
「別著急,詩音,才幾分鐘之前的事,小提琴還找得回來。」
詩音喜出望外地說:「真的?小提琴真的可以找回來?」
「真的可以。只要知道掉在哪裡,找東西就容易多了。」麗莎說。
「麗莎,我真的很笨,連最重要的小提琴都會弄丟,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成為優秀的音樂家。」詩音沮喪地說。
「弄丟小提琴並不會抹煞一個人的音樂才華,大提琴家馬友友也曾經將他的大提琴忘在計程車上,也沒有人說他不是優秀的音樂家,而且最後大提琴也如願地找回來了。」
這話讓詩音的愁容舒緩許多,黯淡的雙眸逐漸亮了起來。
「詩音,妳仔細想一想,剛才搭車的時候,車上有沒有聽廣播?」麗莎問。
詩音想了半晌,輕輕點一下頭。
「妳知道是哪家電台嗎?」
詩音搖頭,「那時候我滿腦子音樂,沒有注意。麗莎,怎麼辦?」
「沒關係,我們可以問車行。詩音,妳叫哪家車行的車子?」麗莎才說完,不等詩音搖頭,就接著說:「我打電話問齊媽媽。」
說著,麗莎明快地打了一通電話給齊母之後,隨即打到車行詢問,只用三分鐘就將事情處理完畢。
「詩音,車行的人說會儘快聯絡上司機,讓他注意一下車上有沒有乘客遺忘的東西,現在我們等車行的消息。」麗莎安慰地說。
「麗莎,謝謝妳。幸好有妳,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詩音說。
「小事一件。詩音,現在妳必須再準備一把小提琴,萬一那把琴來不及在演奏會之前送過來,妳得有一把小提琴上台演奏。」
經麗莎提起,詩音才意識到事情的真正嚴重性,不覺又心急了起來。「這麼突然的,到哪裡借一把適合的小提琴?」
「這關係到今晚的音樂會,我們必須向老師報告。」
兩人來到陳樹森個人的休息室,他正閉目養神,麗莎走過去,在他耳畔陳述掉小提琴一事,頓時他朝詩音一瞪,詩音的心打了一個突,急忙道歉。
「老師,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樹森本想責罵,見她驚惶不安的樣子,克制怒氣,壓低聲音說:「詩音,妳現在只要全心想著今晚的音樂,不要讓這件事影響妳的情緒,小提琴的事我會想辦法。」若在緊要關頭,詩音再亂了心緒,今晚的音樂會恐怕會毀了。
「謝謝老師。」詩音戰戰兢兢地道謝。
陳樹森打了幾通電話,一聽要借琴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都找了理由推托。
「董事長和東城都不在國內,不然嚴家收藏了幾把小提琴,借小提琴就不是問題了。詩音,妳要有心理準備,萬一真的借不到適合的琴,今天的音樂會就取消妳的獨奏。」樹森說。
詩音一聽,心情陡然被冰封起來,全身顫抖不止,眼眶含淚地望著樹森。
樹森於心不忍地輕拍詩音的肩膀,「這只是最壞的結果,離演奏還有一個多小時,總會有辦法借到小提琴。」
「對啊,事情沒有那麼糟糕,也許在音樂會前就會有人送還妳的小提琴。」麗莎安慰地說。
詩音無力地點點頭。
曼玲走進來,見到詩音的神情,以為她臨陣緊張,向前握著她的手安撫地說:「沒事的,不緊張才怪,到現在我上台演奏之前,還是會緊張得冒冷汗,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呢。」
「師母……」詩音唇微啟,才出聲,懊惱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
曼玲一驚,急忙問道:「怎麼哭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麗莎將詩音掉小提琴的事說了一遍,曼玲關心地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借到小提琴了嗎?」
樹森注視著曼玲,腦中靈光一閃,心裡斟酌著該如何向她開口。
「曼玲,這麼突然的,實在很難借到適合的小提琴。」樹森將剛才借琴遇到的難題告訴曼玲之後,頓了半晌,才為難地說:「曼玲,妳可不可以將那把小提琴……」
「不行,那把小提琴不行。」曼玲斷然拒絕。
「曼玲,我知道那把小提琴對妳而言意義非凡,可是今天的演奏會對詩音更重要,她需要一把好的小提琴來呈現音樂。」樹森說。
「我可以幫忙借小提琴;而且那把小提琴已經好幾年沒有人演奏過,琴弦大概鈍了,音色可能也不再脆亮,實在不適合演奏。」曼玲搪塞地說了一堆理由。
「曼玲,妳心裡比誰都清楚那把小提琴的狀況,不是嗎?」樹森目光直瞅著曼玲。
曼玲迴避這記看穿她的目光。
樹森明白曼玲和前夫生的兒子對她不諒解是她心中的痛楚。結婚多年,這個陰影一直橫隔在他們夫妻之間,兩人始終刻意迴避這個話題,如今既然提起,樹森忍無可忍地想借題發揮,一吐多年的心聲。
「曼玲,這十年來妳用心保養那把小提琴,為的就是等待他回來演奏。可是眼下詩音就要因一把小提琴而失去一次演奏的機會,這豈不是又耽誤了一名有才華的孩子?」
曼玲沉默不語地轉身要離開休息室時,樹森感慨地說:「再名貴的小提琴也需要經常演奏美妙的音樂才能顯出它的珍貴,而不是只收在保溫櫃裡癡癡地等待。」
曼玲呆愣不動,身體明顯顫抖;過了幾秒,輕輕地嘆了一聲,然後從皮包拿出一把鑰匙交給詩音。「這是小提琴保溫櫃的鑰匙。」
「謝謝師母。」詩音感激地望著曼玲離去的背影。
在音樂會前二十分鐘,麗莎拿來曼玲珍愛的小提琴,詩音試拉了一段,驚訝於小提琴的音色竟是如此圓潤,是把好琴。
詩音心裡感激師母和這把小提琴的主人,暗自期許自己一定要用這把琴演奏出動人心弦的音樂。
※
這夜裡,米樂注視著手上的小提琴出神。傍晚搭計程車時發現了這把小提琴,腦海即刻浮現在音樂廳前下車那名身穿禮服的女孩,當下想讓司機停車,但他的手一碰觸到小提琴那一剎,彷彿遇見了初戀情人那般捨不得馬上放開,只想多留戀一會。
米樂其實聽見了電台播放的急尋小提琴的訊息,也明白物歸原主的道理,但是他卻對它依戀不捨;他告訴自己:就一天,他只想擁有小提琴一天,明天一定歸還。於是他帶著小提琴下車,將不斷廣播的尋物啟事拋到腦後。
米樂撫摸著小提琴,臉上充滿依戀和悲傷。十年前的音樂比賽結束之後,他立即賣掉小提琴,從此再也不曾拉過小提琴。
那段回憶雖然令人傷心,但是米樂並不想遺忘;因為這些傷心往事裡,有一段和父親相處的快樂時光,因而他越是想念父親,越是怨恨帶給他悲傷的母親。
米樂握著琴弓的手顫抖不已,躊躇許久才拉了幾個音,淚水卻已濕了眼眶。
啊!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
他用力吸一口氣,隨即從第一次學會的練習曲開始演奏,接著是和父親比賽大黃蜂的速度,一首接著一首,這才明白這十年來自己根本未曾忘情小提琴。
這時有人急搥著鐵門,米樂心一凜,心虛地以為是原物主來追討小提琴。
米樂佯裝沒有聽見,繼續演奏,但是外頭的人像是發了瘋似地又搥又踢,讓人心煩火大。
米樂按了開關,鐵門緩緩捲起,一名削著短髮、穿著緊身皮衣褲的女子手拿兩瓶威士忌走進來。
米樂一臉被打擾了的臭臉,粗聲問:「莉娜,這麼晚了,妳來幹嘛?」
「你才幹嘛呢,我叫了這麼久才開門,還以為你和哪個女人正幹得火熱。」莉娜踢掉高跟鞋,跳到床上,命令地說:「拿杯子來,今晚要喝個痛快。」
「起來。」米樂伸手拉莉娜起來,「要喝到酒吧找酒友喝,我沒有興趣。」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就是要在你這裡喝,只有你會聽我說失戀的故事。」莉娜哽咽地說:「米樂,妮可今天嫁人了……」
失戀的人有權利藉酒澆愁,米樂拿來兩只杯子,和莉娜對飲,傾聽她的痛苦無奈。
其實莉娜是很多男人的女神,但她就只愛妮可。
米樂靜靜地聽著莉娜數落妮可的背叛,沒有為愛情抗爭就輕易屈服於現實壓力;說到激憤處,情緒由怨尤轉憐憫,念著妮可的溫柔體貼,憐惜她今後要忍受和一個不愛的丈夫生活在一起。
一個愛情故事,兩瓶威士忌就說完了,而米樂手上的酒還剩一半。
「好熱,」莉娜脫掉緊身皮衣褲,只著內衣,往後仰躺在床上。
米樂丟一件衣服給她。「穿上衣服再睡。」
莉娜醉眼瞇米樂一眼,咯咯地笑幾聲。「怎麼,面對女人性感的身體有反應了?」莉娜索性打開雙腿,誘惑米樂撲上來。「米樂,要不我們做了,也許我會有感覺,從此以後我就找男人談戀愛,不需要再承受那些鳥氣和白眼。」
米樂為她拉來一條被單,低聲說:「別說傻話了。」
莉娜發酒瘋,胡言亂語地嚷嚷:「米樂,你不是男人!沒出息,沒膽子,送上門的女人也不敢碰……連你也不要我,我不是一個有魅力的人,我不夠好,不夠體貼,所以才會被妮可拋棄……」
「睡吧,明天太陽升起,妳又是一個為愛而活的人,開始尋找下一段愛情。」米樂用手掩住莉娜的眼睛,她的眼角滲出淚水。
米樂轉身走開,假裝沒有看見她的眼淚。他拿起剛才未喝完的酒一仰而盡,繼續剛才被打斷的音樂。
一曲〈月光〉,悠緩訴說淡淡幽情。
「米樂,我不知道你還會拉小提琴?可是,你拉琴的樣子看起來很憂傷,不過很迷人。」黑暗中,莉娜望著米樂拉小提琴的身影,突感到一股強烈的寂寞襲來,不覺心酸。「米樂,其實你不像別人說的那麼不近情理又難搞,你是一個溫柔的男人……」
米樂閉上眼,琴弓用力一劃,柔情的〈月光〉轉換成那一次音樂比賽本應演奏而未演奏的〈愛之喜〉。
那天,如果他依比賽規則演奏這首曲子,他的人生將會有所不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