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當久違的陽光重現,皇城也從結凍的冬日中逐漸甦醒過來。人們換上春裝,扶老攜幼踏青遊湖,街道上滿是殷勤張羅的小販,眉開眼笑招攬著生意。
在這股熱鬧的氣氛中,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低頭推著他營生用的小車,緩緩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
小車上放著胭脂水粉和一些小首飾,他不叫賣,也不停歇。一個姑娘喚住了他,他笑著搖搖頭表示不做生意,又繼續向前,就這麼推到了城東的史家門前。
史家二十年前曾經顯赫一時,如今卻是門可羅雀,鄰近的人家又蕭條,跟方才的喧騰景象一比,無疑冷清許多。
男子左顧右盼一會兒,滿意地笑了,這才扯開嗓子喊道:「快來看呀!有男人女人都喜歡的胭脂水粉唷!」他的聲音有些尖細,反覆喊了三次便不再作聲,只是安靜地等待。不一會兒,門打開,出來的是個男童。
小不點說話還略帶童音,卻甚是禮貌,「我娘想看胭脂水粉,勞煩您。」
他點點頭,隨著男童進入史家,幾番曲折後到了一間廂房,男童示意他進去,自己則站在外面等候。男人將門扉緊閉,一轉身就看到那對笑盈盈的年輕夫妻。
屋內的男子率先開口道:「春熙,好久不見你來,還想發生什麼事了。」
「春熙向您請罪。」裝扮成小販的春熙正欲跪下,男子即伸手將他扶起來,笑道:「娘子妳看,春熙動輒請罪,我們這些老百姓可都要折壽了。」隨即正色道:「我既非皇族又沒受過冊封,你實在不需如此拘謹。」
春熙點點頭。眼前男子劉赫,身分確實微妙,是已故太子劉瑞芳之子,母親是太子的妾室,也是史家的小姐。他以待罪之身在史家長大,與其說史家沒落,不如說為了這個見不得光的皇族行事隱密,謝絕外人打擾。
「最近宮裡還好嗎?外頭有些傳言……」
「陛下近來病了幾次,朝臣們琢磨著要勸立太子,但人選卻是一個難題。陛下的兄弟皆已病故,只剩一個瘋傻的魁東王,皇上又無所出……」春熙猶豫了一會兒,才接著道:「您要好好保重,若情勢轉變,也不無可能……」
春熙不好說出口的話,是皇朝人盡皆知的繼承問題。當年太子劉瑞芳被誣陷叛亂,洪武帝盛怒之下將太子一族趕盡殺絕,連十來歲的親孫兒都全數誅殺。
洪武帝殺光了自己的兄弟、子孫,只剩下後來即位的小兒子承惠帝,跟一個弟弟魁東王。就連魁東王,據說也被囚禁到有點瘋癲,洪武帝才把他放出來。如今承惠帝健康堪慮,膝下又無子,難怪朝臣憂心。
劉赫雖是太子之子,那時還是個嬰兒,被心軟的官吏祕密保護在獄中,後來遇到大赦天下,這才以待罪之身保全了性命,滿十五後就跟史家舊部的小姐結親,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劉赫咳了起來,好一會兒緩過氣才道:「先父作為謀反案的叛臣逆子,我父母手足已全數處斬;我因大赦而逃過一劫,能在史家生活已是萬幸,又怎敢冀望回復皇族身分?」
「先太子遭到誣陷,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近來周太尉、霍首輔和一幫老臣琢磨著要替當年的冤案平反,皇上即位前與先太子兄弟情深,奴才瞧,這事有些希望。」
夫妻倆聽到他的好消息,反而對望了一眼,顯得心事重重。
想到朝中的風波,春熙心裡不禁覺得可惜。劉赫跟他的兒子劉彥希皆資質聰穎、氣度非凡,在皇家算是有帝王相的適宜人選;可惜遭逢變故,龍困淺灘,若不能藉機回朝,只怕終身都得隱姓埋名,變成貨真價實的尋常百姓了。
劉赫嘆了口氣,「宮裡的事,我跟希兒提過一些,拙荊似乎不以為然。」
春熙看向門外堅守的人影,笑道:「年紀雖小,倒是挺穩重又機伶。」
「夫君,我何嘗不知你的用意,咱們仍是待罪之身,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但作為一個孩子的娘,讓他明白這些也太……」見妻子語塞,劉赫握住了她的手。
「我幾番思量,失去皇族身分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呢?若不是皇族,興許就這般看孩子平安長大,看他和其他孩子們打鬧嬉笑,看他娶妻生子。所謂皇族,手足相殘,父子反目,我的親族全都死了,還活著的就是把人給鬥死……」劉赫一頓,望著他道:「春熙,別替我可惜,也許我比其他皇族要好運太多。」
春熙嘆道:「身為皇族血脈,這些事,只怕不是你去找它,就是它來找你。」
※ ※ ※
劉彥希負手站在門外,留神四周是否有人經過。春熙和父母的對話他雖沒有仔細聽,片段字句卻還是不斷飄入耳裡。這位賣胭脂花粉的「叔叔」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到史家來,他知道父親母親很信任春熙。洪武帝當年手段殘酷,後悔之後卻又百般照應,像這樣糊塗又猜忌的高祖父派來的心腹,怎知哪日不會出賣他們?
他心裡正千迴百轉地想著,突見春熙裝滿胭脂水粉的推車微微晃動了一下。他先是一愣,緊接著馬上察覺裡頭躲了人。
為什麼要躲人?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的?春熙是奸細?!
劉彥希瞪著歸於平靜的推車,半晌後,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蹲低了身子,把推車下的布簾掀開,光線透了進去,微暗的空間裡頭有雙發亮的眼睛,是個比他還小幾歲的女孩,抱著身子努力在狹小的推車裡尋求空隙。見到他,本來正在扭動的身軀一僵,兩人登時大眼瞪小眼。
發現是個孩子,劉彥希鬆了口氣,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個孩子。
「妳在裡面做什麼?」
「跟著師傅出來玩。」女孩仰望著他,天真地笑著;見他看了自己身邊的布包一眼,又心虛地補充:「多帶一些東西總是有備無患。」
他心中有了猜想,「妳叫春熙師傅,是羽林騎下長大的嗎?」
陣亡將士子弟都收在天子禁衛兵羽林騎下撫養,由春熙和兩名卸任的中郎將負責,另成一支羽林孤兒。
見她點頭,他奇道:「可羽林應該都是男子不是嗎?」
她眸中的神采黯淡下來,「師傅也這麼說,說我是女孩子,以後不能收入羽林編中。我只是跟著大夥兒一塊兒學,以後要做什麼還不知道。」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布包,還有傷痕累累的小手,越發確定她是要逃走,不是出來玩。若是男子,將來成為侍衛,還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她身為女子受這些鍛鍊是嚴酷了些。
他往內打量,確定春熙還沒有要出來,於是低頭道:「既然妳要出來玩,還在等什麼呢?」
她露出為難掙扎的表情,「嗯……本來是這樣沒錯,但石頭……我的兄弟,他不肯跟我一塊兒離開……」她說到一半,明白自己出來玩的謊話露了餡,立刻閉嘴,又對他露出那種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這個人不太會說謊……他突然覺得挺有趣。「沒有妳兄弟就不能走嗎?」
「也不是這麼說……」她一愣,又道:「春熙師傅確實對我不錯。」
他笑道:「我看妳這樣子,去外頭沒人管吃管住還會受欺負,過兩天哭著跑回去,到時候三個師傅也不會要妳了,可得想清楚。」此言一出,她的表情便立即顯現動搖了。被送去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吃苦成材就得在外頭流浪了。
她正要開口說話,劉彥希就聽見春熙要走出來的腳步聲,連忙放下布簾站直身,準備送客。
送春熙到門口時,恰巧有熱鬧的花鼓隊經過。春熙略為耽擱了,沒想到裡面那個女孩竟趁春熙不注意,把布簾掀起一小角,無聲地用唇語對他比手劃腳,「我跟師傅回去了,多謝。」相較她小臉上的熱切,他有點懊惱自己說了那麼多話。
春熙見劉彥希這般老成自持,卻對花鼓隊伍瞟了兩眼,難得有些童心,忍不住逗他:「你想跟著看熱鬧嗎?我幫你向爹娘說一聲?」
「我年紀小,外頭危險。」
「請爹娘陪你一塊去不就得了?」
男孩卻瞥了他一眼,「爹娘在外拋頭露面更危險。」
春熙一愣,還來不及反應,只見八歲孩子臉上流露一種超齡的警覺,在歡欣鼓舞的樂聲中冷靜地左右張望後,迅速把門闔上。
出於自己也不明白的緣故,春熙站在那好一會兒才推著小車離開。
第一章
隆獻三年
深夜沁涼如水,皇城中心帝王宮殿如死寂般安靜。
寢殿裡擺著一具華貴的棺木,躺在裡頭的女人臉色蒼白如紙,遠遠看像是睡著了,卻似仍難擺脫那好長好長的噩夢。
棺木旁坐著一個高大男子,原本濃眉橫飛、輪廓明顯的臉龐應該是好看的,此刻看來卻是極度疲憊憔悴。他怔怔地看著那女人發呆,幾次撫上她的臉頰,又頹然坐了回去,陷入長考。
良久,那張憂傷的臉像是終於想出了什麼結論,薄唇輕啟道:「傳石軒來。」
話語雖輕,一旁的近侍立即領命飛奔而出。
男子徐徐走出殿外,斑斕星空下,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巨大的宮殿中,四周寂靜,風寒入骨;他嘆了口氣,自懷中取出一個赭紅色錦囊,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壓在胸前。
「柔萱,朕若是失敗,很快就會去陪妳了。」
※ ※ ※
天未破曉,薄霧籠罩著校場,激昂的鼓聲中,一群男孩持劍或持刀兩兩捉對廝殺,旋轉翻飛間盡是激烈的拚搏,頗有你死我活的肅殺氣氛。
其中有兩個特別出色的孩子更是打得難分難解。鼓聲越來越激昂,旁人勝負皆已分,他們仍是纏鬥不休。好不容易個頭較小的男孩終於有了破綻,高大的見獵心喜,毫不猶豫地就朝對方當頭劈下。眾人知道這下非死即傷,即便已習以為常,卻是不願親眼目睹,於是紛紛撇過了頭。
電光石火間,高大男孩的刀被架住了,且架住它的還是一把木劍。高大男孩一愣,往後退了一步,瞪著手持木劍的白衣女子,正是師姐司徒星。
刀下男孩發現逃過一劫,迅速滾了開。
司徒星彎下腰,討商量似地笑道:「大家都是師兄弟,別玩那麼大行不行?」
高大男孩啐了一口,怒道:「又是妳!憑什麼多管閒事?!」
她嘆了口氣,脂粉未施的臉上滿是無奈,「唉,都贏了,沒必要殺人吧?大不了等等師傅來,我替你作證吧。」
男孩面色鐵青,這是他難得除掉主要競爭對手的機會,偏偏司徒星的輩分大,自己又打不過她,只能悻悻然提刀走開;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罵道:「假仁假義!妳能活到現在還不是靠春熙師傅!要真那麼行,早就入宮在羽林騎下當差了!」
她站起身,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只是微笑。
等男孩走開了,她才想起一件事,立刻腳底抹油地往不遠處的樹林內跑,果然不久後就聽到校場傳來一聲大吼:「司徒星!妳給我滾出來!」
「好險沒被馮喜師傅逮到……」她輕拍胸口,驚魂未定。天色漸亮,陽光穿透茂密的林葉照在地上,幾片陰影幾點光,隨風搖曳,婀娜多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每一日都在摸魚打混,有點平淡無奇,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可悲,盯著陰影和光的遊移,不禁嘆了口氣。
「石頭一直在發亮,我卻在這閒著惹人厭呢。」
※ ※ ※
皇城最熱鬧的酒肆裡,男子打扮的司徒星正在跟她對面的人大發牢騷。
「石頭,世道真的不同了,從前咱們肝膽相照彼此照應,就像一家人,三位師傅也是情誼甚篤,怎麼現在的孩子為了求勝,對師兄弟情誼完全不顧念,招招致命呢?」
她越講越憤慨,對面的石軒卻慢條斯理地喝著酒,她只好繼續講下去。
「馮喜師傅鼓勵大夥兒不留情面也就罷了,他向來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頭,春熙師傅和炎輝師傅也都默不作聲由著他去。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她連連感嘆,一仰而盡,白皙臉上因為激動而浮出朵朵紅暈。石軒注意到附近的人在打量她,於是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瞪了過去,那些人立刻轉移視線。
「可以請妳喝水就喝水,別假裝自己在喝酒行嗎?」
「我哪有假裝?我只是口渴喝得快。」她有點委屈了。
「弱肉強食,古今不變。若妳不是女子,好幾次我也想殺了妳。」不知道她是貴人多忘事,或是根本不當一回事。
洪武帝不信任原本屯守帝都宮廷的南北二軍,因而創立了貼身的羽林禁軍,繼位的帝王沿用至今。其中由陣亡將士遺孤所組成的羽林孤兒,更在羽林禁軍中佔了一大半;他們受的考驗比別人嚴酷,競爭也更激烈,往往還在訓練時就藉機除去潛在敵手,力求脫穎而出。
「有嗎?」她歪著頭想了想。他不知道她是真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她回顧完腦海中的記憶,又恢復嘻皮笑臉的樣子,「你是有幾次可以殺我,但你捨不得下手。」
他眼皮一掀,刻意忽略她的話,「那些孩子沒錯,人要活,就要夠狠。師傅也沒錯,若不成材,死只是早晚而已。」
他語重心長,她卻不置可否,眼神飄忽;他知道她又想起了誰,果然,下一瞬,她開口了。
「昨日那個不甘心的孩子,盯著人看的樣子很像葉亦師兄……」
「妳近來還會夢見他嗎?」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見她沉默沒有回答,他頓時了然。「都離開多久的人了,一直放在心上做什麼呢?」
「我只是在想,你們所說的弱肉強食,像葉亦師兄這樣被迫離開的人不知道怎麼看待?」她垂下眼睫,腦中又浮現從前的種種。
「誰管他怎麼看待,自個兒不爭氣,還能怪誰呢?」他話鋒一轉:「倒是妳,還好意思說馮喜師傅的不是。我若是師傅,哪容得下妳三不五時在那邊搗蛋作亂?一刀把妳砍了省得煩心。」
「你不會嘍!」她呵呵笑著,悠哉地喝水,他卻感受到笑容背後的情緒,不由得又多說了幾句。
「情誼,是存活下來的人才講究的東西,別太天真了。春熙師傅不是常告誡妳麼?當斷不斷,必有後患。」
阿星自幼苦練時樣樣不輸他,卻始終沒有被交付任務,固然是春熙師傅心疼她,也是因她性情過於純善,對於弱者有憐憫心。
他們比任何人都靠近帝王,受的訓練比別人更加嚴苛,才能迅速替陛下辦好見不得光的骯髒事,就算不是殺人放火,也是相去不遠,如何託付給她?
見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她懶洋洋地道:「你明明就生得挺好看,別板著一張臉了。」突然整個人貼到他眼前,兩手捧住他臉頰,「石頭,笑一下。」
「妳幹什麼?!」他果然大吃一驚,她收回手,見他臉上泛起可疑的潮紅,嘻嘻笑道:「這樣好看多了!」
他惱羞成怒,「一點女孩子家樣子都沒有!」
見她絲毫沒有羞愧之意,反而注意起外面的風景,他忍不住又在心中嘆息。這二十年來她身邊全是男人,的確沒有可以效法或比較的對象;幸好雖疏於男女之防,但一同生活的不是閹人,就是怕被春熙師傅閹了的人。
「宮裡頭,是什麼樣子啊?」她很好奇,石軒卻不太喜歡提。
「妳聽三位師傅說得還不夠多?」
「當然不夠。他們見多識廣,很多事都不稀奇了,我想聽你說嘛!」
「挺大的。裡面每天都有人死。」
她白了他一眼,「你們所有人都去過,就我沒去過,形容得詳細點行不行?」隆獻帝即位後,石軒和一批師兄弟經過激烈的競爭後,被安插在新帝身邊,現在真的就只剩她一個沒進過宮了。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意思是--懶得理她。
真薄情……幸好她又想到了新樂子,興致勃勃道:「正月十五上元節一起去賞燈?我連面具都準備好了。」
他爽快地一口回絕:「不要。」
「石頭……石頭……求求你了!」她雙手合十,目中泛淚,只差沒有下跪了。
皇朝每年正月十五,無論帝王后妃、內侍宮娥,人人戴面具賞花燈。起先只在宮中,宮人精心準備,爭奇鬥艷,後來流傳至民間,逐漸變成皇朝盛事。
「上元節那日宮裡有盛宴,我走不開!」他瞪她。
她垂下了頭,「我知道你現在被選為中郎將了,還沒機會跟你說聲恭喜……」隆獻帝即位後親自挑選新的羽林之首,中選的就是石軒。
她無精打采的模樣突然讓他有些不忍。半年不見,她神情間仍流露出從前的古靈精怪,卻似乎少了一些爛漫天真……他正默默打量,她卻忽然開口:「石頭,你們走了以後,我有點寂寞。」
他心頭一緊,看向她,她卻繼續望著街道上的行人,彷彿不敢看他。
「我不能成為羽林軍,年紀大了,也不需要再與孩子們比試了。如果我不是整日都在玩,也能為皇朝做些什麼,那就太好了。」
不能心軟,這是她的苦肉計……但他確實嗅到了她話語裡的寂寥,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怎麼?後悔當年沒丟下我去浪跡天涯?」
她抬起頭望著他,「你希望我走嗎?」
他不說話。
她等了好一會兒,笑道:「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三位師傅便是我的父母,你便是我的兄弟,我也捨不得你們,沒後悔嘍。」
「傻瓜。」他別過頭,低低說了一句。
她微微一笑,又替自己倒了杯水。石頭老是這樣,明明心疼她,嘴上卻硬得不得了。
他又把頭扭了回來,「不過妳別以為說這些我就會陪妳去賞花燈。」
※ ※ ※
「這個如何?」她拿起黃色面具戴在臉上,配合上頭的舞獅圖案手舞足蹈起來。
「……」
「還是這個好呢?」她換了一個紅色鬼怪面具,伸手掐住石軒的脖子,嘴裡發出古怪的低吼聲。
「這是第六個了,妳到底準備了多少個?」
「唉,上元節一年就這麼一次,當然得戴一個我最鍾意的。」趁他還沒反悔,她連忙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石頭你的準備好了?需要我借你一個嗎?」
他瞄一眼她堆成小山似的面具,冷道:「我自己有。」見她躍躍欲試,隨時想把那個紅色鬼怪面具套到他臉上,他自懷中掏出自己的,斷了她的念頭。
那是一個綠色面具,顏色沉甸甸的,頗具質樸之感。
她接過仔細端詳,「這不是幾年前我送你的嗎?」
「將就著用還行。」
「什麼還行!當初我看了好久,就這個最好看!」她激動不已。
「得了,我才告假兩個時辰,妳行行好快挑一個出門吧。」
「那我就戴你的好了。」話說那時候她自己也挺想要的,好不容易才依照原本的設想送給了石軒,就是覺得他適合。
見她沒意思再逼他戴那個紅色鬼怪醜面具了,他從那一堆中勉強選了個還行的,起身欲走,沒想到她走了幾步竟又面露猶豫之色,回頭眼巴巴看著那個黃色的舞獅面具。「我左瞧右瞧,小獅子還是挺可愛的……」
石軒受不了了,「妳想帶就帶,全部都拿著也行,就是別再全部試一遍了!」
※ ※ ※
一路上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連袂出門踏歌的同歡人潮更是絡繹不絕,整個皇城沉浸在歡欣鼓舞的過節氣氛中。
到達燈會後,只見花燈朵朵,燃燭於內,光映於外,形體逼真,色彩斑斕。
她站在仿猿猴的綵燈旁,故意鬧他:「石頭快看!這小猴子長得好像你!」
語畢還在那搔首弄姿,他被逗得「噗哧」一笑,卻一本正經道:「怎麼看都比較像妳,尤其是被馮喜師傅追著打的時候就更像了。」
她對他扮了一個鬼臉,兩人嬉鬧著又行了一段路,她才道:「石頭,你待我真好……」
從前石軒和幾個師兄弟會陪她去看花燈,其實氣氛挺古怪。去看花燈的大多是兩種:爹娘背著孩子去,或是夫妻情人結伴而去。他們這些人全都是缺爹娘的孩子,歷盡艱苦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沒情人也沒家人,看到孩子撒嬌、男女相會,無不觸景傷情。
他們這批人入宮前兩年,最後僅剩石軒願意陪她去了。
看她如此開心,他也被那種愉快感染,不自覺地笑道:「哪裡好了?」
她嘆了口氣,「自從你們入宮,就沒人陪我一塊兒去看花燈了。今年有你陪我,還一次看這麼多,我心滿意足了。」她其實想過,若是自己開口,也許春熙師傅可以陪她一起去,只是這樣其他孩子應該會更不高興吧。
「阿星,妳若願意,以後我年年都可以陪妳看。」
她動容地看著他,他卻仍是直直地看向前方,耳邊又泛起可疑的潮紅。噢,一塊硬石頭,說這種話真是太難為他了……
她笑道:「我怎麼會不願意呢?」
石軒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臉色卻一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昔日的師兄梁進氣急敗壞地朝兩人奔來,顧不得和她打招呼,就把石軒給拉到了一旁。石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隱隱約約聽到兩人在爭論。
「他怎能如此不顧安危……你們怎麼做事的……」
「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進一臉無辜地繼續解釋。她覺得師兄真可憐,明明比石頭還大上幾歲,卻得聽他訓斥。不過自石軒成為中郎將,羽林軍全都得聽他號令。
兩人討論完,石頭露出抱歉的神情,「阿星,我得先走……」
她頷首笑道:「不要緊,你忙吧。」兩人心裡都知曉,他今夜不會回來了。
石軒和師兄離開了,小販吆喝著,扛鼎和攀杆的開始表演拿手絕活兒,驚人的臂力讓周遭叫好聲不斷,花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循序漸進,最後變成一整片燈海,黑夜如白晝。
爹娘帶著一家大小出來了,孩子們搖搖手上的小鈴鼓,露出天真的笑靨。石橋前方的女孩提著一盞彩鸞燈,對著另一個提著同樣花燈的男子招手,兩人穿越重重人潮,在石橋上相會對視。
她兀自站在那裡,體會著燈影、人聲和食物的香氣。
這一切真美、真有趣。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感覺……一滴眼淚自眼角滑落。
她想回家找師傅了……
「石軒?」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喊道。
她一愣,發現前方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雖然她在女子中顯得特別高,可還是比對方矮了一截。他戴著月牙色面具,款式素淨,搭在他臉上看來甚是高雅。
見她發愣,男人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又問了一次:「你不是石軒嗎?」
她這才想起自己戴了石軒的面具,且身著男裝,身量又和石軒相仿。此人若是他的朋友,會錯認也不奇怪。
「石軒他入宮了,這面具是我向他借的。請問閣下是?」
話說回來,石頭這傢伙,除了那班師兄弟,還有其他的朋友嗎?
男人笑道:「我跟他一塊兒在宮裡當差,昨日聽說他告假,我也告假了。這面具我看了三年,還以為他今年又戴這個來賞燈呢。」他的聲音甚是醇厚,笑起來也好聽。
石頭果然是個老古板,三年來都戴同一張面具。
她聞言打趣道:「他先前還說宮裡有盛宴,不好告假,怎麼你們人人都告假了呢?」
對於她的取笑,他倒是大方應對:「此言不假。宮裡頭除了我跟他,應是人人都在盡忠職守了。」
「方才似乎出了什麼事,有人來喊他,匆忙就走了。」她好心提醒。
對方卻不以為意地道:「中郎將位高權重,要操心的事自然多。我這幾年上元節都當差,難得休這一日,得把花燈看遍了才走。」
此人倒是瀟灑。面具下的她微笑道:「宮中不是也有花燈嗎?我聽聞宮燈更美,宴席也熱鬧些。」
他淡淡答道:「宮內的花燈再多再美,獨自一人觀看,總比不上團圓共賞。」
她聞言不由得一窒,心有戚戚焉。宮內的花燈她沒看過,光是眼前的,獨自一人欣賞便心酸不已,遑論身在宮中呢。越美的,也就越讓人傷感了。
她往他身後打量,「既是特意告假,怎麼不見閣下的親族呢?」
「這幾年先後辭世了。只是我孤身一人,還是想來。」那張精緻素雅的面具轉向一旁喧鬧的景致,像是在尋找什麼已經不在的東西,低聲道:「景物年年,舊人不見。」
感受到他輕描淡寫中壓抑的悲傷,她方才的寂寞似乎一掃而空,不能入宮、不能做羽林軍的遺憾也煙消雲散;至少她還有三位師傅,還有石軒和師兄弟們,而他就剩自己一個了。
「是我唐突了,惹閣下傷心。」
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介懷。
兩人似乎該就此打住,遇見他之前她原本便要打道回府了。就在她要禮貌告辭之際,她發現他正盯著不遠處和樂融融的一對小夫妻看,其實就在前不久,她也在看著他們。
還不及深思熟慮,她已脫口而出:「閣下不嫌棄的話,咱們今夜結伴賞燈如何?」
幾乎就在同時,兩人身後的雜技藝者吐出了一個燦爛奪目的火圈,圍觀的群眾頓時歡聲雷動,鼓掌叫好。在人聲鼎沸中,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好安靜,風聲呼呼地吹過,甚至能感覺到那張月牙色面具下的臉龐彷彿勾起了一抹微笑,用那溫厚的嗓音對她說道:
「極好。」
※ ※ ※
花燈款款,姿態各異。兩人漫步其中,笑語家常。
「你跟中郎將,一塊兒長大嗎?」他停在一座仿雙龍搶珠的花燈前,維妙維肖的龍身映襯著他挺拔的身形,甚是好看。
她賞燈也賞人,心情十分雀躍。「是啊!石軒他在宮裡是什麼樣子啊?」
「脾氣很硬,不就一塊臭石頭嘛!」他剛說完,兩人就笑開懷。
「你也是羽林孤兒,怎麼不入宮當差呢?」像是相見恨晚,他語氣裡不無遺憾。
「這個啊……」她心中五味雜陳,正待回答,卻被一旁幾個儒生打扮的高談闊論給打斷。
「聽說了嗎?前兩日御史大夫和霍丞相家奴的車駕在街上狹路相逢,誰也不讓誰,今日霍家的還追去御史那理論了!」
「這事還有誰不知道啊!堂堂一個御史還得向個家奴賠罪,真是天大的笑話!」
「只能說霍相權傾朝野,做個霍家的家奴都比當陛下的御史好啊!」
眾人一陣嘻笑,又向前行。
她聽完八卦,正轉頭要回答方才的問題,卻發現身邊的男人已是出了神,方才還興高采烈的,似乎在一瞬間變得心事重重。
意識到她的注視,男人才收斂心神問道:「宮外,人人都這麼說的?」
她點點頭,隨即意識到他當差的身分,連忙安慰道:「但我就不這麼想。」
「願聞其詳。」
「臣子的權力再大,都是向君王借來的,也並非長久之道,待陛下親政後,相信定會匡正朝綱,讓有能者施展抱負。」
這倒是她的真心話。魁東王駕崩後,丞相霍元攏擁立隆獻帝即位有功,聲勢恩寵有增無減。霍相自己仍是進退有度,子弟門生卻驕縱了起來。她幾番與春熙師傅聊到此事,不約而同地認為朝臣掌控了帝王的權勢,隻手就有傾覆皇朝的能力,即便品德媲美周公,也不是好事。
男人一頓,問道:「你如何得知陛下是這樣賢德的人呢?」
她信心滿滿地道:「我師傅見過陛下,他說陛下長於憂患,知道民間疾苦,而且聰敏好學。我想這樣的人若不是好皇帝,也能做個好官。」
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笑意,一掃方才陰霾,「但願承你貴言。」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能為皇朝效力,做個有用的人……」
前方有人開始敲鑼,好戲上場驅走了她的感傷,拉著他的袖子就往前去,準備佔個好位子。他注意到他的手比尋常男子還要白皙漂亮,上頭卻有很多疤痕,心念一動,有個模糊的記憶隱約浮現。
他不及細想,只見四個瘦小男子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一路翻筋斗到場中央,節奏分明,快起遲落,最後背對背立定不動,眾人一陣叫好。
她在他耳邊悄聲道:「待會兒仔細看那個胖叔叔,都這麼多年了還是老當益壯。」
接著場內進來一胖一瘦的中年男子,胖的先默默站在一旁,瘦子手上一把劍舞得虎虎生風,甚是好看,突地劍鋒一轉,就往胖子胸前刺去,不少人發出驚叫聲。
那胖子也不閃躲,大喝一聲,反而把胸口送了上去,只見他用胸部抵觸刀劍,肌膚卻絲毫無傷,兩人勢均力敵,一路僵持到正中央,此時眾人才知道這是事先套好的招數,紛紛擊掌讚歎。
連他都忍不住轉頭道:「這胸突銛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樂不可支,總算有人跟她一起享受賞燈的種種樂趣。「石軒說這兩年要當差,所以都懶得陪我看了。宮裡什麼都有,就這兩個叔叔不喜歡進宮,你能看到也算是福氣。」
他笑道:「還有人寧願捨棄豐厚的賞金在這賣藝啊?」
「叔叔他們說,宮裡規矩多,粗人不習慣。」
「你呢?你也是這樣才不進宮嗎?」他半是說笑半是探問。
她一愣,還不及回答,另一頭在表演的舞馬卻突然失控,朝人群衝了過來,尖叫聲此起彼落。
其中一匹馬筆直地朝兩人奔來,「小心!」她大喊,他卻動也不動,彷彿受到驚嚇,她情急之下抱住他就往旁邊的地上滾,翻了幾圈才停下。
顧不得被壓在身下的男人,她立即翻身,搶在馬蹄前撈起幾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把抽抽噎噎的小東西交到爹娘手中後,回過身,一拉一扯幾番搏鬥後才把失控的馬制伏。
當她回過神來,在四散的人群中尋找那男人的身影,卻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被馬嚇到跑走了麼?還是武藝不精,羞愧到不好意思見她?
月亮掛在樹梢上,人群逐漸散去,感覺似又寒冷了起來。今年的上元節結束了嗎……她像是遺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驀地有些傷感。
「我在這裡。」暗巷裡突然傳來微弱的聲音,她奔了過去,只見他坐在地上,髮髻鬆脫了,幾絲幾綹散落臉龐,而且面具不見了,他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掩住臉。
她蹲到他跟前,「你怎麼了?臉傷著了嗎?」他搖搖頭表示並無大礙,她鬆了一口氣。
當然也有可能是尊嚴受傷了……他真是石頭的同僚?當侍衛未免太彆腳,一匹馬就讓他目瞪口呆,遑論保護陛下,也許是靠祖蔭獲得的職位。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面具掉了,我需要面具,我不能……這樣走在街上。」
不用再說了!他擅離職守又出了大糗,不希望被認出來,她都明白。她奔出去,過一會兒又奔回來,手上是已經被踩成兩半的月牙色面具。
「你的不能用了,我的借你吧。」她從懷中掏出一整晚都沒用上的黃色小獅子面具。
小獅子張牙舞爪的模樣非常滑稽,他看到的時候先是明顯一愣,後來竟然一隻手摀著臉放聲大笑。她愣住,這個男人現在看起來明明這麼落魄,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尊貴與張狂。
「呃……如果你跟石軒一樣不喜歡小獅子,可以先用我的。」
「這就行了,多虧你準備齊全。」他正要戴上,突聞到了一股香氣,不是胭脂花粉,他何其熟悉,那是屬於女孩身上的味道,那是沾染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笑道:「多帶一些東西總是有備無患。」
多帶一些東西總是有備無患……
這就是她不能入宮當差的原因。他放下面具,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要望進她眼裡深處。
終於看清他的相貌,濃眉俊目,輪廓深刻,那是一張好看的臉,但比起天生的好看,更多了後天的氣勢。
他輕聲道:「是妳。」比起詢問,更像是宣告。
「啊?」
「是妳」是什麼意思?他們見過嘛?天啊!該不會在地上滾一滾腦袋摔傷了吧?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連姓名都沒有問。
「你是……」她話都還沒問完,他忽然伸手摘下她的面具,因為事出突然,她一時也忘了要阻止。兩人就這樣無聲對望著。
他突然道:「一路上都在問我宮裡的事,妳想進宮去看看嗎?」
什麼跟什麼?怎麼又講到入宮,她越聽越迷糊了;但他的氣場太強,只能直覺答道:「我要先問過師傅--」
她都還沒解釋,他卻強勢打斷:「別管任何人,這事我說了算。一句話,想不想?」
若是方才,她應該會笑出來。一個彆腳侍衛,遇到危險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但此刻卻擺出不容質疑的權威,瞬間竟像是慣於發號施令的一號人物。
「想!」她被逼得應聲回答。
「好,這事就這麼定了。」他站了起來,從容戴上黃色小獅子面具,原本滑稽的圖樣被他戴上以後居然變得可以威震八方。小獅子張牙舞爪地對她下令:「現在,護送朕去城東史家,石軒已經率羽林軍在那裡等候了。」他意氣風發地說完,自顧自地邁步向前走去。
天啊!是瘋子嗎……她的一顆心突然急速往下墜入萬丈深淵。
開玩笑!他自稱「朕」咧,不知道腦袋是真的摔壞了,還是本來就這樣……跟他相處一整晚的種種美好,突然像是個殘酷的笑話。
最妙的是,他還發瘋得有模有樣。
城東史家是隆獻帝在民間發跡之處。隆獻帝劉彥希,已故太子的皇孫,因太子受誣陷滅門,幼時帶罪受城東史家撫養,魁東王駕崩後沒有皇嗣,才由丞相霍元攏接回稱帝。稱帝前,春熙師傅會定期探視,雖然她緣慳一面,但也沒有傻到相信隆獻帝會這樣形單影隻的走在大街上。
他走了幾步,見她傻愣當場,回過頭道:「還不跟上?」
天啊!她敲著自己的腦袋,剛剛竟然還認真回答他想入宮,她開始懷疑自己也無所事事到快發瘋了。轉念一想,不管是不是石軒的同僚,不能丟下他不管,先看看他到城東史家以後打算怎麼辦吧!她毅然決然小跑步跟上。
「呃……請問你時常這樣微服出宮嗎……」總好過跟他說你是皇帝,怎麼都沒有人護送你啊醒醒吧。
他沉默著負手而行,過了良久才答道:「從來不曾,頭一遭。」
了不起,太入戲了……待會兒要怎麼讓「陛下」知難而退呢?驚動到史家這樣的皇親國戚可就不是鬧著玩了。更驚人的是,行到人少的偏僻處,他看起來確實是全神戒備,他說需要她的保護不是說笑的。
直到鄰近史家門口,她還是沒想出辦法來,卻隱隱約約看到史家門前有火光;待至近看,赫然是大隊人馬手持燈火列隊而立,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地拿下面具。
她對上了石軒還有幾位師兄弟非常難看的臉色,聽到眾人鬆了一口氣的歡呼:
「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