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州,雷鳴寺,後進院子裡。
沒有風,樹靜靜的;沒有人,長廊也靜靜的。
數天前,為了一件大事,這裡還曾鬧哄哄,就像滾沸了的水;然而此刻卻什麼都靜靜的,就連草叢裡的蟲兒都不鳴叫了。
那種靜讓人極不舒服,令正在某間禪房內的仲孫焚雁都想發出一點聲響來打破這樣的氛圍。
他坐在床沿,望住床上的人。
床上的她,兩隻手臂自然地垂在身側,纖長十指則輕輕在腹上交握。
她眼兒緊閉,鼻息沉緩,兩頰皮膚透出溫潤的血色,微微揚起的唇瓣則漾著春花般的紅。
只是看似正常的一切,仲孫焚雁卻深知這只是假象,因為她在半個多月前躺下之後,就再也沒醒過來了。
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因為他這個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男人。
如果那天他聽進了她的話,如果那天嫉妒到失去理智的他能將她的話入耳,那麼今天她就不會這樣,不會像死了一般地沉沉睡去。
心如錐刺,仲孫焚雁猛然屏住了呼吸,抓起她的右掌,將之貼到自己已然生出鬍髭的腮邊,然後狂吻她的手心。
「醒過來,別這樣對我。」
痛苦地閉上眼,仲孫焚雁不再去看她沉睡的模樣,而是不斷吮咬著她手心柔嫩的軟肉,不停揉著,眼看就要瘋狂了。
然而,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瞧進了她發顫唇下的那抹絳色印記--那從小就跟著她的印記之時,不覺霍地驚醒。
舍利託生?瞪著她掌心的蓮形印記,他腦中忽然浮現之前某日的情景,她曾跟他說過那番話。
--焚雁,如果……嗯,我說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路回到你身邊,你可會來尋我?
--找不到路?只有笨蛋才找不到路!
--呵,就知你會這麼說。
--那又如何?
--沒什麼,那麼……我會試著自己回來,如果成的話。
那時的他並不以為意,而她也如尋常一般,知道他會將她這番沒有頭緒可循的話當成耳邊風。
只是……如果成的話?
天!如果他知道那天語氣難得遲疑的她,說的正是今天這種情況的話,他就算死也不會那樣回應了。
因為,沒有了她,他就像那張揚的蔓生藤枝被取走了根必得枯死;沒有了她,就算他還有力氣行走,但心也已不再為眼前所見而跳動,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所以如果知道她指的是今天這樣的情況,那麼會的,他永遠都會!不管她去到哪裡,是無間抑或是阿鼻,他即使拚了命也會將她尋回。
因為她是他的初音,他的!
將十數天累積下來的痛苦,和著唾沫嚥進了苦澀的喉間,放下談初音的手,仲孫焚雁一記掌風撞開了五步之外的一扇窗,跟著對著屋外喝喊:
「皇甫東風!你想怎麼樣就來吧!我都答應你!」
第一章
十數年前,雷鳴寺的某個角落。
「該死的!該死的!」一串咒罵聲在長廊上響起。
約莫七八歲的仲孫焚雁好不容易從某間禪房溜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根枯枝,死命打著一路上瞧見的花草,但那花草即使已被摧殘得稀巴爛,也沒能稍減他的怒氣。
他可惡的爹,居然要將他留在這間破廟,讓那個老禿驢來教化他?!
教化?呿!他哪需要人來教化!?以他的資質,只消再過個幾年,屆時可能連他武林盟主的爹都不一定制伏得了他。
呵,就讓他們去說吧,什麼天生劣根性且狂妄自大,不修行就不成器,以後甚至會變成殺人如麻的大惡人,他才不想天天跟一些沒毛的傢伙在那裡念什麼破經!
想將他困在這裡?門都沒有!
「嗤!」心裡頭想著剛才他爹娘和那個叫做十方的老和尚的對話,仲孫焚雁的表情就越顯猙獰。
此刻,他心底的氣就像火一樣狂燒著,直想找個人來發洩;就算找不到人,也要找隻有溫度的玩意兒來戳牠個幾刀!
正當他急躁得想找人來洩憤之際,剛好來到了一間廂房前,並瞧見一名正蹲在門前打盹的沙彌,於是他停下了腳步,看住沙彌打鼾流口水的笨臉,唇角一揚,跟著就慢慢地、高高地將手上的枯枝舉起……
就在他即將用枯枝往僧侶臉上狠甩的同時,一旁廂房的門忽然咿呀一聲被由內開了個縫。
他微微楞了下,跟著瞧見一道矮小身影自那門縫中鑽了出來,是個看起來只有兩三歲的小女娃。
女娃兒身穿質地極好的衣裳,看來應是出身富貴人家;她一走出門,便搖搖晃晃步履不穩地走到仲孫焚雁跟前,而後睜大著眼睛看住他。
哪來的討厭鬼?不理女娃兒,仲孫焚雁高舉的手並沒有放下的打算,眼見又要甩下……
啥?居然敢擋他?
這時,女娃兒不但又朝他走近了些,還杵在他和小沙彌之間。
仲孫焚雁對著女娃兒怒目直瞪,就差沒將眼珠子瞪得掉出來;只是,他這模樣似乎沒嚇著女娃兒。
她站在他面前仰望著他,黑燦燦的眸子裡一點懼怕都沒有;不過,頗奇怪的是,她右手掌裡好似捏著什麼東西,而那隻手則怪異地半抬著。
「妳,滾!」不耐煩之際,這回他以更可怕的表情脅迫她,雖然不保證她是否聽懂,但心想起碼會有一點功效。
可是過了一會兒,女娃兒還是沒反應。登時,他前一刻的興致都被這女娃兒給惹得全沒了。
終於放下舉得有點酸的手,仲孫焚雁極不情願地將頭一甩,轉身想走。
「分……雁……」
霍地,身後傳來女娃兒細細小小的聲音,她叫著……焚雁?雖然音不大對,但是……急急轉過身,他瞪住小女娃。
不會吧,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他又不認識她!
女娃兒依舊看著他,不過這回看來臉色有點奇怪,比前一刻要蒼白多了。
「妳剛剛說什麼來著?」他問,但女娃兒只是瞅著他,並未回應,於是仲孫焚雁又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最後認定是自己聽錯了。
他不由得嗤了一聲,再度轉過身。
叩!哪知他才轉過身,身後就又傳來聲音,只是這回不是叫聲,而是人摔倒的聲音。
哈,討厭的傢伙,摔得好,最好摔得鼻青臉腫!
仲孫焚雁冷酷地詛咒著,且繼續往前走;不過當他走到長廊盡頭時,卻莫名地停了下來。他低頭想了片刻,然後轉過頭去看。
遠遠地,竟看到那女娃兒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不會吧?摔那麼一下就厥過去了?濃濃的眉皺了起來,心裡掙扎了下,最後仍是往回走去。
回到女娃身旁,他蹲了下來,並戳戳她的手臂,不見反應,又掐掐她柔軟的臉頰。
沒用的傢伙,看來是真的昏過去了。不得已,他將她翻過身來,並摟住她軟綿綿的身體。
然就在此時,一道由女娃身上散出的淡淡乳香加檀香,鑽進了仲孫焚雁鼻間。
這什麼味道?好好聞啊。
意外地,他居然很喜歡那味道,那味道讓他感到好舒服、好輕鬆,幾乎一瞬間便和緩了他那前一刻還煩躁不已的情緒,連始終皺著的眉間都被撫平了。
好怪。在這之前,除了血的味道,就再沒有其它味道會讓他喜歡的呀;唯有見血,才會讓他感到平靜。
可這傢伙身上飄出來的香氣卻遠遠勝過血腥味,轉眼間竟像朵花兒在他的心土上駐足似,並開出一朵祥和來。
心頭一楞,本想把女娃兒隨手放掉,可此時他卻發現女娃的手居然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裳。
他望住她緊閉的眼睛和有點嘟起的小嘴巴,原本的訝異,這時卻已被好奇和某種衝動給取代。
呵,雖然一開始有點小討厭,但這樣的她,似乎是很需要人保護的喔。
驀然,他唇邊乍現一抹笑容,像撿到了個寶,抱起了女娃兒就往佛寺後方走去。
「唔……」仲孫焚雁才開步走,那在禪房前打盹的沙彌就醒了。
完了!居然大白天裡打瞌睡,要被師父看到那還得了!
他趕緊跳了起來,並將嘴邊的唾沫擦去。只是本來還高興著沒被人瞧見自己怠忽職守,卻忽地兩眼瞠大。
「這……怎……怎麼回事?」發現那只有高僧能夠進入的經房大門居然開著時,他頓時呼吸急促,嘴巴一張,下巴幾乎要掉到胸坎上。
慌慌張張地,他將門推開並跑了進去,在房內繞了一圈之後,不禁失聲嚷了出來:
「完了!真的完了!金身……金身舍利不見了!」
沙彌驚慌地退出禪房,待他回過神後,便在長廊上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喊著「金身舍利不見了!來人!快來人!」並旋即往寺內住持十方的禪房狂奔而去。
這頭,仲孫焚雁抱著小女娃不免也手痠,最後改背起了她,又往寺廟更後頭走去。
等他走到寺院深處的一棵高大老松樹前,便也帶著小女娃往樹上爬到一處分枝處,等他覺得那位置應該不會被人發現時,再將女娃放了下來。
他將女娃攬在胸前,開始靜靜看著她臉上的變化,就像入了定的老僧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女娃的眼皮動了動,最後張開一點小縫,頓時他開心地嚷:「妳醒了!」
「唔……」女娃扭了扭身子。
「不舒服嗎?」意識到自己大概抱得太緊,所以仲孫焚雁稍微鬆去兩條臂膀的力道,並調整了自己的姿勢,讓女娃兒偎得更舒適些。
似感受到他的貼心,女娃兒將小小的手摸上仲孫焚雁的臉頰,那柔軟的溫度熨在他冰涼的肌膚上,怕是比春風還要暖人心了。
霎時,他露出一抹微笑,問:「妳是誰?」
女娃兒唇瓣動了動,沒答話,小手則從他的臉頰移到他垂在身側的髮絲,開始纏著他的髮,捲呀捲的。
如果換成是其他人,仲孫焚雁肯定是一掌揮過去,並拿匕首斷了他的手指,但眼前這女娃兒……
「妳一定也是被爹娘帶到這破寺來的,跟我走好了,咱們一起走,讓那些禿驢……」
「快看!上面有人,是個男童和一名女娃啊!」
這時適巧從樹下經過的一群香客發現了他們,在仔細觀望後驚嚷了出來。
這一嚷,才一會兒光景,便聚集了更多人,登時香客與寺裡的僧侶齊聚,樹下人聲沸騰。
最後連帶仲孫焚雁到雷鳴寺、前一刻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見了的武林盟主仲孫悔夫婦,以及女娃的富商父母談問俠夫婦都因聽到了騷動而找了來。
「雁兒,你快下來,再不下來,娘就要急死了,快把人家閨女抱下來!」仲孫夫人見自己兒子不僅爬到了高大的樹上,懷裡還抱著個小女娃,便忍不住心急地央求了起來。
「娘,我不下去,她是我的,誰要上來,我就殺誰,哈哈哈!」見下頭有人想爬上樹,於是仲孫焚雁抱著女娃轉身又往樹的更高處攀去。他年紀雖小,但矯捷的身手比之成年男性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狀,連那平常唯一治得住他的仲孫悔都感到心驚,他朝仲孫焚雁吼:「焚雁!你是要自己下來,還是要我一掌把你轟下來?!」
「別別別,這時別逼他!」仲孫夫人朝丈夫提醒,轉過頭又對著樹上喊:「雁兒,你快帶人家閨女下來,要摔傷就糟了!」
仲孫夫人說話的同時,十方以及正在尋找金身舍利的一干和尚們也聞聲趕了來。
仲孫焚雁見自己父母身旁站了一對焦急的夫妻,低頭看了看懷中確實嬌弱的女娃兒半晌,這才問:「只要我帶她下去,就不會受罰?」
雖說依他的資質日後定能成氣候,但眼前還是得顧忌著爹,爹總歸還是爹。
「對對對!」仲孫夫人迭聲答是。
於是在確認自己不會受罰的狀況下,仲孫焚雁這才俐落地帶著女娃下了樹。
「初音,娘的乖女兒。」談夫人立即向前想接過女娃,卻發現女娃抓仲孫焚雁抓得極緊。
「她抱著我不放,證明她是我的。」焚雁霸道地說。
「別亂說話!快把閨女還給人家!」仲孫悔怒斥,仲孫焚雁這才稍微斂去氣焰,並不太情願地欲交出那牢牢抓住自己衣裳的女娃。
可他才不過伸長兩臂想將人遞出,那女娃竟哭了起來,且那搭在他胸前的右手更是胡亂揮舞起來,就好像想扔掉什麼似。
「牙……嗚嗚……」談夫人將女娃抱過手,可那名喚初音的女娃卻在這時發了聲,令談問俠夫婦大愕。
「爺,您聽到了嗎?初音她……說話了,還喊了娘!」雖然女娃兒口齒不清,但聽到她發出聲音,談夫人眼瞧著就快哭出來了。
「她當然會說話,她剛剛還喊了我的名字!」手被爹牢牢拽著,焚雁忿忿地說。
「她喊了你的名字?但初音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講過一句話,就連哭都沒哭過一聲,你卻說她喊了你?」談夫人訝然。
「分……雁……」這時,就好像說好了的似,小初音居然又喚了一聲。
「這?」
「瞧!」焚雁忍不住朝那些不信自己的大人們哼一聲。
從未說過話的女娃兒,一開口就叫了素未謀面的他的名字,這是不是也說明了他倆有著斷不可分的緣分?
「如果你想和她一起,那麼就別再逃跑,留下來。」十方見狀便說了,但焚雁低頭不語。跟著他又問:「還有,孩子,你看見她手裡抓了什麼了?」
眼前情況雖是看得眾人嘖嘖稱奇,但十方卻更專注於初音那捏緊的小手。
「沒看著,老禿驢。」
「不得無禮!」仲孫悔又斥責。
「沒關係。」十方不以為忤,逕自走到談夫人身邊,拉來小初音的手,一開始想打開她的小掌卻不得法,最後是一手覆著她的額,一邊默念心經,她的小掌這才緩緩鬆開。
只是這小掌一開,他卻駭住了。
那小手掌心裡捏著的,竟是金身舍利!?所以取走金身舍利的,居然是一名連走路都還不穩的稚女?這怎麼可能!?
「方丈,快瞧娃兒的掌心……」
這時一名沙彌愕然喊了聲,因為談初音手心盛著的金身舍利此刻居然開始左右搖晃,須臾才定了下來;但初音掌心竟就浮出一朵猶如初綻般細嫩的淨白蓮花來,這時初音跟著呵呵笑開。
「蓮……蓮座!是菩薩顯靈了!」頓時眾人之間有人喊,一時嘩聲四起,跟著在場所有人便皆下跪磕頭。
盯住那白蓮,十方下意識地探手想碰觸,不意在他指尖觸及蓮瓣之前,那白蓮卻隨著一陣突來的怪風而平空消失。
那陣怪風不但將四下沙塵捲入半空遮住了當空白日,原本還笑著的初音竟在轉瞬間開始啼哭。
「舍利出盒,異界騷動,大家快進寺裡去!快!」一見情況不對,十方喊道,並趕緊從談夫人手中接過初音,接著便往寺裡頭跑,他邊喊邊嚷:「這是舍利託生……舍利託生必有重任,能救蒼生於水深火熱,能解凡人所不能解……」
※
五年後。
為了那名喚談初音的女娃兒,仲孫焚雁就真的沒再想要逃跑;因為從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之後,他的心就緊緊繫在她身上,任身邊出現再多新奇事物,或待在雷鳴寺裡的日子有多無趣,都不足以動搖他的想法。
年幼時的他還以為那種感覺宛如小兒吃到了甜甜的糖果,只是一時間難以忘懷;但隨著時日過去,他已了解並非如此。
她就像及時雨般,澆淋著他如野火般蠢動的躁狂,就算只是聽著她那柔細的嗓音,都足以讓他的心瞬時感到平靜。
而他那與日俱增的耐性,連他那偶爾上山來探望他的爹娘都感到意外,還以為他那天生的暴戾是因為天天聽經而被感化了。
殊不知,那全都是因為她;就只是因為她,談初音。
如果可以時時刻刻與她親近,那該有多好?
可就因為眾人所說的,她那與眾不同的舍利託生身分,讓她身邊時時刻刻圍繞著僧侶沙彌,甚至是香客。
那看似層層的保護,卻讓明明與她近在咫尺的他全然無法靠近,更遑論和她說上一些話。
如果可以,他還真想一刀砍死那些像飛來飛去的蚊蠅般圍繞在她身邊的人。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些人是存了心的不想讓他靠近她,因為他們怕兩人太接近,他可能會傷害她。
於是大部分的日子裡,他就只能遠遠地看著她;而後,看著她從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小童,漸漸長成了七八歲、能跑能跳的模樣。
「初音姐姐,快走了,師父要說經了。」
「你們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就跟上。」
日上三竿,已用完早膳的初音和幾名小沙彌在庭園裡整理花草,聆進遠處傳來早課的鐘聲,所有的人撢撢衣裳,均往僧人說經的佛堂而去,但初音卻因為前一刻一旁樹叢裡的小騷動而遲滯了腳步。
待所有人均離去後,她便轉身朝那樹叢走去,緩緩撥開濃密的枝葉,瞧見了一隻毛色斑駁的野兔。
野兔瞧見她,非但沒受到驚嚇,反倒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甚至縮起前腳站立,似是在說話般,動了動嘴鼻,而後才跳了開去。
見野兔跳開,初音立即穿過樹叢跟了上去。
就這麼隨著野兔的腳步,她出了雷鳴寺範圍的樹林,進入一條小徑,而後過了座石橋,最後進入一處落葉堆積的密林之中。
那林子裡悄無人煙,風吹來有點寒,不熟悉的人進了那林子怕還會心生畏懼,但年幼的她卻一點都不怕。
野兔看似不停地往前奔跑,但細看牠偶爾的停頓,卻像是在等待初音跟上。
最後,初音跟著牠到了一處遍地長滿嫩草的窪地,她這才看到另一隻正被獵人陷阱給困住的雪白野兔。
初音不假思索地便走向前,但就在她只離白兔幾步處的位置,卻被突來的一道人影撲倒在地。
那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仲孫焚雁,見她即將踏上另一只陷阱,便立即將她撲了開去。
初音驚喊一聲,尚未回魂,就聽到那人暴怒地低吼了起來:「不長眼睛嗎?!差點妳的腿也給夾了!」
定睛一看,初音瞧見那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髮髻散亂,年約十二三的他,穿著寺裡武僧的衣服,衣襟不僅不羈地敞開著,身上還散出汗味。
初音略過那年輕男性的氣息,感受到了他渾身上下濃重的戾氣,這才認出來者是誰。
是他。是她自小就識得的仲孫焚雁。雖然他常常站得遠遠的,但她卻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
而且他肯定不曉得,當他在觀察凝視著她時,她同樣也在注意著他。
因為和其他人比起來,氣質特殊的他就像是夜裡會發亮的明珠,越往暗處站,便越吸引她的注意。
「有沒有受傷?」皺起兩道濃眉,焚雁翻過身坐至一旁。
「你可以幫我放開那白兔嗎?」初音沒有回覆仲孫焚雁的問題,反倒先央求他救那白兔。幸好有他,否則她肯定無法扳動那陷阱。
這時站起身來查看周遭是否仍有其它陷阱的仲孫焚雁聽她這麼要求,不由得轉過身怒問:「我問妳有沒有受傷,妳不答,那我就自己檢查了!」他靠向她。
「沒有。」輕答一句,初音站了起來,豈料這一站才發現自己的腿因為剛剛被撲倒似受了傷。
「還說沒事!」他想攙她。
「無礙。」她卻掠過他,蹲地想幫白兔解危。
小小動作便看得出這小女孩雖然年紀尚幼,個性卻很執拗;焚雁只好不耐地說:「我來,妳站到一旁行了!」
他找來一根木棍,使勁撬開那緊緊夾住白兔後腿的陷阱,白兔一脫困,便和等在一邊的斑紋野兔一起跳離林子。
看著兩隻兔子離去,初音總算寬了心,她朝仲孫焚雁綻出一笑。「謝謝。」
一張白皙的鵝蛋小臉,雖然五官不頂出彩,但那溫暖的笑靨卻直比春光照人,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焚雁看住她的笑顏,怔了良久,而後才又板起臉。「以後不准再亂跑,萬一被狼啃了,誰救?」
「但牠們需要協助。」她說。
雖然他用言語威脅她,但初音懂得他是出於擔心。
這人看起來頗壞,但心腸並非不好;而且她對他壓根沒有丁點的生疏感,像是熟識了好久一般。
「妳說那兩隻兔崽子需要協助?不就是牲畜,犯不著為了牠們弄傷自己。」
「萬物皆有靈,只要會呼吸,就不分你我。」
「跟禿驢一起久了,連講話都變得像禿驢了。走吧,這林子野東西多,待不得。前不久還有樵夫讓大蟲給生吞活吃了。」他嚇著她,但她一臉平靜自若,令他感到有些無趣,雖早已知悉她的氣韻超乎同齡孩童。
「動物們傷害人是為了果腹,但有時候人也會傷害人,那遠比為了填飽肚子還要令人傷心。」彷彿身體裡住了個老靈魂,稚齡初音句句說得令焚雁瞠目。
說話的同時,初音張望著四下,最後選定了個方向便跨出步伐,仲孫焚雁立即跟上。
耳畔傳來細微的流水聲,只要繼續朝小溪方向走,就應該可以找到剛剛經過的小橋,而後再循著原路回去。
初音的聰穎,不言而明。
過了一會兒,果真到了溪邊;但溪畔多樹阻路,不得已,兩人只好轉了個方向,最後卻沒有尋到先前的小橋,反倒走上了一條寬敞山路。
那是到雷鳴寺必經之路。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開朗。初音跨出步伐,才想走上那較為平坦的泥路面,此時不遠的轉彎處卻突地奔出幾匹快馬,若非後頭的焚雁再度拉住她,此刻她恐怕已成蹄下冤魂了。
來人有四個,最前頭的一名白衣少年及時勒住了馬,馬兒受驚在原地人立而起並打了轉。
「風兒,怎麼回事?」年紀較長的男子問那白衣少年。
「路上有人。」拉緊馬繩,安撫著馬兒靜下,年紀與焚雁相仿的皇甫東風回道。他低眸看住那差點被馬撞及的女童,問道:「小姑娘,妳沒事吧?」
「我沒事。」沒受傷,卻受到了驚嚇,初音臉色慘白。
聞言,皇甫老爺接著說:「人沒事就好,得趕快走了。太晚回去,就怕你等在客棧裡的娘會耐不住性子,咱們今天還得起程回汴梁去。」
「好。」重新抓緊馬繩,皇甫東風才要走,就聽到女童出聲喚他--
「等等,公子您的劍掉了。」初音低身,拾起方才少年勒馬時不小心從馬身上落下的一把劍。
因為劍有點沉,所以她是雙手捧上,並踮了腳尖才將劍遞回到皇甫東風手上。
只是,這一遞一收,兩人的手同時握住那把劍的一瞬間,皇甫東風竟感一陣昏眩襲來;也那一剎那間,眼前看著明明應該只七八歲的女童竟幻化成另一名妙齡女子。
那女子的模樣雖不清晰真切,但那一對再熟悉不過的眸子,卻像一道強大的外力狠狠撞進他的心扉,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待他眨了下眼皮,試圖再看清楚些的同時,前一刻出現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眼前又換回那幼小的女童。
拿過劍,他將之放進馬腹邊的劍袋,而因父親再度催促,皇甫東風縱使有滿腹疑問,仍是掉轉了馬頭。
「小姑娘,妳叫甚麼名字?」離去前,皇甫東風還是忍不住問了女童。
「我叫談初音。」
「談初音……」覆誦了一遍,將她的名字仔細收進腦裡,皇甫東風這才離去。
看著人馬揚長而去,原靜站一旁的仲孫焚雁不禁上前抓住初音。「不認識的人,跟人家報什麼名字!走了,回寺裡去!」他的口氣有些兇,明顯充滿醋意。
「他們沒有惡意,是好人。」她縮回被他緊緊扣住的手。
「好人?妳眼裡還有壞人嗎?」
「你……唉。」明白焚雁的性子,所以她不去記掛,反倒是剛剛她將劍遞回給馬背上的白衣少年時,腦海裡一瞬間浮現的影像是什麼?
那眨眼間,她瞧見了一道與那少年重疊著的陌生男子身影。那是誰?而那男子濃濃的悲傷又是所為何來?
回頭往人馬消失的山路盡頭望,年幼的她也不禁被感染上一絲愴然。
注意到初音為著一名陌生少年而悄變了臉色,焚雁更不是滋味,他捏緊拳頭,一股打心底升起的燥怒眼看著又要爆發。
「走了,我們回寺裡,一會兒我跟師父說你要跟我們一起誦經,好不?」還好初音早一步感受到他的情緒,並示好地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腕,焚雁心中那股氣才被壓了下來。
誦經?雖然那是窮極無趣的事,但只要可以多些機會與她靠近,那麼他會忍耐。
一個反握,焚雁牽住了初音的手,一同往雷鳴寺方向走去。
另一頭,當皇甫東風與父親及名喚鬼卿與武卿的隨從策馬回到山下客棧時,已近正午。
因是日就得起程回汴梁,故此在眾人各自回房後,皇甫東風便開始收拾細軟。忙和一陣,待空閒下來,他瞥見那擱在桌上的劍--神荼;此劍是皇甫家傳家寶古劍。
自他從爹手中接過這把劍也不過數月,在上雷鳴山探訪十方老和尚之前,他對於這劍的了解也僅止於此劍有符封印,不得擅自拔劍;更在見了十方之後,才知道除了這劍,另外還有一把被供於寺內的鬱壘刀。那刀與神荼據說都有著殺妖的能力,不過原由已不可考。
能殺妖,卻以血符封印;既是一把不能出鞘的劍,那麼與尋常的木棍又有何差別?
持劍並端詳著,他心裡正犯嘀咕,這時卻見那劍上原本完整的血符竟撕裂了一處。
是稍早前劍落摔裂的?睇住那裂縫,他不由得憶起那名喚初音的女娃兒,及兩人同時持劍時所見到的景象。
那與女娃兒重疊的女子影像究竟是誰?
想著想著,他原只是把玩著劍的手竟順勢一抽,跟著那劍上的血符竟就整個撕裂了開來,劍身也出了鞘。
見狀,他在心裡喊了聲糟,並立即將劍入鞘。就在他緊張著血符的撕裂是否會有任何影響的同時,門外來了人,是皇甫老爺。
「風兒,你娘的老毛病又犯了,怕是這趟南下累的,不給老師傅看她不舒坦,所以你收好了就快點過來,得起程了。」
「喔……好。」
應了聲,皇甫東風急忙用條布巾裹住神荼,再拎起細軟,心慌地出了廂房,因而忽略了身後那在血符撕裂同時出現的一陣陰風;那陣陰風裡充斥著腥羶異界氣味……
※
六年後。
一陣涼風吹動菩提樹梢,帶來沙沙的葉片摩擦聲,那細碎的聲音,驚擾了樹幹上歇著的一隻甲蟲,登時蟲兒飛了。
風兒掠過樹,旋即來到長廊下,吹動簷上懸掛著的一只圓形燈籠,使得燈籠前後搖擺,像是顆被人踢來踢去的球兒。
戲弄過了燈籠,那調皮的風又來到一間禪房外頭,因為房內的人怕冷,將門關得極緊,所以無法進入屋內的風兒,只能在禪房外頭嬉戲,頻頻將窗欄叩得嘎吱響。
玩窗片玩了好一陣,覺得無趣了,最後轉了個方向離去。
調皮嬉遊的風兒走了,才剛來到禪房門前的談初音旋即調眼對住剛剛風吹來的方向。
她看住那株老菩提,同時也看著樹下那抹忽隱忽現的白影;每回她來這裡,那白影總會對她招招手,並對著她問:人呢?妳可瞧見她了?
白影子說的「她」是誰,她並不曉得;不過她知道白影子已經等了「她」好久好久,大概有幾百年那麼久。
視線離開菩提樹,她跟著看住那只已經停止搖晃的圓形燈籠。
燈籠上停著一隻透明狀的十腳長蜥,正吐著長舌,以極其難聽的嗓音咒罵那陣把牠晃得暈頭轉向的風。
燈籠下頭是一處圍欄,圍欄上此刻倚著個中年婦人,看見初音,婦人和氣地對她點了點頭。
打完招呼後,婦人即牽起一名蹲在她腳邊玩耍的男童,而後帶著他往長廊底走去。
初音凝望住眼前那對即將消失的婦人與孩童身影,忽然,她怔了,因為一名突然從另間禪房走出來的小沙彌正穿透過那一大一小身影朝她走來。
「初音姐姐妳來啦!師父他人正在裡面呢,現在可能已經睡癱了。怪了,怎麼突然覺得好冷?」小沙彌來到她面前,打趣地說,邊說邊摩挲自己有些發寒的手臂。
剛剛那對母子來不及閃避,與他衝撞上,因此他才會覺得不舒服,但那些不屬於人界的事物,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是聽看不見的。
且隨著年紀漸長,她對於異界的感受能力是越來越強烈了。
「才換了季,風偶爾還是會寒。」初音朝他笑,小沙彌順應地點了點頭並回過身去,就在他要開步走之際,肩頭被人拍了下。
他回頭看住那拍了他的初音。「什麼事?」
「無事。幫師弟拍拍灰塵。」
「灰塵?哪裡?」小沙彌看住自己乾淨的肩。
「沒有了。」
「喔。」抓了抓頭,小沙彌雖然感到困惑,不過仍是走了開。
拍掉那附著他身上的寒氣,現在的他應該不會冷了吧。看住小僧恢復正常的身影,初音唇瓣微揚,而後朝禪房門敲了敲。
「啊?是……是誰?」禪房內忽然傳來一聲驚嚷,裡頭的人許是被敲門聲給嚇著了。
「師父,是我。」他老人家肯定又在誦經時打盹了。
「是初音啊,進來。」
初音推開門,老僧十方就盤坐在正中的蒲團上,他近百歲,雪白美髯垂在胸前,看來十分威嚴,不過那一臉睡眼惺忪讓他的面容看起來祥和了許多。
朝十方笑了笑,初音回身欲關上門,只是在闔上門片之前,她朝房外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她才關上門,來到十方身邊。
「又有什麼東西跟著妳過來了?」老僧揉了揉老眼,剛剛開門的那一剎,他並未看到什麼。
不過他看不見也是正常,因為即使他入佛門修行已數十年,但那修行道行依舊比不過站在他跟前的女娃兒。
她,是十世金身舍利託生;從她三歲起,她那富商父親談問俠將她送來寺裡開始,就有了異於常人的能力,她能看見、聽見甚至感覺到一般人所不能見之物;至於她的道行究竟有多高深,連他這個為師的都估算不出來。
倘若她的力量是一片汪洋大海,那麼海的力量,就只有天地能測。
「是天井池子裡的蛙精。」她走到十方身旁。
「外頭天井?」
「嗯。」
「這天下果真無奇不有,居然連小寺池塘裡的蛙都能變成精怪了。」整整紫色袈裟,十方在初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將手上的木魚擱到桌上後,沉吟片刻後問:「初音,師父的提議妳可考慮好了?」
「嗯。」
「那麼?」轉過佝僂的身子,對住初音,隱隱間,他的心情既歡欣又不安。
歡欣,是因為如果她答應,那麼這天地間便會少了許多不幸的人事物;而不安,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對自己的力量還無法掌握,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人世中的渾沌給吞沒。
「初音可以。」她絲毫沒有遲疑。
看住她堅定的小臉,十方縱使前一刻仍有著忐忑,這會兒也讓她的無懼給撫慰了。
驀地,他心疼地撫上她的頭。
「雖然為師知道妳跟別人不一樣,但是想到妳一個小娃兒要面對的是連為師都感到不安的事物,為師就要替妳擔心。」畢竟她今年才十三哪。
「初音不怕。」
「我知道妳是個堅強的孩子,要不然老天爺也不會選上妳。舍利託生為的正是解救蒼生。」想起十多年前舍利尋主的那一幕,他的心依舊不住地震顫著。「喔,對了,為師忘記跟妳說,這次到外頭雲遊,除了妳,還有另外一個人。雖然那小子不怎麼牢靠,肯定也會給妳生麻煩,但兩個人互相照料總比妳一個人的好。」
與初音來到門前,十方打開禪房門,探頭找了下,半晌,在不遠處的樹下見著了人。
那是名年約莫十七八,長相極為出眾的青年,他雙臂環抱著一把古刀,臉上盡是桀驁。
「焚雁也需要初音幫忙,是不是?」初音心底有了數。
聞言,十方霍地笑開。「任何事都逃不了妳的眼。焚雁這小子的確需要妳的幫忙,固然他和妳一樣也在寺裡修行了十數年,但他的戾氣是天生的,也唯有天能化解。我給了他一把刀,鬱壘刀考驗的是他的耐性,而這世上真正能幫他的,我想也唯有妳了。」
初音和焚雁都是他座下帶髮修行的俗門弟子,雖然在寺裡相處多年,但一個沉潛,一個卻躁動,就宛如冰水與烈火,全然不相容,所以這一趟果真走出去了,初音只怕是半刻不得閒了。
不過,他信得過她。
「初音曉得。」她盯住仲孫焚雁,雖隔著一段距離,她卻知曉他也正看著她。
他看住她的眼神是無禮的,亦是不馴的;而那無禮與不馴之中,更有著一抹躁進。
他正等著她,她知道。
「看著你們從那麼一丁點,長成到這麼大,且不久後就要離開,為師的心裡有好多感觸,我--」
忽而,刷地一聲,十方胸前的佛珠斷了,那一顆顆渾圓落向他腳邊,散了一地。
才說了初音和焚雁要離寺雲遊,就出現這樣的情狀,這……
十方雖愕然,卻將話含在嘴裡,只對著那蹲下身子、幫忙撿拾佛珠的初音說:
「出了寺,一路要小心,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切記別太過勉強自己,人世自有它運轉的道理,縱使是出於善意,也莫過於干擾。」
「嗯。」拾著佛珠,初音的小手很快就被那些飽滿的檀木珠給盛滿。
「初音。」十方又喊,待初音昂起那張平凡卻細緻的臉蛋時,他語重心長地接道:「為師的老了,如果可以,我想看著妳平安歸來。」
十方話畢,長廊上又起了一陣風,風捲起了他長長的衣襬、白髯及長眉,那飄然的模樣,就似雲端飛仙。
可見此狀,初音心間竟是一陣悸動,因為她似乎瞧見了十方生命的終點。
她不禁急站了起來,卻因為倉皇,她掌中佛珠從她指縫間溜出,滾落一地。
「師父……」
她有話欲說,但十方卻適時接話:「天機不得洩漏,天道不容轉移,萬物皆有其倫,莫要亂了秩序。去吧,焚雁在等妳;記得師父會一直在雷鳴寺等妳,等妳平安歸來。」
手中握住一顆未溜掉的檀木珠子,初音怔了半刻之後,才對他揚起唇瓣,兩人就這麼相視而笑,且不再言語;而後初音才緩緩轉過身,朝仲孫焚雁的方向走去。
兩日後,初音與焚雁離開了雷鳴寺;因而他們自是不會知道,在他們離開雷鳴寺半個月後,寺內來了名青年欲尋找初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