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月,初夏時分,墾丁白沙灣的陣陣海風仍有一絲涼意。
潮起潮退,潮退潮起,海浪帶來了貝殼與珊瑚的遺愛人間,卻帶不回黎瑞華的愛。
黎瑞華捧著一束盛開的薔薇,沿著海岸線緩步前行。
狂亂的海風吹亂他的髮,眼看陰鬱的天空就要降下大雨,他卻毫無離開的打算。
已經一年了。
她離開他,杳無音訊,已經一年了。
她拋下一切走了,到他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現在的她,是否已得到幸福?那一直困擾她的憂鬱症,是不是已不藥而鬱了?
她最後的那封信,仍一字不漏地印刻在他腦海。
瑞華,我走了。
你永遠都看不到我了。我決定從這個世界消失,前往另一個能接受我的世界。如果還有哪個世界能夠接納我的話。
二十四年來,我沒有一天真正為自己活著,也無法表達心裡最真實的想法,我好累,也覺得快要窒息。被憂鬱症纏身困死,長期仰賴藥物,像個廢物,真是我的報應。
你說過,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都會接受我;那麼,請你先原諒我,我對你開了一個玩笑。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你常說我人如其名,是一朵柔弱而美麗的薔薇;其實,我並不柔弱,而是你對我的迷戀讓你無法看見我身上遍布著細刺,且那些刺是有毒的,一不小心碰觸到,就可能萬劫不復。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還是無法和你一起生活;而你差一點就要和我共赴地獄,好在,一切都要結束了。
如果我的離開會帶給你任何哀傷,請相信有一天它必會隨著時間逝去,因為,我的離去,是對自己的救贖,也是對你的坦承。這麼一來,悲劇才能終止。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請你當李薔薔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們曾經的交會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了,世界依然不變,你也可以回到你原有的生活。我只是你夢裡殘存的一個影子,你該慶幸你可以活在現實裡。
而你終於有機會能與其他正常、健康的女孩,共享你的文學你的世界。
薔
收到這封信時,他們正在墾丁度假,下榻白沙灣五星級飯店。
原本已安排好過兩天便要從高雄飛往國外,繼續行程,並簽字結婚。沒想到旅程才開始沒多久她便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封謎團重重的信孤單地躺在床頭。
飯店的監視器拍到她前往海灘的最後身影。
搜救大隊在海上搜尋了幾天,仍是一無所獲,找不到她的屍首,也問不到她的行蹤。
就像她在信中說的,似乎她從不曾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如果她不曾存在,那讓他動了心的又是什麼?如果她不曾存在,那讓他痛徹心肺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
他不願承認她已隨著海浪去到了另一個國度,卻也無法讓令他魂牽夢縈的她回到身邊。
李薔薔成了失蹤人口。關於她的下落,積極詢問的人不多,畢竟,她在台灣沒有其他親人,過去她也一直避談這個話題。黎瑞華只知道她的父母在她童年時就已離異,母親改嫁到國外;而撫養她長大的醫生父親,已在她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因為過度操勞而猝逝。
真要說有誰在乎,除了他以外,大概也只有黃靜姍——她大學時代的好姐妹、目前任教於台北某公立女中。黃靜姍和他一樣,不願相信李薔薔已經離開這世界,懷抱著破碎的希望,暗自期待著。所幸還有黃靜姍可以為他證明李薔薔確實是存在過的;雖然,她對他懷著明顯的敵意。
一年多來,他不時會抽空從台北到墾丁白沙灣,帶上一束盛開的薔薇,面對著一望無際的海面,憑弔驀然消失的未婚妻,也期盼著奇蹟出現。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點,除了他這種瘋子,理應不會有人靠近沙灘才對,不意卻有一個小小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眼角餘光裡。
他的視線從海的另一端收回,讓這個意外入眼的身影全然進入目光焦點。
飄長的烏黑秀髮已被雨水淋濕,輕貼著粉頸,緩緩滲著水。絲質潔白洋裝隨風飄飛,由於天氣微涼,她還加了一件粉色長版外套;洋裝底下的雙腿雪嫩修長,身型高瘦削。
她正抱膝坐在不遠處的礁石上,低頭沉思。
這裝扮、這身影……是她?!
怎麼可能……
他走向她,而她正好抬起頭,幽幽望向天空。
他驀然停下腳步。
還沒有靠近,但這距離已經足夠讓他看清女人的五官。一雙雲霧似的水眸,彷彿渴望能將雲層看穿;五官細緻優雅,是他一眼就愛上的那個女人!是她!
「薔薔!」他呼喊著,加快腳步奔向她。
喚了她的名字數次,她都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他攀上礁石……
她,不見了。
礁石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到底是?」他的臉已濕透,分不清究竟是淚是雨。
難道是他的深深思念喚來她漂浮在海上的幽魂?
不,不是的。他其實知道,這只是幻覺,是他不願意面對現實的神智將心裡的渴望幻化成眼前的假象,好遮掩他無法克制的悲傷。
豈料,幻影破滅,帶來的是更深刻難熬的傷痛。
即使再不願去面對現實,但越推越遠的時間也早就將奇蹟的可能降到最低;她,大概只能活在他的記憶中,而無法與他共有未來了。
越發強大的雨珠落在他不曾舒緩的眉睫上,也打濕了他的衣衫,卻仍澆不熄他黑眸裡的濃重哀傷。
對著遙遠的海平線,他忍不住放聲呼喊:「李薔薔!妳為什麼要離開我?」
他重複喚著她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才無力地將手上的薔薇花束朝海裡一拋。
灑落的亂紅在風雨中飛舞、翻轉,最後無助地點點墜落海面上。
無視越來越大的風雨,黎瑞華朝著海浪更靠近了些,也不管海水已浸濕休閒鞋及褲管,只是哀悽地望著越漂越遠的薔薇碎片。
曾聽聞她喜歡看海,因而答應她每年都會與她同來欣賞,沒想到這片純淨的海水卻將她徹底吞噬。如今景色依舊,人事已非。
風雨交加,清晨五時的天色依舊灰暗,就像他再也明亮不了的內心。海灘上沒有任何人影,只有浪濤聲和雨聲繼續嘲諷他的癡狂。
第一章
黎瑞華倚窗站著。
已不知道這樣站著多久了。從墾丁回來以後,大雨仍未停歇,窗外的雲層低而厚重。
該算是初夏了,為什麼天氣還如此陰鬱,連帶影響了他的心情?
也許,無關陰鬱的天空,也無關大雨,而是他對李薔薔的思念像一團籠罩住他的陰影,揮之不去,無法靜心。
一陣敲門聲打破沉靜,醒鐘似地將他從紛亂的思緒裡喚回。
「進來。」他壓抑著情緒。
門推開,進來的是陳雪儀,他聘用半年多的年輕女祕書。
她捧著一疊資料,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條理清晰地報告著:「編輯部已經開出了下個月的新書名單;美術部也把『不再是我們』和『狹路戀人』兩本小說的封面設計完成,請您過目。另外,會計已統計出上個月的暢銷書前三名,分別是『青春不過是一場誤會』、『無語的殺機』和『冰山眼淚』,首刷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考慮再版……」
一連串的報告彷彿無止境似,而今天的他,腦子卻容不下任何書名、封面、出版計畫。
他耐著性子阻止陳雪儀繼續說下去,「好,我知道了。妳把東西都放下吧,我慢慢看。」
陳雪儀把資料整齊放在桌上,正要離開,忽然轉回頭,很快地說:「對不起,還有一件事。請問您看完那本《海面上的薔薇碎片》了嗎?編輯部說,那稿子大概寄來兩個多月了,作者也打電話催了好幾次,說如果不合用,希望告知確實退稿。」
海面上的薔薇碎片?
他腦中一片空白,八成還沒看過。
每個作家都覺得自己的作品是最重要的,是絞盡腦汁、嘔心瀝血的結晶,卻不知道編輯們要看的稿件難以計數。
經過編輯部初審、複審,最後由他做最後的裁決,才能維持出版的品質。一部作品從審稿到出版,少說也要三四個月的時間。
但大部分的作者卻是一刻都不能多等的。
話雖如此,既然作者都來催了,想必是送來一段時間了,他也只好速速審閱。「稿子在哪裡?」
「都在櫃子裡。」陳雪儀走到擺放作品光碟的木櫃前,抽出一張光碟,送到黎瑞華面前。
他在辦公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飛快地將光碟放入,閱讀起來。
待辦事項都已經報告完畢,陳雪儀便悄聲離開辦公室,不打擾黎瑞華處理公事。
待在出版業多年,黎瑞華早練就速讀本事,一部十幾萬字的作品,幾個小時讀完對他來說並非難事,且可以明確掌握故事發展的重點與細節。
這本小說的內容並不特別,背景設定在日本:一個花信年華女子,愛上了姊姊的男朋友,一路看著他們交往、甜蜜,直到組成家庭,而她永遠只能做一個悲哀的旁觀者——最愛的人就在身邊,卻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姊姊因車禍意外喪生,在全家人都籠罩在哀痛情緒下的同時,她卻看見了一絲希望——她或許能夠取代姊姊的位置,得到那男人的愛,實現她從不敢說出口的夢想。
但,夢想終歸只是夢想。
無論容貌和姊姊極為神似的她再如何努力付出,那男人的目光始終沒有轉移到她身上,連心跳都沒有為她多跳動過一下。
姊姊帶給他太多回憶,早已在他心裡刻下永恆不滅的印記,即使人已逝去,他的眷戀卻不曾止息。
他將心封閉了起來,而她又急於闖入他心中,彼此間便開始了內心的拉鋸,誰都得不到快樂。
妹妹從期盼到失望,再從失望到絕望,得不到愛的她自暴自棄,最後,陷入精神瘋狂。
讀完之後,黎瑞華覺得這個故事並無新意,但作者洗練的文筆仍讓他眼睛為之一亮。
其中最成功的,便是對女主角的描寫;她個性鮮明入骨,心事、寂寞、慾望、掙扎、不可自拔的內在形容都非常深入。
闔上稿件,黎瑞華內心盪起的漣漪久久不息。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作者確實頗具發展潛力,相信這也是編輯把稿子留下的原因。
看完,他跳回故事的第一頁隨意翻看了作者資料,瞬間,他感到一陣暈眩,僵住了呼吸,幾乎無法置信。
作者筆名Wei,住在淡水,其它必備的基本資料都附上了;但對他來說,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作者本名,那短短的三個字,早已如針般刺入他眼中。
李薔薔。
這代表什麼?是純粹的巧合?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她,正以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暗示他——她還存在於這世上?
他稍稍調適了急促的呼吸,試圖冷靜下來,而後拿起電話,撥出作者留下的手機號碼。
等待的同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狂奔,如墾丁的浪濤,猛烈又迅速。
「喂。」電話接通了。
「請問是李薔薔小姐嗎?」
「我就是。請問您哪位?」電話那頭的清麗女聲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是她嗎?是她吧!應該不會是同名同姓的人吧?
他不想驚動她,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平靜地說:「您好,敝姓黎,是瑞本出版社負責人。您的小說作品《海面上的薔薇碎片》已通過審閱,我們很榮幸有機會和您合作,想和您約個時間到出版社來洽談相關細節。」
「這樣的話,我人就在出版社附近,不如就約現在?」話雖這麼說,她和一般一聽到作品有機會出版就在電話那頭激動大喊的新人作者比起來,情緒明顯平靜許多。
現在?黎瑞華為她的話感到驚慌。
他真的已經準備好讓她再度出現在眼前嗎?
如果是她的話,他該說什麼?久別重逢,他有很多話想說,但要從何說起?況且,他的情緒已經高張到無法控制言語的地步。如果不是她的話,他該怎麼辦?讓自己再一次承受希望破滅的打擊嗎?
就在這樣的心情起伏下,不到二十分鐘,李薔薔以作者的身分進入他的辦公室,與他對坐相望。
許久,兩人就這樣對坐著,不發一語,只以目光吞噬彼此。
事實如黎瑞華所願,那讓他以為早已渺茫的希望驀然出現在眼前,卻令他措手不及。
他永遠忘不了的那張臉——面頰白皙,鼻子高挺,目光幽幽,一如往昔,卻……更有朝氣活力。
她身穿骷髏印花黑色緊身T恤,配上刷舊處理的牛仔短褲、馬汀鞋,十足美式風格,充滿動感,也很有個性。
從坐下的那一刻起,她薄而小巧的唇便一直微微上揚著,帶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是她嗎?這個問題在他腦裡重複迴旋,應該是……不,無疑是;但為什麼他卻不敢肯定?
印象中,她模樣是楚楚動人的,無論任何季節,都是一襲淡色洋裝,清麗而優雅,但總帶給人一股莫名的矜持與冷漠,幾乎,或可以說完全沒有綻放過一絲笑容。
眼前的她依然保持著微笑,先開了口:「您親自致電給我,不是要跟我談出版計畫嗎?」
都這個時候了,她居然還想談出版計畫?他深吸了一口氣,語音顫抖:「妳真的是我認識的李薔薔嗎?」
「無論我是不是你認識的李薔薔,你一直是我眼中不凡的黎瑞華。」同是細緻嗓音,李薔薔卻比過往多了自信,她幾乎是馬上就回應了他的話,不再經過深思與調適。「你創立了屬於自己的出版社,出書量大,眼光獨到,幾乎佔據了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前三名。你相當成功,已經擁有了一個故事王國了,而且,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
「我總要想個方法逼自己忙碌起來,畢竟忙碌是忘記悲傷的最好方法。」他再仔細地看了看她,確認她的確是實體,不是一縷輕飄的幽魂。「我以為妳不會回來了。」
她笑出聲,像是他說的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接著伸出纖細手腕,問他:「你要不要量量我的脈搏,看看我是人是鬼?」
他忍不住握了她的手,一陣溫軟傳入他手心。
是真的!她是真的,她還活著!
他極力克制情緒,盡量不在她面前失態。「那麼,這一年來妳在哪裡?妳離開海邊之後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和我聯絡?到今天為止,我都還沒有完全走出悲傷。」
她的眉毛上揚,眼眸裡的黑水晶閃爍著。「能給我一杯黑咖啡嗎?」
「黑咖啡?」他十分驚訝,語氣裡有微微的抗拒。以他對她的了解,過去她不太碰咖啡,那會讓她嚴重失眠。
「如果你想好好聽我說完故事,就幫我煮杯咖啡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我需要它來維持平靜。」
他沉默,轉身走到一旁的咖啡機親自煮了兩杯咖啡。
這原本是陳雪儀的工作,但此刻他不想喚她進來,破壞他和李薔薔獨處的時光。
他將煮好的咖啡遞到她面前;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姿態自在爽朗。
杯裡冒出的一縷輕煙烘托著她,朦朧之中,又帶出些許神祕感。
「那天我的確想告別世界。我緩緩走入海水之中,越走越深,越走越遠。後來我才知道,人的身體並不是那麼容易沉到海底的。嗆鼻的海水和窒息感喚起了我的身體本能,我越是掙扎著浮上水面,但我的意識不允許我抬起頭。也許那只有短短幾分鐘吧,接近死亡的痛苦卻如同一世紀那般漫長。當我終於吸入過多海水而失去意識,身體卻在沒多久後被沖回岸邊,被一對早起散步的醫師夫婦所救。」她淡淡地說,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可是那天我們找遍了整個海岸,就是找不到妳。」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感到驚心動魄。
「那時還很早,不到五點。他們用CPR把我救醒,我很快就恢復意識,並拒絕送醫。」她端起咖啡,下意識輕輕晃動它,黑色液體在杯中形成一個小小浪濤。「我在他們房裡休息一陣子之後,開口借了一些錢,就離開前往高雄。那個時候,你大概才剛看完那封信吧。」
她逃得如此徹底,完全不留任何機會給他,黎瑞華感到一陣痛心,「我就讓妳這麼痛苦,想逃得遠遠的嗎?」
她輕顰,視線移向窗外,思考了好一會,才無奈地開口:「我自認沒有什麼值得你愛。我痛苦、委靡,患有精神官能症,也有著說不出口的祕密。這樣的我,只會給你帶來痛苦,不可能會有美好的未來。」
他幾乎是用低吼的回應:「從妳第一次對我坦白病情,我就告訴過妳,我不在意——」
她打斷了他,「但是,我在意。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無法得到幸福快樂,根本沒有在一起的必要。」
「妳離開以後,我未必比較好過。我事業做得有多大,就表示我背後有多少痛需要用工作來麻痺。」語畢,他沉默了一會,好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望著她,問:「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妳一直待在高雄?」
「對,待了一段時間。」她低頭輕啜了一口咖啡,吞下後,將眼睛閉上,才繼續說:「到高雄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的記憶有些錯亂,特別是以前認識的人;我沒有忘記他們,但有很多相處的細節卻一直想不起來。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這是選擇性失憶,因為我曾經受過太大的打擊,所以『選擇性』遺忘掉部分讓自己痛苦的記憶。」
「天!妳這一年到底是怎麼過的?」他感到窒息,完全無法想像。
「我找了個彈琴的工作,收入還不錯,也不忙碌,生活還算過得去。空閒時,就試著散心、放鬆,四處走走,讓心情慢慢回復平靜。」
「妳會彈琴?」
「會。很訝異嗎?」她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卻難掩黑瞳裡複雜的情緒,「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有太多事你並沒有真正去了解。」
他回想著,在她消失以前,他到底認識她多久?頂多半年。
回想起來,她深幽眸裡常帶著無法言喻的心事,他是愛她,但的確,還不夠了解她。
他關切地問:「那麼,現在妳的病還好嗎?會不會因為失憶更加惡化?」
「我現在看起來不好嗎?」她放下杯子,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既然我沒死,就表示老天要我回來好好面對自己的難題。所以,我戒掉了對抗憂鬱藥物的依賴,也嘗試為自己活,放寬心情,然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雖然我還是有些事想不起來,但醫生說我的憂鬱症已經完全好了。」
「妳的病已經好了?」他驚喜地端詳她。難怪她會以截然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但,心裡的喜悅仍舊沒有掩蓋過惆悵,因為,她還是沒有把他當作家人。戒斷藥物這段痛苦的過程多需要有人陪伴、給予鼓勵,她竟選擇獨自面對。「我們幾乎要變成家人了,為什麼不讓我陪妳度過那些難關呢?」
「心理的疾病誰也幫不了忙,只能靠自己走出陰霾。」她並不想提起太多有關於過去的事,只淡淡地一筆帶過,「過去的事,已經不重要了,就算了吧,別再提了。至少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了嗎?」
他心裡有太多疑問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一個人怎麼撐過來的、她心裡還有他嗎?這讓他幾乎控制不住想衝上前將她緊緊擁進懷裡。「那麼,好歹也告訴我,妳什麼時候回台北的,生活上有沒有困難?」
這下,她很直率地回答:「我回台北已經三個月了。」
他因為驚訝而顯得激動,「妳回來了三個月,才來找我嗎?」
「如果你還沒有看過我的作品,也許我們見面的時間會更往後延。」她笑,抬起靈動的雙眸看著他。「我打電話到出版社找過你,可惜我並不是什麼名作家,很快就被你的祕書擋了下來。她告訴我,如果不是我的作品通過審核,一般來說,是不可能有機會和你見面的。所以,我只好再花點時間完成一部作品,看看有沒有機會引起你的注意。若從此石沉大海,那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在一年前就已經盡了。」
幸好他早上看了文稿,也發現是出自她手,否則他真無法想像自己的等待還要延長多久。
好不容易有機會再見到面,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一時之間,卻是無法說得清。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
陳雪儀走了進來,帶著歉意的口吻說:「社長,很抱歉打擾您,但是三點鐘的會議就要開始了。」
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總在他最無心工作的時候有著滿滿的公事等著他處理。「好,我知道了。妳先出去吧,我馬上過去。」
等陳雪儀離開辦公室後,李薔薔也站起身。「對不起,打擾到你工作了。明明知道你是個大忙人,還硬要跟你約這個時間。反正,我終於見到你了,就先離開吧。」
他飛快擋在她面前。「妳敢走!」
「嗯?」她感到驚愕,「你不是要開會嗎?」
「如果妳不跟我保證妳不會再消失,那妳就別想離開。」他喊著,俊逸臉上有著害怕失去的恐懼。
每一次,她都是給了他希望後再狠狠推開他,他絕對不要再嘗到那種蝕心的痛苦。
「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你對我的關心。」她再補充:「故事最後有附上我的聯絡資料,你一定可以找得到我。況且,我們的出版合約還沒談成,所以你放心好好去做你該做的事。」
「妳……保證妳不會再平空消失?」
「我保證。」她笑了,笑窩裡的溫暖悄悄舒緩了他的不安。
他看著她像一陣風般地驀然出現,也目送她像一陣風似地迅速離開。留在他心裡的,卻是不曾止息的震顫。
他最愛的女人終於回來了。
那天下午,他幾乎記不得會議上各主管到底報告了什麼,他盯著密密麻麻的資料,眼前浮現的卻是李薔薔的臉。
那張臉,牽引著他的思緒,帶他回到一年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