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洛特不是個普通的女生。
劉得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有一種不尋常的直覺,雖然他不過是一名渺小的私人司機,談不上深具少林寺方丈般洞悉人心的智慧,但拜他不安分又憊懶的性格所賜,他更換工作的頻率等同他更換牙刷的頻率,十幾年下來閱人無數,單憑某些小枝小節就可以嗅出一般人輕易忽略的端倪。
依據劉得化混過最久的徵信社學來的識人經驗,和閱讀過數不清的犯罪小說所集結的心得,他敢說這名乍看長相普通,身材普通,學經歷也普通,唯獨名字唸起來有一點古怪的女生,背地裡肯定有點文章。
仔細瞧,她一頭清湯掛麵及肩直髮,沒什麼造型可言;但髮絲烏亮生澤,梳理得服貼整齊,以一支銀色髮夾一絲不苟別在右耳上方,顯現出良好的生活教養。她脂粉不施,一張缺乏陽光滋潤、過於蒼白的巴掌大面孔有三分之一被平凡的黑框眼鏡遮蔽,即使摘下那副書呆子眼鏡,那雙眉目應該不會多出色;但咧嘴一笑,亮點乍現--她擁有一口雪白潔淨的貝齒,是立刻可以上鏡的那種廣告美齒,若非天生麗質,就得花上一番工夫保養才有這般吸睛效果。有這番工夫還得有相對的生活餘裕,依此推論她出生必然不俗;至於穿著,則是簡單的學院派風,米色的襯衫配上卡其色及膝窄裙,外搭一件棕色短襬罩衫,這種低調打扮晃過他面前一百遍也不會讓他產生抬頭的欲望;但定眼一看,那衣料的細緻質感、妥帖不馬虎的縫線、到位的線條剪裁,悄悄向劉得化散發出一項訊息--「我不是地攤貨,我不是地攤貨……」。他服務過的尊貴老闆不在少數,耳濡目染之下這方面的判斷他最少有八成的把握。
劉得化慎重地瞇起一雙鼠目,從頭到腳把夏洛特掃瞄了好幾遍,同時笑納對方為他帶來的一杯星巴克的香醇拿鐵,美中不足的是咖啡已經涼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間的虎口摩挲著尖下巴,一副思索狀,很有技巧地流露出難搞的表情,對方依然直挺挺站在他前方,一臉溫良的笑意,沒有退卻的意思。
「我說
「您千萬別誤會,咖啡只是順便,沒別的意思,我知道小劉哥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他仰頭喝了一大口。
「就是……」大概口拙,夏洛特微蹙眉,認真看著人行道磚面尋思,半晌擠不出半句妥貼的形容詞,只好繞回正題,「小劉哥,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想
劉得化低頭一瞄,白紙上印滿密密麻麻有如天書般的英文字母和方程式,以及像邪教圖騰一樣的不明符號。他先是瞪大鼠目瀏覽了幾頁,接著努力以有限的知識理解第一段摘要;不久,決定徹底放棄,沒好氣地翻個大白眼,出口就是數落:「不是我要說妳,我就算再投胎十次也看不懂這玩意,妳這是在玩我--」
「不是、不是……」夏洛特急了,開始語無倫次,「這是一項很重要的計畫,很重要。我保證
劉得化一手叉腰打斷她,「哎呀妳這個女生,說穿了就是要找贊助人。妳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隊等著他點頭支持那些大餅……畫大餅妳懂吧?
一席話說得口沬橫飛,夏洛特不斷拉開距離,伸手揩去鏡片上被噴濺的唾沬,被數落了也不見尷尬,只若有所思喃語:「那太慢了,太慢了……」
「慢?」劉得化愕然,轉了轉小眼珠。
看不出這質樸的女孩倒想一步登天;不過慢是有可能的。據她上次透露的履歷來看,她不過有張大學文憑,雖然出自國內一流學府,但具備類似條件的社會新鮮人如過江之鯽,她想在眾多佼佼者中脫穎而出確實不易。可這就是人生啊,哪能事事盡如人意。
坦白說,打擊一個女孩的希望實非劉得化所願,但不用力點化她更加不妥。夏洛特看似弱不禁風,意志卻比鋼鐵還堅強;她上公司求見
他年紀不小了,這份工作錢多事少離家近,雖然無聊了點,但打發無聊只要一台平板電腦就行了;至於成就感,他的基因裡一向缺乏這項東西。
「小劉哥,其實半個月前我去研發中心應徵研究員了,但是他們只讓我做助理的工作,那份工作實在是太……太沒挑戰性了。這樣下去要能主持研究計畫不知得要多少年……」夏洛特解釋。
「沒辦法呀!」他聳肩,伸出一隻食指堅決地在她鼻尖前方左右擺動,「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沒辦法。就像我去整形一百次也不會像劉德華一樣啊!瞭了嗎?」
夏洛特瞥了他一眼後沉默了幾秒,「小劉哥長得很有特色,何必像劉德華?況且您和他本質上並沒什麼不同。」
「……」他頓住。
「你們都是氧和碳分子構成的有機體啊。」
他再度翻個老大白眼,「多謝妳一片佛心,我小劉會記在心裡。」
夏洛特安靜地微笑,她擎首望向秋日明淨的午后長空,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小劉哥我真羨慕你,這個時節閒來無事能吹吹風,曬個太陽,睡個小覺,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
「是嗎?」說得他簡直像他家隔壁那隻老花貓一樣沒出息,那隻貓天天在屋頂上發懶。
「喂,妳這名字誰取的?有什麼特別意思沒?」他終於忍不住問了。
他腦袋裡唯一有印象名叫夏洛特的恐怖女性只出現在動漫「海賊王」裡;但依她年紀推斷,夏洛特的父母應該無緣親睹這部漫畫,况且他認為就算是瘋狂漫迷,對女兒的期望也不致於異於常人。
夏洛特愣了一會,眨著眼沉吟一會道:「是我爸爸取的。」
洛特這名字起源於她尚在胎兒時期的一樁小事故。
她母親懷胎七月時在公園散步狠狠跌了一跤,險些保不住孩子,在醫院安胎了一個月,得知腹中胎兒是一名女兒後,先入為主取的幾個男孩名只好忍痛作廢。
她母親自幻想破滅後,再也提不起勁和未出世的女兒培養感情,這番無奈在夏洛特出世那一刻起轉為無盡的不耐煩。臨盆那一天,她父親闖了幾個紅燈趕到醫院,取名字這件原本充滿美好期許的喜事,就在護士塞給他一個紅通通皺巴巴、宛如小猴子的早產嬰兒後,他的想像力完全停擺,一雙眼珠對著天花板游移了五分鐘,終於拍板定案--「這孩子差點沒了,LOST,L-O-S-T,就叫洛特好了。」
普通的夏洛特有個不普通的名字,在整個青春少艾時期,那些少男少女的同窗們,回首縱使不再記得她的容顏、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卻很難忘卻這個名字;同學會時總有人不經意追憶起她,像追憶起輕輕拂過手臂的一縷暖風般,沒有顏色,只有溫度。
「所以名字只是個軀殼,再華麗不盡然有實質上的意義,如果小劉哥哪一天名列富比士富豪排行榜上,每個人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覺得響叮噹喔。」她笑著下了結語,聽在劉得化耳裡卻像人生警語。這女孩說話怎麼老有弦外之音似的。
話說回來,夏洛特的父親神經也太大條了,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啊。
「好啦,好啦,算我沒問。」他揮揮手,瞄了眼手錶,狠下心腸下逐客令,「老闆巡廠差不多要結束了,妳快走吧。」
這間化工廠位在中部工業區,地處偏遠郊區,夏洛特竟眼巴巴從臺北跑來,不得不佩服她那股牛勁。
夏洛特認分地點頭,將手上那份資料謹慎地納入一只透明文件匣內,躊躇了片刻,不安地啟口:「小劉哥,這樣吧,既然不方便讓我見上
「萬一他不看呢?」他有氣無力拖長尾音。夏洛特可真不是普通的難纏,可她全身上下分明沒有半點地方像野心分子啊。
「那就……扔了吧!」夏洛特咬牙迸出決定,卻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雙手高捧文件匣,虔誠的模樣有如對著大神奉上貢品,「拜託您了。」
「扔了?」說得挺乾脆,那她追著
「我說的。」她用力頷首,笑出一口皓齒,「謝謝您,小劉哥。以後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這話聽多了不痛不癢,他歪了歪嘴,不置可否,見她終於肯移駕了,連忙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將空紙杯遞還她。「喂,麻煩幫我扔了。老闆不喜歡車子裡有垃圾。」
她笑著接過,調整了一下背包肩帶,拍拍臀部沾上的細沙,朝他恭敬地欠身,轉身朝園區出口邁步離開。
「小劉,在和誰說話?」肩膀被粗率地拍了一下。
劉得化回過頭,驚跳了一下。一臉于思的紀遠志不聲不響出現,他立刻打開後車門,紀遠志舉手示意且慢,一面把上半身鬆懈地歪靠在車門上,一面扯鬆領帶,取出香菸含進唇間。劉得化見狀,機伶地遞上打火機,陪笑道:「還順利吧?」
「嗯。」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紀遠志抱著雙臂遠望天色,濃眉糾結,他狠狠吸了兩口菸,一股無處宣洩的悶火在眼裡燃燒;他斜睨左側的劉得化,心不在焉問:「手裡拿的是什麼?給我的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劉得化識時務地將文件匣扔進車後座。
為幾面之緣的外人肝腦塗地可不是他的作風。紀遠志這個人待員工不壞,從不擺譜,也不端架子,就是有點火性;這點火性沒事最好別點燃它,一旦大火燎原,任誰都吃不消。
紀遠志又回到心事上,對右側提著公事包喘著大氣的中年胖男沉聲問:「如果他們堅持只要做這些低階的產品就好,兩年前隨便找哪個人坐總座的位子都行,現在提上去的案子全都打回票,是想修理誰?」
紀遠志人高步幅大,剛才也不管胖男人胖腿短,逕自領頭快走;兩小時的巡廠之旅,胖男卯足了勁才跟隨得上,好不容易得以停歇,終於受不了賣力奔走產生的涔涔汗液,從西裝口袋掏出手帕使勁擦抹胖敦敦的頭顱,邊擦邊回應:「哎,也不能說低階,業界還是有它的需求啊。而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利字當頭嘛!再說上一季的營收數字真的很不好看,大環境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連賠兩年了的確很難交代;依我看,我們還是先縮編研發部預算,裁個一組人馬給董事會交代,新產品晚一陣子面世,站穩了腳步再說--」
聽聞至此,紀遠志登時色變,右手強勢一揮,「他們不懂你總該懂,這些替代產品成本是高了點,可優點良多,又環保,絕對會是未來的趨勢。」
「環保就是花錢,良率也是問題--」
「所以今年才要提昇製程設備,全面性的汰換啊。」
「就是這點讓董座不爽啊。這樣吧,我建議你今年忍著點,設備的事就暫且擱著,先解決人員問題,把那些看不出生產力的--」
「連你也和他們同聲同氣?」紀遠志虎瞪了胖男一眼,菸蒂就地一扔重重踩熄,挑起長眉哼道:「好,要裁是吧?我裁!我裁業務部和行銷部門那幫廢物!那幫人推廣不利還敢說三道四!」他反手便拉開駕駛座車門,彎身矯捷地坐了進去。
「老闆坐錯位置了……」劉得化慌張地敲擊半開的窗玻璃,紀遠志指指副駕駛座宣布:「我來開,你坐旁邊。」
胖男拚命向劉得化遞眼色,做抹脖子手勢。劉得化扳住窗緣不放,「老闆,這樣不大好吧--」
「囉嗦什麼!兩個還不快上車?!」紀遠志按下引擎鍵,搭在油門上的右腳躍躍欲試。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戰戰兢兢爬進車廂,迅速扣好安全帶,直視前方,不敢吭氣,深怕多吱一聲就會加倍激怒掌握著方向盤的男人。
不過這項操心恐怕是白費了心神,紀遠志油門奮力一催,輪胎在石礫地上發出尖銳的刮擦聲,這輛白色寶馬房車宛如被鞭笞的坐騎立刻朝前直衝,漫天揚起幾股沙塵。
紀遠志完全沒有煞車的打算,他怒意勃勃,如入無人之境,所經之處人車皆倉皇閃避或自動停靠路肩。劉得化目瞪口呆,他不敢回頭張望,胖男的血壓八成已經破錶,身旁的男人還在加緊催油門,像要一飛沖天。
劉得化眼皮眨都不敢眨,繃緊神經之際,他看見了夏洛特,正信步走在園區外的柏油路上,相距不過
不過是兩秒間的事,紀遠志在瞥見夏洛特的那一刻飆出一句--「FXXK--」,他敏捷地轉動方向盤,同時急踩煞車,在千鈞一髮之際拐繞過夏洛特,毫無選擇地直衝公車等候亭後方的排水溝,車頭硬生生嵌進
夏洛特被眼前橫生的景象嚇得合不攏嘴,全然無法理解那輛肇事車是從何方冒出來的,附近的人車警覺到不對勁,紛紛朝此靠攏查看。
她打著哆嗦,驚魂甫定後,摘下耳機,僵硬地移動步伐,在距離車身不到
***
夏洛特視線直抵在電腦螢幕上,頭戴耳機,眼瞳僵凝,指尖停留在鍵盤上,側身觀看,她動也不動的身軀活像一尊雕像,直到有人推開她的房門,大幅拉開窗簾,讓陽光流洩一室,然後趨近她身邊,取走她的耳機,她才像被瞬間通了電,渙散的瞳眸召回了靈魂。
她搓搓面頰,上身往椅背鬆靠,吁了口長氣,中氣不足地發聲:「是妳啊,二姊。怎麼不按鈴?」
「我按了,按到鄰居都在盯著我瞧,妳是不是又熬夜了?」被喚做二姊的秀麗女子怏怏責備。
女子身形比夏洛特豐滿些,面貌更深邃些,衣著舉止更外放些,每個地方多出來的一些加總起來使得女子益形搶眼。她名叫夏于聰,靈動的眼神看起來的確很聰慧;她利眼瞅著妹妹,無限懷疑。
「沒,我五點多醒來睡不著,想一點事情。」夏洛特關上螢幕,面向她的二姊,努力擠出笑容。
「一點事情?」夏于聰審視布滿桌面凌亂的筆記本和紙張,每一張紙面皆不規則地畫滿了難解的符號和化學式,每一個化學式兩旁分歧出無數的箭頭,指向一層又一層的註解和疑問,其上再以紅色鉛字筆添上觸目驚心的巨形問號。她忍不住質疑:「一點事情就耗了四個多小時,真要有大事不是不用睡了?」
「二姊,妳今天來做什麼?」夏洛特起身伸展四肢,掃不走滿臉委靡,她歪著頭詢問,好脾氣裡藏著一絲不耐。
「來看妳搬到這裡還習慣嗎?」說完想起了什麼,夏于聰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先清查一遍內容,再把手上一大袋掛吊牌尚未取下的衣物悉數掛上,幾套簇新的貼身內衣褲則依序放進抽屜,整理完畢接著叨唸:「我說妳再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別讓人擔心好不好?妳別老聽大姊的,這事急不來的。所謂養精蓄銳懂吧?妳把自己消耗得太厲害,小心後繼無力。走吧,我帶了燉湯來,多少喝一碗。」她拉起夏洛特的手,走出書房,來到緊連著客廳的一小塊用餐區域,把帶來的保溫鍋掀蓋,細心盛了一碗放在夏洛特面前。
夏洛特俯看碗裡各種說不出名堂的中藥配料和飄香的雞腿,她猶豫了一下,瞟了她二姊一眼,「別再給我亂補了,我上次流了鼻血忘了嗎?」
「沒忘。配方都調整過了,不會害妳啦。瞧妳的臉白得跟什麼似的,改天一起出去走一走,曬曬太陽。」
「……」夏洛特低下頭,嚐了一口湯汁,完全勾動不了食慾,她動了動雙唇,憂悒浮上眉頭,「二姊,我看得換一家公司了,綠光這一家……應該沒希望了。」
「咦!為什麼?」夏于聰細眉一挑,「還是見不到
「是……算是見到了,不過……情況不太理想。」她欲言又止,拙於言辭的她不知該怎麼形容那場見面的經過;事實上,她至今仍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能判斷自己等同被宣告三振出局。
「妳沒和他說明整個研究計畫嗎?他和別的主事者不同,他有這方面的背景,應該會有興趣的啊。」
「我們……根本沒談到計畫。」夏洛特壓揉緊擰的眉心,期期艾艾地描繪了一遍那場天外飛來的車禍。
那一天,她在嚇得魂飛魄散的胖男央求下打了報案電話,並且出手幫助他脫困。緊接著前座兩扇被撞開的車門也有了動靜,先是駕駛座的男子擺脫安全氣囊後掙扎地鑽出車座,他在淺溝搖搖晃晃站穩後,甩了甩頭,似乎想甩去一頭暈眩,男子費力地蹬上路面,一手撫著紅瘀的前額,大為震撼地觀看受到擠壓凹陷的引擎蓋。不久,副駕駛座上的另名男子也繼之爬出了車廂,他的神智大概被撞飛至九霄雲外,在溝底匍匐前進了幾公尺才意識到該爬上路面,一露臉,夏洛特驚喊:「小劉哥!怎麼是你?!」
劉得化歪歪倒倒一番後終於站了起來,在圍觀人群中認出了她,本來就已不大端正的臉在和氣囊劇烈碰撞後更形扭曲,他顫著手指著她,「妳……」
駕駛座的男子隨之看向夏洛特,兩人相望了片刻,促發他回想起什麼,他陡然虎目相向,不由分說,怒不可遏地走向她,嘴裡飆罵:「妳這個蠢女人……」
夏洛特一頭霧水,楞在原地瞪著男人欺近;劉得化一見苗頭不對,連忙從後抱住男人,迭聲勸阻:「冷靜、冷靜,是我們超速在先,人家正正當當過馬路,不關她的事……」男子沒能掙脫劉得化的蠻抱,但一雙火眼似在朝她射出飛刀,所幸警車和救護車適時出現,暫時阻卻了一場紛爭。
「然後呢?」夏于聰聽得目瞪口呆。
「然後……」夏洛特的聲音虛弱了下來。
然後基於道義,以及她意識到的某種利害關聯,完成筆錄後她堅持陪著三個男人赴院做檢查療傷,為他們跑腿買茶水,甚至自掏腰包付了醫藥費。
「聽起來沒什麼不妥當啊。」
「本來是這樣沒錯。」她扼腕地縮緊拳頭。
見她犯後態度良好,並未逃之夭夭,一腔怒火的男子總算是順了氣,雖則還是冷眼以對,至少不再有冒犯之舉。事實上,夏洛特並不很介意男子的反應,畢竟在座車的安全措施保護下,男子和劉得化極為僥倖,只受了點微不足道的輕傷,一連串的檢查不過是求心安。她的關切有大半放在胖男身上,胖男頭部表皮被車內橫飛的尖利物件劃傷,血流得頗為怵目驚心,膝蓋也遭到不明挫傷,造成輕度不良於行。她一路為胖男提公事包,在診間外等候,殷勤地為他遞茶水;如果他敢開口,她甚至願意讓他靠著她單薄的肩頭,頂著他笨重的身軀走路。
「這樣想沒什麼不對啊。」
「一點都不對--」夏洛特捧著頭滿臉懊喪。
胖男大為感激她花了一個小時作陪,從頭到尾都未有譴責之意,一直客氣相待。她見情況大好,機不可失,態度甚是謙卑道:「
「
她決定忽略劉得化的暗示,硬著頭皮懇切表明:「
「
胖男一臉糊塗,舉起肥掌摸摸紗布包紮後的頭頂,遲疑道:「研究計畫?這裡有兩個
夏洛特遽然轉身,看向那名容顏冰冷、一度想掐死她的年輕男子,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所以妳沒認出來?妳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夏于聰聽到這裡,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
夏洛特越說聲音越蚊弱,「大姊根本沒告訴我
「所以那天妳到底搞清楚該找哪一位
她幽幽嘆了口氣,「根本還來不及……」
當天年輕的
「可總經理就只有一個啊!」
「是這樣沒錯。可他們是家族事業起家的,聽說公司上下就有十幾個紀家人擔任幹部,我工作的研發中心離公司有半個臺北市,一時哪弄得清楚誰是誰呢?」
夏于聰怔了半晌道:「不怪妳,大姊是該說清楚的。但--總經理也只有一個啊。」
「是啊,隔天我再向同事打聽,同事說,現在的總經理叫紀遠志,是個年輕人沒錯,但再過一陣子也許就不是了,真傷腦筋。」
「怎麼說?」
「人事變動啊,聽說董事會很不滿意他。但不管怎麼說,我害他的車報廢了,他一定會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二姊,實在太麻煩了,換家公司吧。」夏洛特拄著右額思索,「外商公司也行,他們肯花錢研發,儀器更精良。」
「妳知道這不是重點。大姊說,國內業界和藍海旗鼓相當的只剩綠光化工這一家了,他們剛好是死對頭,意願會更高,這樣才能讓藍道林那個傢伙--」
「二姊--」夏洛特抬眼直視夏于聰,了無生氣的懨懨目光立即轉為灼灼有力,她挺直背脊,神情不再敦厚,但就那麼瞬息幾秒,又恢復了柔軟朦朧,她輕聲說:「二姊,妳知道這一陣子我都在做我不習慣的事?」
「我知道。」
「我不過是想要一間實驗室。」
「我知道。」
「等這件事結束了,妳們答應我,不會再煩我?」
「小洛,我們可是姊妹。」夏于聰對她話裡的生分動了氣。
「所以我才會答應大姊。」夏洛特端起湯碗,一鼓作氣把整碗湯吞下肚,擱下筷子,食材全然不碰,算是對煲湯之情有所交代。驀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換了話題,「二姊,以後我應該對那些助理研究員更好一些。」她的眼神極為誠摯,像是想通了某種道理後宣示每日一善。
「怎麼?妳平常待人還不夠好?」夏于聰又跟不上她的思維了。
「我說的是『更好』。」她清晰地強調,「我終於明白被人看成弱智是什麼滋味了。」
「……弱智?」
「那天年輕的
***
夏洛特向來素顏成習慣,一頭直髮不是以絨布髮圈綰起就是以髮夾整齊別在耳後;穿著以灰、白、棕為基調,皆是可以讓她輕易融入背景的保護色調。
從她進入綠光化工旗下的研發中心第一天開始,就沒有人刻意多瞧她一眼。除了不惹眼的外形因素,主要是擔任的職務無足輕重,她不過是眾位助理研究員的共同助理,每天負責收發公文信函以及謄打研究報告、接聽電話,順道張羅便當和茶水。
三個多月了,夏洛特做得駕輕就熟,異常適應。她一步步瞭解了研發中心的權力結構,當紅的研究計畫由哪位博士主持,哪位助理研究員的文件必須優先處理,怠慢不得;便當數量和種類如數家珍,並且不忘適時更換店家。
她的座位安置在兩具灰色文件櫃圍攏的一方角落裡,把她毫無困難地與同仁做了有形的隔絕;從座位望向偌大的辦公室,來自樓上實驗室的每位高級研究員只要一出現,她便可以一覽無遺;無論男女,他們總是行色匆匆,嚴峻的面目帶著無盡的疲倦,很少長久停留。
她遠望的目光總是飽含欣羨,有時候差點要按捺不住向前請教的衝動;幸好她擅長忍耐,並且有紀律。忍耐和紀律是研究員必備的生存條件,她相當懂得,從不漠視守則或刻意犯規。
她多半能提早完成分內工作,閒來便起身走動,殷切地詢問是否能幫忙分擔工作;有些斯文有禮的助理研究員會將棘手的技術性工作讓渡一部分由她解決,防禦心較強的研究員則斷然回絕,不假辭色。夏洛特對於碰釘子這一點從不放在心上,她明白研究結果在未明朗化之前,高級研究員多半是不允許助理研究員將敏感性內容洩露半分的;他們之間仍有不可避免的競爭性。
如此低調勤快,就在夏洛特感到自己已經順利成為一台運轉機器中的螺絲釘時,這一天,她推著裝載文件信函的四輪車,進入辦公室的這一刻,伏案忙碌的同仁們不約而同仰起臉看向她;她不疑有他,繼續推著輪車,將包裹、信件置放在收信人桌面上。
一分鐘過去,那些視線仍舊盤桓在她身上,夏洛特再遲鈍也感受到了,那是她就職以來從未承受過的異樣目光,探測中不乏敵意。她下意識回以詢問眼神,對方立即訓練有素地收回注意力,不發一語。
她不自在地完成發送動作,心裡不停嘀咕著,正要歸座,有人喚住了她,是待她較友善的助理研究員徐芳;徐芳比以往多了幾分神祕笑意,低聲吩咐道:「
夏洛特錯愕中點了頭,萬分困惑。
袁鈞是研發中心的長官,從未與她正面交談過。面試時她只見過人事部主任和徐芳,袁鈞不是在會議室裡就是回總公司開會,或在私人辦公室接見外賓。夏洛特數度在中心長廊與他錯身而過。袁鈞外形溫文儒雅,執事風格卻一絲不苟,總是全神貫注和身邊的祕書交談;夏洛特不曾獲得他片刻注目,如今無緣無故親自召見她,負面的預感勝過正面幾分。
走出辦公室,繞過長廊,她邊走邊私忖,在腦海裡檢視了一遍近來的工作表現。不,她未出過紕漏,文書工作準時完成,替幾位助理研究員解決了搜尋資料的時間問題,並且發現了實驗程序的一項書面瑕疵;挨罵僅有一次,她漏訂了一位高級研究員的便當,但這種低層級的失誤應不至於驚動研發長才是。
百思不解地站在那扇大方敞開的玻璃門前,祕書正好迎面步出,夏洛特簡單報上姓名和單位,祕書往裡張望,面帶猶豫,她輕聲向夏洛特解釋:「五分鐘前正好來了客人,妳待會再來好了。」
豎耳傾聽,裡面的確有相談甚歡的氛圍,夏洛特溫順頷首,剛返身,一道厚實的嗓音傳出:「李祕書,是
祕書聽聞,側身請她進去;她略俯首,匆匆打量了辦公室陳設,未及留下深刻印象,便直接趨近位於窗畔的會客沙發,先向快速翻閱文件的袁鈞鞠躬,再朝另一側的賓客欠身,正在悠然閱報的賓客無視她的存在,一雙長腿閒適地搭放在茶几一角,自外於袁鈞的公事。
夏洛特的視線僅在賓客身上停駐短促兩秒,隨即轉向正主袁鈞。袁鈞扶著下巴凝神思量,目光從手上的人事檔案轉移到她臉上,認真地端詳她,鏡片後的鳳眼微瞇,開門見山道:「妳的學經歷寫得太簡單,沒有更多證照或工作經驗嗎?」
她搖搖頭。「沒有。」
袁鈞皺眉,不甚滿意她的答案,「在外面機構學過程式設計吧?」
她再度搖頭。「並沒有。」
「在大學主修化學,有副修任何資訊工程相關科系嗎?」
「也沒有。」她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這一連串問題分明是裁員的先兆吧?但裁掉一名工作性質等同打雜的雇員,需要勞駕中心最高長官開尊口嗎?
袁鈞抬起下巴,斯文的臉龐淨是不解。他停頓一下,換個方式切入:「妳以往做過最接近電腦程式的活動有哪些?」
「電腦遊戲。」她不假思索答覆。
袁鈞愕愣,顯然沒料到她會有此一答。
夏洛特身後發出了壓抑紙張的窸窣聲,同室的賓客似乎也撤下了報紙,對眼前的對談產生了興趣。
「電腦遊戲?」袁鈞禁不住質疑。
「是啊。」她如實回答,不以為意,「小時候無聊時就玩,各式各樣的電玩遊戲,不過多半是可以單打獨鬥的遊戲設計,on line 群體戰就不行了,我沒那麼多時間可以上線。」
「就只是玩?」
「唔……不一定。有些遊戲內容實在不夠完美,關卡有瑕疵,動作太蠢,bug太多,我就動手研究一下它背後的程式碼,改良一下,可以玩得過癮些。」
室內安靜了一陣,袁鈞目不轉睛看了她好一會,續問:「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做?」
「高一。」
「……容易嗎?」
「還好。程式語言就是邏輯罷了,找些書研究一下就行了。」
「現在還這麼做?」
「不了。大二以後忙,就不太玩了。」
夏洛特不明白袁鈞這番提問目的何在,她兩手背在身後,視線垂落地板,茶几上賓客的那雙長腿突然縮回,以二郎腿之姿代替。
「所以辦公室那套實驗虛擬程式的確是妳動的手腳?」
「唔?」她張大眼,袁鈞旁敲側擊了一輪原來是興師問罪嗎?她囁嚅起來,「對……對不起。那天
「原來是這樣。」袁鈞緩了容色後道:「對網路有研究嗎?」
「還可以。」
袁鈞突然笑了。「妳的『還可以』定義很廣。看來做個行政助理對妳而言太無趣了,最近資訊室有個職位空出來了,妳就擔任助理工程師吧,名正言順玩妳喜歡的程式。當然,以後辦公室的電腦問題妳都得想辦法解決,可以嗎?」
她驚愕地仰起臉,脫口而出:「不可以!」
這一斬釘截鐵回應,讓室內空氣瞬間凝結,袁鈞掩不住錯愕,連斜後方的賓客也不由得端坐,把報紙順手攤在茶几上,即使她因困窘只敢盯著自己的腳尖,也能清楚感應到兩者目光同時集中在她身上。
「妳--說什麼?」袁鈞似笑非笑,大概不太能想像小小一名助理竟開口拒絕他難得的拔擢,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是說……」她該怎麼說呢?一切來得太突然,擾亂了她的思路,她憑著本能直言無諱:「我是說,我對這個職務沒有興趣。如果可以,請
空氣須臾間二度凝結,夏洛特整張小臉發燙,持續了一陣,一道高昂的朗笑破空而出,放縱地迴繞在三人間。夏洛特詫異已極,轉身尋看笑聲的主人。少了報紙做屏障,四目乍然相對,將彼此面貌盡收眼簾,雙方得到同等的驚奇,笑聲立歇。
「
紀遠志筆直站了起來,交抱著臂膀將她通身掃瞄了一遍,像掃瞄異類般,表情充滿敬而遠之的忌憚。他哼笑一聲道:「我說呢,有哪個人會這麼出人意表,原來是
「咦!你們認識?」袁鈞跟著起身。
夏洛特難為情地承認:「是認識。上個月我不小心讓
「閉嘴。」紀遠志沉聲阻喝,她悚然僵立。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惹毛過這個男人,但如此不近人情卻也前所未見。
紀遠志自知失態,他朝袁鈞打個手勢,再環住夏洛特的肩將她帶離兩步遠,湊近她耳邊抑聲道:「那種事沒什麼好張揚的,妳大可不必提。小劉提過妳在這做事,是我忘了。我不擋妳的路,妳好歹也乖一點,別再作怪。
「……聽見了。」他狀似斯文,實則字字句句全從齒間迸出,伴隨眼瞳散射出令人生畏的陰火,她不得不當刻應允。
紀遠志滿意了,他看向袁鈞,笑道:「我看我還是先走好了,你慢慢處理吧,有空再談。」行前不忘再附贈夏洛特警告意味十足的一瞥。
夏洛特眨巴著眼目送紀遠志離開,猶豫間跟著移動兩步,十指趕緊在背後拳縮,抑制著追隨的衝動。
袁鈞探量著有些激動的她,莫名產生了一股好奇;他悄然發覺,若是不經意掃過她,那模樣不過就是個乖巧柔馴的女大學生;但若仔細端視,那副鼻梁上的眼鏡遮掩不住一股堅定無比的信念,近似「非如此不可」的信念,與她周身的氣息並不契合。這倒不常見。不過是個年輕女孩,在中心任職亦不久,那股信念來自何處?
「
夏洛特緩緩回頭,凝視上司的眼眶隱隱浮漾一層水光。她開闔了半晌的嘴緊緊抿起,彷彿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決心,她向袁鈞深深一鞠躬致歉:「長官,對不起,您另請高明吧。」未待袁鈞適時回應,她迫不及待奪門而出,沿著長廊奔跑。
整座長廊空蕩蕩,極目眺望,不見紀遠志高大身影,他消失的速度出乎意料地迅捷。
顧盼間她已尋踪至研發大樓前方的停車場,廣場上車輛櫛比鱗次,在午后陽光中閃閃生輝,走動的行人中無一是她的目標。她摘下眼鏡,搓揉痠澀的雙目,再度翹首張望,視野中連零星的人影都消失了,別說是紀遠志了。
不過是再一次的挫敗,不知何故,她力氣頓失,頹靠在一輛房車車尾。
風縷縷撩撥她的面頰,滋生了奇異的涼意,她摸摸臉蛋,手指沾了一抹濡濕,她竟沒出息地掉淚了。暗暗一驚,這示弱的表現與她秉持的意念相抵觸,她忙不迭以手背拚命揩抹,像要揩去絕不容許出現的錯誤一樣用力。
前方有陌生的腳步聲快速逼近,一雙褐色絨面皮革休閒鞋在她前方
總是一副桀驁神情的紀遠志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他靈巧地拋接著手中的電子晶片感應鎖,那不起眼的圓形感應器一分鐘前接收到了從座車傳輸而來的訊息,正不停閃爍著綠色螢光,警示著座車已被不明人士不當接觸中。
紀遠志以譏誚的口吻道:「我說誰那麼大膽,敢動我的新車,原來是妳啊!妳到底在做什麼?」
夏洛特直起身,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嘴一咧,亮出喜出望外的笑靨,她一個箭步向前,情不自禁攫住他手臂。「我在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