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噹的一聲,朝下的電梯門打開,裡頭三三兩兩,都是同公司不同部門的職員,男性穿著襯衫與西裝褲,女性則是素色套裝,人人胸前都懸掛著狗牌……不,是個人名牌。
趙正宏進入電梯後,離按鍵最近的年輕男人側頭笑咪咪地問他:「幾樓?」
「都是一樓,謝謝。」
年輕男人笑了笑,黑色的眼眸跟著彎了下。
笑得好真誠。趙正宏略帶驚訝,不由得多看了年輕男人幾眼。
這年輕男人也是一身的襯衫西裝褲,一看就知道是同棟大樓的同事。他的眉眼明亮俊秀,黑髮修剪適中,劉海為他帶來幾分的稚氣,這一笑還有很淺的酒窩呢……這也太可愛了!
趙正宏估測一下彼此年齡差不了多少,對方居然還有這種青澀的少年氣質,這很傷女人緣吧?
年輕男人注意到他的窺看,側過臉看向他,眉頭輕輕挑起表示疑問,那光滑白皙的臉蛋、毫無威脅性的無辜眼神,趙正宏好想偷拍上傳,讓人看看什麼叫「到老了都會被人稱可愛的男人」……這男人好悲劇!
年輕男人目光迅速溜了趙正宏名牌一眼,打趣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等等,這是什麼味道?好香!我才剛吃過飯又餓了……」趙正宏在他身上聞到了濃郁的奶油香氣。「奶油燉菜,對吧?這附近有賣嗎?」往下瞥了他的名牌。魏安?魏……魏安?再一定睛,名牌上他的部門稱謂寫著:豪宅中的上班族。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隻可愛的博美犬就是那個魏安啊。
在這間財團的第二十層辦公室裡,進駐了一支六人海外投資團隊,他們工作的場所被設計成豪宅樣品屋,因此被其他職員戲稱他們這六人根本是住在豪宅裡的上班族,他們自己倒順從民意地改了名牌上的部門稱謂……
魏安這個人,他確實是聽過的。
上個月不知是誰在公司內部網路開了一個票選活動,只接受女性職員投票,題目是:公司男性職員誰最令妳動心/剝下內褲?魏安得票率不差,但也不算名列前茅,會引起他注意的是,投魏安的九成已婚。
這表示什麼?魏安不是未婚女性的首選,卻是恐怖的人妻殺手。現在接觸到魏安,他算明白了,魏安只是純潔的小綿羊,那些人妻根本看穿了那道題目下未寫明的真意--動心/剝下內褲(適合調教)。
趙正宏一整臉色,伸出手與他相握。「魏安吧,久仰大名。我叫趙正宏,在十樓工作。今天中午你一定是做奶油燉菜,對吧?這味道,對於剛塞了三明治的我來說,真的很具有攻擊性,我又餓了呢。」他見魏安一臉帶笑,於是擠眉弄眼地說道:
「聽說二十樓的辦公室隔間被改成小廚房,是一個叫安子的人掌大廚。本來我想地下室有食堂,何必這麼麻煩,今天才知道你的手藝真不差。」
「勉強可以而已。」魏安謙虛得很。「是我吃不慣外食,正好有廚房,就順手練菜色,也幸虧陸哥他們不嫌棄。」
雖然是客套話,但魏安的表情太真摯而純真,讓趙正宏又平添了幾分好感與親近。
他又想起與二十層接觸過的同事曾說:安子很單純,安子很正直,安子很像未入社會的青年還留著他們早已遺失並且懷念的品德,哪怕在同間公司裡也不必擔心有利益糾葛而被他出賣,光看團隊中的另外五個老油條沒有排擠這最年輕的小弟就知道,這個青年,純。
這個朋友,他想交。
他掏出皮夾要拿名片,不約而同地,魏安也自皮夾裡抽出名片,從這角度他瞄到魏安皮夾裡有張照片……不,是素描,一男一女的素描;男的是魏安,女的他倒沒見過。趙正宏眼皮再略略抬起,恰好看見魏安頸間有著明顯的吻痕。
「你有女朋友了啊?」他脫口。
魏安笑瞇了眼。
趙正宏下意識地想再看仔細,魏安卻已經閤上皮夾,將名片遞給他。「趙哥,叫我安子就好,上頭這支手機是我私人的,有空吃個午飯吧。」
「只有午飯嗎?晚餐不行嗎?」
魏安愣了下,笑道:「這個……老實說,我是個宅男,晚上不出門……」
「你是要陪女朋友吧?」趙正宏開玩笑道。
魏安半垂著眼,露出靦腆的表情。
這傢伙也太純情了吧,趙正宏心情很放鬆,與他閒聊道:「剛才我不小心瞄到你皮夾有素描,怎麼不放張照片?用素描是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魏安嘴角有顯而易見的甜蜜。「她學美術的,所以……」
「美術啊,看起來底子不錯。」趙正宏忽然壓低聲音說:「聽說學藝術的都有點脫線?」
魏安先是一愣,而後眼裡波光蕩漾,唇畔有著止不住的笑意,到最後他不得不捂住嘴掩飾情緒。
趙正宏不知是要憐憫還是該有其它情緒,他拍拍他的肩。「兄弟,辛苦了。」他用辛苦兩個字算合適吧?「對了,這我名片,有事找我,哎……謝謝,謝謝。」
電梯一直陸續有人出入,趙正宏遞名片的同時,手臂下夾著的商業雜誌不慎掉落地上,魏安替他撿起來,兩人退到角落後,魏安笑意還沒停止,他笑道:
「這期我還沒看過呢。」封面介紹本期是採訪有潛力的企業家,上面的照片是一名三十多歲十分帥氣的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派的精明……魏安嘴角淺淺翹起。他家的女人只喜歡可愛的男人,這種有精英氣勢的男人,根本不會被他女人看上眼。
「你要看就拿去,這期也沒什麼,就介紹他白手起家的過程,如何力爭上游才有今天的地位什麼的,再談談他門當戶對的未婚妻,然後添些少年時期的打鬼經驗諸如此類的。」
「……打鬼經驗?」魏安被勾起興趣了,他翻開雜誌,一目十行看著。
趙正宏在旁解說道:「他說他遇過一個神仙教母,喔,不,他曾以為是神仙教母但其實是鬼相處長達兩年,最後他認為再同情這個鬼下去,他會死於非命,於是決定除鬼,把它打得魂飛魄散,他說他成功了。我個人認為這純屬幻想症……」
魏安聞言面色凝重,這時他已看見了那一段,臉色遽然一變。
「安子?」
「……沒事。」魏安垂下臉,笑道:「我沒事,我是嚇到了,沒想到……他會這麼狠……」
「因為夠狠心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啊。不對,安子,你還當真啊?我不是仇富才這樣說的,這傢伙只是替自己加點英雄式的話題。他以為自己是人類英雄呢,八成是從什麼談鬼節目得到的靈感。」
魏安想了想,點頭。「趙哥說得對,是我大驚小怪了。」
「哈哈,安子,你該不會是那種不敢看恐怖片的人吧?」
魏安笑笑,默認了。
趙正宏不以為意。「敢不敢看恐怖片是小事,別學這個人。」他指指雜誌上的男人。「門當戶對個屁。我女友是他未婚妻的堂妹,她倆家世差很多,平常沒什麼往來,她那個堂姊大小姐脾氣重得很,娶這種個性的老婆回家,以後有得他受了。」
魏安的表情些許微妙,很快地掩飾過去。他笑:「大小姐脾氣也沒什麼不好,有人願意哄就好。」
這時,一樓到達了,他們一塊出了電梯,大廳人來人往,魏安笑著道別後要離開,趙正宏又叫道:
「等等,安子!安子!這誰?素描還沒感覺,這真人真漂亮,你女朋友也是公司的職員,怎麼不早說啊!」
魏安聞言,驀地停步不動。
「安子!在這啊!」
魏安慢慢地轉過身,循著趙正宏的目光,落在剛從另一台電梯裡出來的年輕女性身上。
年輕女人穿著白色套裝,黑色長髮,五官甜美,身上用了一條橘色繩子繫著名牌,他連看都不用看也知道上頭寫著「徐思平」三個字。
徐思平。
她不經意地抬眼往這頭看來,明眸對上魏安的視線,先是一怔,而後又驚又喜地叫道:「魏安!」
***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法律的存在?如果殺人無罪就好了,我要把那個女人殺掉。
--魏安
1
他是被一個女人吵醒的。老實說,那種感覺真不好受,好像一縷縷元神都快出竅完畢了,卻被人連頭帶腳地給拖回去暴打醒來。
「小寶……你看,這是媽媽替你求來的菩薩,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然後無風無浪到長大喔……」
……謝了,媽。
「……你記得,將來長大後不要太拚,就單單純純的生活,不要跟人爭得頭破血流排第一,也不要掉隊,跟大家一塊排中間就好,這是最安全的位置,好不好?」
……嗯,我明白。他伸了一個懶腰後,還是滿滿的睏意,非常想再去睡個回籠覺。
「對了,還有還有……」
……媽,我想徵得妳的同意,我們先睡個覺如何?剛被生出來的小娃娃也是很辛苦的,稍微安靜一下?
顯然他認定的母子連心,被他的母親給屏障了。他感到無奈並且妥協……他看不見,但他母親的嘮叨近在耳邊,因此他合理地認為現在他該是躺在他母親的身邊接受無止盡的荼毒。
他姓魏,小名小寶,性別是有小雞雞的男性,剛出生沒多久……這是目前他窮盡心力所能搜集到的資訊;雖然他有小雞雞讓他覺得有那麼點違和感,但或許這就是所謂前世今生還沒協調好的緣故?沒關係,他相信時間會帶走一切不該存在的違和感;所以,他一定一定很快就能接受他腿間那塊肉是正常的事實。
「大姊,我跟家全來看小寶了。」
……嗨,舅舅與舅媽你們好啊,剛吃完飯嗎?提醒一下我媽該餵奶了,雖然我不怎麼餓。或者請她抱抱我?聽說擁抱可以讓小孩不變壞,這一輩子我肯定想當個好孩子。
他試著用心電感應,可惜在場的全是絕緣體,他還不如回去睡大覺呢。
「姊,妳放心,小寶交給我們,我們會把他養得很好的,放心吧。」
「是啊,大姊,妳看,小寶跟家全長得這麼像,簡直就像是一對父子,不會有人懷疑的啦。」
「三八,小寶才出生沒幾天,妳也看得出來?」男人不以為然。
「當然啊!這就是魏家的臉嘛。你看看,這小嘴、這小臉,天生聰明相,多可愛啊!大姊,妳真的放下心,我跟家全沒孩子,一定把他當親生的照顧。」
「我知道你們會把小寶當親生疼,也會想要望子成龍,不過還是別給孩子壓力,讓他平平順順的成長就好,好不好……」
……媽?
「大姊,妳這話就不對了。什麼壓力不壓力的,望子成龍有什麼不好?如果家全沒壓力,他考得上公務員嗎?以後小寶就是我們的獨生子,是魏家唯一的子孫,養老還要靠他,怎麼能不給壓力?大姊,妳放心啦,適度的壓力可以讓人穩定成長,又不是虐待!我們的小寶一定會賺大錢,對不對?小寶?怎麼這麼可愛啊!啾啾啊。」
「喂,妳說得好像把小寶當生財器具一樣。」男人不滿地說。
「你也知道我就是這張嘴,心裡愛小寶愛得很呢。」
「是啦,姊,阿惠就是這樣。妳看,這些都是她帶來的,小毛衣、小襪子都有,非名牌不要;要我說,小孩子用不著穿到這麼好的。」
……嗨?可以稍微問一下我的意見嗎?他好歹是當事人嘛。現在他要換人養養看了嗎?果然計畫不如變化,本來他是想當個好小孩好好長大孝順他媽的,現在要換一個家庭也是可以,改孝順舅舅跟舅媽吧;這世界轉個念一切還是很美好的,他魏小寶適應力很強,很快地接受大人們之間的「交易」。
……但,話說回來,媽,妳還好吧?這算……托孤?他企圖放射強烈的腦波,可惜他媽不給臉,倒是舅媽給臉十足。
「小寶貝。看他連睡著都還能笑成這樣,是在夢裡夢到什麼好事嗎?」
……不,舅媽,我沒在笑,我現在很嚴肅。媽,請妳正視我的問題。
「別戳他,這麼用力,小心吵醒小寶,到時哭給妳看!」男人急聲道。
……舅舅,你放心,我早熟,不會學其他只會用哭鬧當武器的小屁孩。他在心裡一本正經地回答後,嬰兒的嚎啕大哭猛地在他耳邊炸開,炸得他暈頭轉向,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誰……誰在哭?這裡還有其他嬰兒?
「乖乖,小寶不哭不哭,都是舅媽不好都是舅媽不好,拿你的小手手打舅媽一下。哎喲,好疼好疼,舅媽受到處罰了,下次舅媽碰你一定先問你肯不肯,好不好?」
「換我抱,妳這三八!要是小寶哭啞了我就找妳算帳!」男人忍不住,將小男嬰抱起來哄。「我這抱法還可以吧?小寶。呵呵,真的像我啊,如果我有親生小孩,一定像小寶這樣吧。」
……嗨,舅舅?你抱錯娃了,你在抱洋娃娃吧,我沒感覺有人抱我啊。現在是怎樣?別告訴我魏小寶是另有其嬰!
哭聲依舊,非常歹毒地在他耳邊肆虐。他臉皮微抽,這種驚天動地的哭聲……好想打下去。是誰在整他?把這隻公小寶送到他耳邊鬼哭狼號!他被哭聲搞得快精神分裂。他投降,不冒名頂替了行不行……
那,我是誰?混亂中他產生了迷惑。沒有人跟他說話,沒有人提到他,他被魏家四口有默契地集體排擠了嗎?
哈囉,有沒有人看見我?請發個聲好嗎?
***
一連幾天,雨一直沒有停過。
雨聲中,隱約傳來藤條打人以及咆哮的聲響。
趁著八點檔廣告,鄰居陳媽媽實在聽不下去,來到窗前偷偷推開一角。她皺著眉頭,不忍心地說道:
「真的又是老魏家在打那小孩,這打得是不是狠了點?要不要報警?孩子他爸,你去勸勸,叫老魏別再打,把小孩打出問題怎麼辦?」
陳爸爸跟著走過來,看了一眼,不以為然道:「報什麼警?老子打孩子,天經地義。要我,我也打。」
「什麼老子!他們都說了,那個小寶是他家的外甥,只是寄住他家。打這麼兇,也不怕人家閒話。」
「什麼閒話?老魏不怕的啦!妳們女人都是婦人之仁,沒搞清楚狀況就在同情人。今天小孩做錯了事就要打,不打不成器。都相處這麼久了,妳還不知道老魏的個性嗎?如果因為怕人以為他虐待外甥而不敢教,害了孩子的將來,那他也不是正直的老魏了。」
「說得也是……可是,打太兇了……」
陳爸爸臉色一整,嚴肅說道:「這小孩本性不好,之前一些小打小鬧的小事也就算了,但這一次不行。聽說他在班上偷人錢包,還是小勝那孩子看見了及時放回去。妳說,不打行嗎?」
陳媽媽被嚇到了。「偷錢?那一定要打。現在偷錢不管,將來就是強盜,這還得了!」
「所以說,老魏的做法是正確的。對了,妳可不要對外面八卦這件事,鬧出去對小孩將來成長不好。」
「哎喲,這種事我不懂嗎!小孩子還小,一時做錯而已,不能讓他留下污點……」她是不是該提醒老魏教孩子,別在街上大吼大叫的,鬧得人盡皆知,對小孩真的不好。
陳爸爸要回去看電視時,瞄見書房正在專心寫功課的兒子,他壓低聲音說:「以後別讓妳兒子跟那個小寶玩。」
陳媽媽一凜,點頭同意。是嘛,怎能讓別人家小孩教壞自家的?陳媽媽又往街上的「戰況」看去。
小寶一直閃避,可惜年紀太小根本躲不過,最後乾脆像塊石頭立在那裡動也不動,反而讓老魏氣得更兇,下手更重。
這小孩也真是不懂事,忍一忍,懺悔、撒嬌一下也就過了,這樣躲避不肯接受處罰不就表示沒有悔意嗎?陳家搬來這裡時,魏家孩子兩男一女,這三個孩子承襲魏家姣好的相貌,與老魏都有幾分神似,如果不是老魏自己說小寶是外甥,街坊鄰居不會看出來的。
這三個孩子裡,後面兩個活潑乖巧嘴巴又甜,就是小寶,她最不喜歡……老實說,她試圖公正,但有時人心會偏不是大人的錯。
他看人總是木木地,沒有過多的表情;見人也不懂得打招呼,魏家不缺他吃不缺他穿,他板什麼臉?她相信要是今天換成她照顧外甥侄子,不會比老魏家做得更好了。
這小孩真的太不明白事理了。他也不想想親生父母可以原諒他無數次,但舅舅舅媽能原諒他幾次?真是不知節制。
是該好好地教,不然她兒子被影響了怎麼辦?將來社會多一個流氓強盜,還住在她家附近,她只要一想到這隱患就渾身發麻。
思及此,她放棄婦人之仁,充耳不聞地關上窗。
***
小孩今天穿著圓領卡通T恤跟藍色的小小牛仔褲。卡通T恤不是名牌貨,但勝在質料好,顏色又明亮,如果小孩站在那裡,不要說話不要用那雙眼睛直視人,那他看起來會是一個非常可愛又乖巧的小男孩。
但此時,藤條打在他的背上、屁股上,大顆大顆的雨珠順著他黑色的劉海滾到他黑不見底的眼裡,他強睜著不肯閉上,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舅舅。
雨愈下愈大了,舅舅的吼叫顯得模糊而遙遠--
「叫你跪你不跪,打你兩下你就跑,你本事!你舅媽是不想惹閒話,不敢管,帶著你表弟表妹躲出去,但我一定要打,不然對不起你媽……」
小孩一臉麻木。
「早知你是這德性,還不如你一到我家就先掐死你!我是短你吃短你住還是虐待你?你非要去做歹代誌!魏家怎會有你這種基因,一定是你爸的錯!不是我無緣無故要教訓你,今天我不打,明天我就要去探監了,我丟不起這個臉啊!」
魏家全的背後,就是魏家敞開的大門。小孩就像個悶葫蘆,嘴巴緊緊閉著,渾身濕透到微微抖著,但仍然倔強地站在那裡……猛然間,他睜圓眼,瞪著魏家全的身後,小嘴微張,一臉傻住。
他的注意力突然被轉移了,小小的身體因此沒有那麼防備,當分岔的藤條再度落在他的背腰上時,就顯得格外的刺激,他不由得吃痛地慘叫一聲。
「你也懂得喊痛了?你舅舅也會痛你懂不懂?我真沒有想到我養出來的孩子會變這樣。你說,你說,你爸到底是給你多少壞基因才把你搞成這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家還以為我魏家全教育出了問題!」
魏家全愈說愈氣,又要揮下藤條,在打下去的剎那,小孩還在呆頭呆腦地看著他的後面。
他微地一愣,很久沒有看見他這個外甥這種傻得可愛的模樣,絕大部分他都像個小面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剎那,他心裡閃過這念頭,手還是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然後,藤條在雨中飛了出去,落在濕答答的地面上。
「舅舅,喔,不,你叫魏家全。魏家全你打夠了吧?」陌生的聲調,在滂沱大雨裡響起。
魏家全暴怒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狠狠地轉向發聲處,罵道:「這小孩不教不行,妳別管!妳誰啊……」而後突然僵凝住。
巷裡的住戶他都熟,這少女看起來很陌生,不是這裡的人……等一下!這條巷子是死巷,今晚各家的大門都緊緊關著,只有他為了追小孩而門戶大開,任何人進入這小巷,都必須經過他跟小孩……
那,眼前的少女是從哪冒出來的?
少女的髮型是清湯掛麵,穿的是花色的寬鬆睡衣褲,腳上藍白拖的尺寸有點大……好眼熟好眼熟,昨天他還在想阿惠這件睡衣太老土了點,一點情趣都沒有,今早看見這件睡衣放在臥房椅子上……
那雙藍白拖是他的吧?少女手裡的綠色竹竿他家也有一支,長度、顏色都吻合。
她用他家的竹竿打飛了他的藤條。
「妳……」他回頭看看自家敞開的大門,再慢慢地看向小孩,小孩的眼神還在發直,傻傻呆呆地瞪著這女生。
魏家全發誓,他真的從小孩眼裡看出隱隱的恐懼……剛才,他打小孩時,小孩確實是面對著魏家大門的,所以……小孩親眼目睹了她從魏家出來?
現在他家裡不可能會有人,何況還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魏家全,你忘記你對魏寶平媽媽的承諾了嗎?你是怎麼說的?我,魏家全發誓,一定好好照顧小寶,拉拔他長大,讓他成為魏家值得驕傲的子孫。現在你是怎麼做的?」少女嚴厲地問著。
魏家全瘦高的身體不由得劇烈抖動。當年只有他、阿惠跟姊姊在場。對了,小寶也在,但他只是嬰兒啊,其他連隻鳥都沒有!為什麼她能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我……有在實踐我的承諾……所以,在教導小寶啊……」魏家全本能地輕聲解釋,他覺得喉口乾澀,有點發不出聲音來。
「你連真相都搞不清楚,魏盛勝說什麼你就信,你昏不昏庸?你好歹學一下岳不群,就算心裡不情願,但面面俱到一下不為過吧。」少女沒有叉腰地潑婦罵街,她甚至沒有拉高音量,只是微微抬著眼皮看著他,就能讓人感到她的盛氣凌人。
「等一下,我沒有不情願……」魏家全臉麻麻的,渾身上下都麻麻的,他不敢看少女,近乎喃喃自語:「現在是……連列祖列宗都看不下去,出來教訓我?我真的做錯了嗎……」
小孩聽見他的話後,露出疑惑。列祖列宗他知道,舅媽每天都要燒香的供桌上牌位就是列祖列宗。原來,那裡頭藏了一個大姐姐,他居然都沒有看見過。
他一直盯著這個大姐姐,因此注意到她聽見舅舅的話後表情變得十分微妙。小孩年紀太小,一時捕捉不到精準的形容,只覺得她此刻的神色很像是班上的同學在書包裡一直找不到日記本,最後終於在抽屜裡驚喜地看見它。等他再大一點,他這才知道,這時她的表情叫恍然大悟。
她很快地掩去她的大徹大悟,說道:
「魏家全,有些話還是不要點破,洩露天機你負責,嗯?要不是你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會現身。有話好好說,打小孩算什麼?魏盛勝說的你就信,魏寶平說的你就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昨晚阿惠跟你說什麼我都知道。」她附在他耳邊低語:「家全,如果當年沒說要帶小寶回家就好了,也不必替他收拾這麼多麻煩。」她模仿得唯妙唯肖,甚至連他妻子的懊惱都仿得十足。
剎那間,魏家全渾身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激靈。阿惠那話是在臥房裡說的,當時只有他們夫妻在,沒別人!沒別人!他嚇得捂著臉,大叫一聲,連藤條都忘了撿,拔腿踉蹌地逃回屋裡去。
少女瞇眼望著魏家全的背影輕輕哼了一下。「祖宗都不敢面對,連個孩子都不如。」她側過臉,居高臨下地對上面無表情的小孩。她赫然發現,這種能夠俯看人的高度令她充滿愉悅的變態快感。
「你就是那個魏寶平?」她挑起眉。
小孩身側的拳頭緊緊攥著,強忍著不退後,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是偷聽狂嗎?半夜不睡覺到你舅舅房前偷聽,害我也得當個偷聽賊!」
他瞪大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魏寶平,你確實沒偷你班上同學的錢包,可是你一直在盯著錢看,那時你心裡是想要偷的,對不對?」
小小的身體抖了一下。今天在班上……只剩他……只有他……他確定過!昨天晚上他經過舅舅房間前,走廊上也只有他一個人。真的!
驀地,她朝他伸出魔掌來,他渾身僵硬到動彈不了。不會有人來救他的,舅舅自管自己逃了;緊跟著,他感受到柔軟的掌心在他髮頂上亂揉一通。
「原來你是長這樣,滿可愛的嘛。如果不是你有……嗯,那個那個的話,我還以為你是女生呢。搞半天我才是女生,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
「……」他連強調他是男生都說不出口,只能死盯著她。
她俯頭湊近他的小臉,滿意地看見他眼底的懼意陡增。
「魏寶平,你就不能看完電視再跑出來嗎?岳不群到底練了葵花寶典沒你要讓我聽完啊!」她一想到就恨,毫無內疚地把恨意轉嫁到小孩身上。「你就不會哭給舅舅看嗎?會哭才是王者之道,你卡通都白看了是不!在地上打滾耍潑都好,你讓他打什麼?打好玩的?小時候你不是很愛哭嗎?」
「……我沒有哭。」他梗著脖子說道。
「騙誰啊!」她嗤之以鼻,彎身把手掌壓到只有小腿三分之一的高度。「在你這麼小這麼小的時候,就懂得哭到天崩地裂,都水淹金山寺了,我天天聽天天聽到快發瘋,那時候你是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現在才不會哭是不是?」
「我沒見過妳。」小孩的語氣還是很硬,臉色更硬。「妳……妳是誰?」
「我是魏家祖先啊!我一直看著你長大,子孫不成樣,我當然就要出面調解一下。」她斬釘截鐵地:「舅舅神機妙算,幻想無限,他破解了我長久以來的謎團。對,我就是魏家祖先,我恨鐵不成鋼,因此現身了!」
「那……妳是魏家祖先,我媽呢?她呢?」
她眼神瞬間放空,隨即恢復如常,雙手一展,將柔軟濕透的小身體撈了起來……不,是整個抱了起來。
魏寶平已經石化了。
「小寶,雖然我是魏家的祖先,可是我比較想當你的神仙教母。」欺負人很有成就感,但要是摧殘過頭,就是她的罪了。
「……神仙教母?」那是什麼?水淹金山寺他也沒有聽過,魏寶平本來在她抱起他時害怕地轉開目光,這時又忍不住偷偷地覷看她。
她臉上濕漉漉地,雨水大顆大顆地從她頰面上滾落;她長得好不好看他也看不懂,但他想,比起舅媽或者對面的陳媽媽,在他心裡她是比較好看的。
她的睫毛黑黑捲捲的,水珠還能停在上頭,有點像是他表妹房裡最漂亮的洋娃娃。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大人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
「小寶啊……」
他心一凜,渾身又僵直了。
她幽幽地說:
「神仙教母就是專門引導你在往後的日子走向艱難痛苦的好人道路上。你的人生還這麼長,要是你選擇當壞人,太沒有挑戰性了,壞人太容易當,隨便放火殺人你就得到它了。你這麼聰明,應該要去挑戰高難度一點的,例如一個好人。嗯?當好人是辛苦了點,不過將來你一定會喜歡,你試試?」
「……我聽不懂。」他帶點羞惱,低聲地說。
「哎啊,小寶你這樣子多可愛!多對你舅舅露出這種表情,他一定軟化在你腳邊的。」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啵」的一聲,他好像被親了……好像被親了……
他的心口怦怦地跳快了點。
「來,跟我說,我要當好人。」
「……不要。好人都會被欺負。」電視上都這樣演的,他才不要一直一直被欺負下去。遲早,他會比誰都強的。
「哦?聽起來你的人生初期就已經邁向黃金黑暗的分岔點了啊。那,我們換一個好了,好人也是可以不用被欺負的。來,跟我說,我要當一個不被欺負的好人。」
他緊緊閉著嘴。哪怕她將臉湊近了他,他幾乎都可以感覺到她的呼息,也不肯說……鬼也會有呼吸嗎?這念頭模模糊糊地閃過他心裡。
「不當好人就算了,我盡力了。魏寶平,你還是個小孩,就要做出小孩的樣子,要懂得哭懂得笑。喏,學學表弟表妹他們的撒嬌,他們對爸媽撒嬌,你可以對舅舅舅媽撒嬌啊。你得先懂得討人歡心,他們才會替你開方便之門,你想要什麼還不手到擒來。」咦!好像有點歪樓了?管它的,反正大同小異,條條大路通羅馬,結局一樣就好。
他似懂非懂,一臉茫然。
「真美啊……」她讚歎著。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真美?哪裡美?下雨天最討厭了,都會弄得濕濕的,一點也不舒服。
緊跟著,他發現自己被放下地。他心裡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拉住這個大姐姐,卻臨時硬生生地停止這個連自己都鄙視的舉動。
她滿面好奇地走走停停,甚至倒著走,不住地張望,就為了觀賞被大雨沖刷下的兩側房屋以及探出牆外的青綠枝條。這些不是天天都能看得到嗎?有這麼好看嗎?魏寶平心裡疑惑。
這一場急促的暴雨令得地面起了淺淺的煙霧,他的視野變得有些朦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明。
衝動之下,他跨前一步,小聲地說:「我……」
他這種音量她根本聽不見,但彷彿心有靈犀,她突然轉過身,笑吟吟地對他說道:
「魏寶平,記得,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你幹的傻子才默認,別讓你的教母丟臉。我看到大的魏寶平,是一個比魏盛勝、魏曉喬、所有的魏家人都還要聰明的小娃娃,將來也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嗯?」
這是……在誇獎他嗎?他愣愣地。忽地,他心裡冒出恐慌,叫道:
「等一下!妳要去哪裡?什麼時候回家?」舅舅說她住在魏家的供桌上,對吧?
她不在意地聳聳肩。「誰知道。終於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我將會面臨什麼呢。小寶,終於有機會看見你了,這也算是圓了我一個願望吧。你快點回家,我得趕趕場,趁著最後多看一點這個世界。」
然後,她就這樣毫不留戀地,穿著花色睡衣,腳夾藍白拖,啪噠啪噠地消失在雨裡。
***
魏寶平剛洗完澡,經過客廳要回房時,被舅舅魏家全低聲喚住。
「小寶,你進來一下。」
魏寶平回頭看向客廳;舅媽跟表弟表妹正在看八點檔,三個人說說笑笑的,表妹還抱著舅媽撒嬌著,舅媽身上穿的睡衣並不是以前那件花色睡衣。聽舅媽說,那件睡衣跟舅舅的藍白拖一塊不見了,在那場暴雨之後。
他眼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天花板。幾年前舅舅買下樓上,改成樓中樓,將祭拜祖先的供桌移到上頭,魏家的小孩們除了逢年過節上去拜一下,其它時間都在樓下,供桌上沒有人,他找過了。
「小寶?」
魏寶平沉默地進入書房,魏家全立刻掩上房門,神祕兮兮地招手--
「小寶,你過來看看,這幾張照片有沒有像到?」
書桌上擺著幾張陳舊的黑白照片,都是以女生為主,有的年紀大得像婆婆,有的則穿著復古的水手服。
「那天我沒看仔細,你有看見吧?很像對不對?」魏家全指著那張穿著學生水手服的短髮女生。「這是你曾曾奶奶……真的是她,對不對?」
魏寶平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照片,終於開口:「不是。」
「不是?那也有像到吧?再不然就是你曾曾奶奶的媽媽啊什麼的……」魏家全耙了耙頭髮,有點不安地坐下,喃喃道:「肯定是她。小寶,你不知道,你曾曾奶奶那前後幾代魏家還沒有沒落,哪個不是錢堆出來的大小姐大少爺,難怪她看起來那麼高傲,就差沒用鼻孔看人了。」
「……她是鬼嗎?」魏寶平低聲問。
魏家全全身發冷了下。祖先歸祖先,鬼歸鬼,理智上他很想這樣認定,但情感上他清楚這兩者間是相通的,只要一想到這家裡住了一個鬼,一直觀察著他們……他很毛。
「你話不要……不要說得那麼白……是祖宗!是祖宗!你要尊敬祂們!」
「可是,舅舅,她能穿衣服,她穿舅媽的睡衣跟舅舅的藍白拖,電視裡演的鬼不是都碰不到的嗎?」
魏家全一呆,眨了眨眼,頓時激動地說:
「小寶,你一語驚醒夢中人啊!你聰明,不是鬼!那就是做仙了!肯定是已經成為神明的魏家祖宗來指點我的!」
「……那,她是神仙教母嗎?」
魏家全聞言,哈哈笑道:
「什麼神仙教母,你卡通看得太多了。神仙教母是給女生用的啦。」長達一週的緊張兮兮終於稍稍放下了,這才正眼打量起他這個外甥。
小寶剛洗完澡,黑色細細的頭髮還略濕,襯得臉色特別地嫩白,眉目像他媽,頭髮再長一點騙人說他是小女生也是有人信的;尤其他穿著小睡衣,像個迷你的娃娃……如果能夠有點表情就好了,魏家全心裡想著。他記得阿勝也有一模一樣的小睡衣,公平點說,阿勝比起小寶可愛多了,但他不能表示出來,以免傷害孩子的心。
他掩嘴咳了一聲,說道:
「小寶啊……如果你有不小心聽見舅媽或舅舅說一些你不懂的話你盡量問,舅舅跟舅媽會解釋的,這樣子是避免誤會。舅舅跟舅媽一向公正,絕不會亂說話的。你懂不懂?」
魏寶平木木地看著他。
沒有表情就是好事吧?魏家全安慰自己。這表示,小寶沒有聽見那天那個祖宗說出阿惠私下抱怨的話吧?這一週每次下班回家看見小寶,他總是不自然地迴避著。對,阿惠是不該說出那種話,但這是私下又不是公開,這個家是他跟阿惠的,家不是該什麼都可以溝通的地方嗎?
哪怕阿惠是在抱怨,這個家都該容許她的任何抱怨,只要不給小寶知道就好了。無論如何,現在他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對了,小寶,你感冒好點沒?藥都吃完了吧?你也真是的,那天你跟著我進來不就好了嗎?在外頭逗留那麼久。」
「我藥都吃完了。」
「這樣啊,那……最近功課跟得上嗎?」
「嗯。」
「如果跟不上,可以問問阿勝。雖然你是哥哥,可是阿勝考試分數都有九十五,不懂就問,不要再跑去作弊,你要做一個好榜樣,懂嗎?」
魏寶平眼瞳黑涼涼地,沒有回答。
魏家全又掩嘴咳了一下,搓搓手道:
「對了,我問過阿勝了,可能是他誤會了,他看見你拿著同學的錢包就以為你要偷,你是替同學撿起來放回去,對不對?真……真乖。是舅舅誤會你了,才打得這麼兇,舅舅跟你道歉。不過,以後你也要懂得替自己說話。當然,要說實話。不要傻到挨打,這樣變得好像舅舅不公正一樣,祖先會生氣的。」一鼓作氣說完後,魏家全心裡的擔子終於全放下了。所以……不會再來了吧?
「我沒有再看見過她。」魏寶平輕聲答著。
魏家全才發現自己把心裡話問了出來。他老臉一紅,揮揮手。「好了好了,沒事了,誤會解開就好。你回房寫功課吧……」見小孩還杵在原地,他皺眉,「還有事?」
「舅舅,我很愛哭嗎?」
「什麼?」
「小時候,我很愛哭嗎?」
「什麼小時候?現在你就是小時候啊……哈哈,我想起來了,你很小很小,像米粒一樣小的時候天天哭,你一天不哭我還懷疑你是哪裡不舒服,可是你又不會說話,舅舅只好鬧到你哭為止才放心,後來有了阿勝……」魏家全驀地住口,對上小孩連眼皮也不眨的目光,腦中瞬間一片空白……人老了記憶就不好了嗎?小寶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哭的?
忽然間,那種尷尬的氛圍又出現了。從祖先現身指責後,每次看見小寶他就覺得有點沒面子,他還以為說開了就沒事了。
「舅舅,什麼是水淹金山寺?」
魏家全一怔,笑呵呵道:「小寶從哪聽來的?今天你一下問神仙教母一下問這個的,這麼想知道啊?」
「想。我也想知道什麼是條條道路通羅馬。」
魏家全靈光一閃,說道:
「小寶乖,有求知欲是好事。舅舅也很想告訴你,可是你年紀太小,聽也聽不懂,你要好好地上學,考試考第一,書念得一多,就什麼都懂了。這樣吧,下次你不作弊就能考班上第一,舅舅就替你買水淹金山寺那本書來讓你自己學著看。來,我們打勾勾,做不到的就是小狗。」
在半空中的尾指很孤獨地等待著,最後,魏家全不自在地收回手,敷衍地揉一下小孩的頭頂就收回。
「好好,快去寫功課。」他道。
魏寶平嗯了一聲,拉開書房門。
「小寶,以後……那個以後啊,舅舅不打你了。要是你再做錯事,我們用其它法子罰,不打了。」
輕輕喀的一聲,門關上了。
客廳裡的電視仍然開著,魏曉喬還在跟舅媽吱吱喳喳討論劇情,氣氛和樂融洽;本來坐在沙發上的魏盛勝看見他後,突然窩進自己母親的懷裡,用力啾了她一下。
魏寶平面無表情地轉身回房寫功課。
寫完功課後,他收拾好明天的課本,又從書櫃裡翻出畫畫用的蠟筆盒跟圖畫紙,再看一眼床頭上的公雞鬧鐘。
他偷偷地打開房門一角,這時已經是晚上快十一點,客廳早關燈了,只剩舅舅舅媽的房間底下有著淺淺的光線。
他躡手躡腳地越過客廳爬上樓梯,樓上微弱的燭光來自供桌上,平常除了早晚上香外,舅媽他們是不會上來的。
他搬了個小凳子,踩在上面,把圖畫紙舖在供桌上,拿出蠟筆,專心地畫著記憶裡的人。
他很認真地塗塗抹抹,最後終於覺得有點像了,連忙拿著圖畫紙對著供桌上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他抿抿嘴,有點彆扭地開口:
「爺爺奶奶們,有沒有看過她?她叫神仙教母,我的。」
供桌上的牌位,沒有回應他。
他不放棄,繼續說道:
「是她說的。她說,她是我的神仙教母,你們可以問她。」
室內,寂靜無聲。
「那,如果看見她,跟她說,魏寶平很乖,沒有作弊,也沒有偷錢包,我只是氣舅舅他們都信我偷,那我就偷給他們看;可是我還是沒有偷,所以我不是壞人……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叫她回來……」他緊緊攥著圖畫紙的兩端,垂下臉,黑色的劉海幾乎覆住他的眼睛。
沒一會兒,他胡亂抹臉,跳下凳子,彷彿為了證實他很乖,他特地對著牌位用力一鞠躬,小聲地說:「謝謝。」
接著,他輕手輕腳,安靜地下樓回房。
***
我有一個神仙教母,我的。只有我有,舅舅沒有,舅媽沒有,魏盛勝沒有,魏曉喬沒有,同學也沒有,就只有魏寶平有。
你們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們也沒有。
她真的是我的!你們說我騙人,說世界上沒有神仙教母,那都是騙小孩子的,只有幼稚的小孩才會被騙,我才不幼稚!
魏盛勝跟舅舅告狀,說我在班上騙人,舅舅也看過她的,舅舅否認我也不怕。你們打我我也不會收回我的話,我沒有說謊,我要大聲地說,你們都沒有!就我有一個好棒的神仙教母!
--魏寶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