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風輕拂,鳥兒歌唱。
華美大宅的一角,穀雨閣外百花齊放,是府裡最愜意之處。
一名丫鬟步伐輕穩地穿過拱門,走過小徑,端了一方木盤入閣,推開細雕花門;閣內香氣一片,源自大木盆中一把摘自園中的花草。丫鬟奉上茶點後隨即退了出去,留下主廳大圓桌前那總是帶著微微笑意的男孩,與他對面坐著的一個女孩。
兩人年歲相仿,約莫七歲,此刻正經交談著。
「阿聲,我是來與你道別的,你我今日就解除婚約了,從此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再不相干了。」
「……喔。」
「我只想親口告訴你,我與你解除婚約,絕不是因你……眼不能見物。」
「那是因何?」
「是因……是因……因我移情別戀了。」
「這樣啊……」
「所以,這個還給你。」
「妳留著吧,此物於我無用。」
「是嗎……你還記得我喜歡這等華麗珍貴的東西呀。」
「……」
「那就此別過吧。」
「嗯,再會了,清揚。」
男孩的笑意沒有淡去,笑時總會彎起的眼始終望著對面的女孩。
或者該說,是望著那與自己對話聲音的方向。
改明兒問問娘親可否換張小點的桌子給他吧。桌子大,來人坐得遠,只有模糊不清的影,他瞧不真切。
心知男孩便是如此的個性,誰看中了這穀雨閣裡的什麼東西,只消說一聲,任什麼都能帶走,從不見他留戀。還坐在原位,女孩瞅著那雙微瞇而失焦的雙眼,柳眉輕攏,不再說話。
雕花木窗外,春風依舊迷人,鳥兒還在歌唱。透過窗櫺偷看的兩雙眼睛從那句「移情別戀」開始便瞠得有如銅鈴般那麼大,眼見兩人對話結束,默默地下沉,消失在窗邊。
*
「煦聲。」看見兒子一人在花園中閒晃,婦人揚聲喚道。
男孩聞聲回過頭,「娘。」他應著,隨即朝她步來。
不過十多步的距離,他先是撞著了水桶,潑灑一地的水,沾濕了袍子,隨後撞著了拱門,接著狠狠摔了個狗吃屎。
後來,娘親小心地將他扶起,吩咐在涼亭備好茶點,才摒退下人,牽著他的手上涼亭說話。
「煦聲,會不會怨娘生你沒生好?」看他悠悠喝著茶,眉間不禁輕擰,婦人溫聲問著,「生得你有此眼疾……」
他不假思索,搖頭道:「看不見,便用傾聽的,天不塌便成了。」
「聽?」婦人對於這回答似乎有些意外,愣了半晌,失笑。「很多事光用聽的,是無法抓清事物始末跟背後意義的呀。」
言語,太過表面……若雙眼能見物,至少還能察言觀色。煦聲年幼而視物不便,未曾出過府,府中上下全都讓著他,是這原因吧,才令他太不知人心亦有險惡的一面。
「那便讓它不清不楚吧,事事弄得太清楚,也頗累的是不?」他放下茶杯,記得剛才娘親說放在左方的是綠豆糕……他伸手取了一塊,湊近眼前看了看、聞了聞,似乎是放錯邊的桂花糕。聳聳肩,無所謂,送入口。
婦人沒有接話,卻暗暗垂下眼。
「娘想跟我說的,是今日單伯伯上門退親的事嗎?」感覺到娘親的遲疑,他便直說了。
「…… 煦聲,你自小沒有出過莊門一步,只有大哥、二哥和清揚陪你玩,如今你少了個朋友,不會傷心嗎?」清揚與煦聲是指腹為婚,自小便一同玩耍,感情應當很好才 是;方才單家人來退婚,怎麼說他也表現得太過平靜了,不惱不鬧的……煦聲的年歲該懂退婚代表清揚此後都不會出現在府裡、不會如以往那般同他玩耍了;而煦聲 因眼疾所累,估計一生也不會踏出莊門、踏出奉陵,兩人日後多半沒機會再相見。
婦人心中濃濃的擔憂全寫在臉上。單家人離開之後,大兒子跟二兒子跑來找她,說聽見清揚跟煦聲告別的事;孩子們尚年幼,童言童語說了些什麼不是重點,重點是煦聲一句挽留、一句追究都沒有,笑笑地送走了清揚。事後煦聲在做什麼?一如往常地在花園種花玩鳥呢……
煦聲不該是個一無所謂的孩子。
看著娘親的方向,在眼裡還是糊成一片。他側著頭想了想,道:「朝夕相處,如今一別,不捨總是有的。」
「你不說出來,清揚又怎麼懂得你在想些什麼?」婦人接著問道。事事往心底壓,這不是好現象。
……說出了,又能改變什麼嗎?沒真將這話問出口。他雖眼看不清,可聽力極好,二哥老說他是順風耳。
所 以,就算見不到娘親說話的表情,也聽得出那話語中的心疼與內疚。在他的想法裡,患得眼疾是上天意思,不關娘親的事;可爹爹說,孩子是娘親心頭的一塊肉,懷 胎十月的每一日,她只盼耗盡身心將最好的給了這骨肉,倘若孩子有缺陷,千錯萬錯她都會攬上身……為娘的便是如此了。
片刻,他換了張近一點的石椅,將娘親美麗卻憂心的容顏看個詳細。「娘,煦聲很好,從只見得著距離五指以內之物,到如今已是大有進展。娘因擔心我而生的皺紋我在這兒都看得見,妳這麼愁眉苦臉的,瞧,一條、兩條、三條……好好,不數不數,別打我……」
真是被這孩子弄得啼笑皆非,又無比心疼著。弓起的指節在他額前輕敲,婦人輕輕嘆著氣,無法不怨天讓她的孩子有此缺陷。停頓了會,她似是不經意問:「當初訂下婚約時,你爹與單伯伯交換了信物……煦聲,你讓清揚將玉礽劍帶走,可知輕重?」
男孩撫撫腰間繫著的短劍,與清揚帶走的原是一雙,自懂事以來他便依爹爹所言貼身帶著。爹爹說,祖宗傳下來之物,他兄弟三人與么妹跪領一人雙劍--一把祭劍,一把福劍;而此代雙劍,福劍當傳妻。男孩望著娘親,點頭應道:「自是明白。」
「是嗎……」雖然孩子的爹早有交代雙劍傳子媳,可劍已傳,唯有劍主人能決定劍的去向。這孩子……是心中認定清揚,還是根本不將那劍當一回事?婦人輕攏蛾眉,「那,單家留下的祖傳鞭譜,該當如何處置?」劍未歸還,單家人未問起,做為信物交換來的單家鞭譜也還留在府裡。
「燒了吧。」他笑笑的,抓了一塊綠豆糕送入口,也遞出一塊給娘親。
「燒了……」煦聲不似個心胸狹窄的孩子,將單家祖傳之物燒了又是因何?婦人望著他一如往常的笑,有些迷糊了。「娘不知你是真不在意清揚,還是故作瀟灑不想娘掛心,但願你不是在騙自己就好。」接過他遞出的綠豆糕,提到嘴邊,卻遲遲沒咬下。
若是燒了一冊書能讓他心裡舒坦些,那麼,便燒吧。終於稍稍舒了眉,婦人愛憐地摸摸兒子的臉,抹去他嘴邊沾上的糕點碎屑。
男孩但笑不語。綠豆糕化在口中很甜很綿……如同方才臨別前將清揚看清時,她的笑顏。所以,送清揚離去,他不會遺憾。
不會遺憾。
第一章
話說燕朝自太祖於汴江之戰推翻前朝慶梟帝暴政,眾將立之為君,韓氏入主中原十二州、一統江山後三百餘年的如今,其國土擴至東面臨海,北抗韃靼、高麗,西對波斯、月氏,南接回疆、南蠻,歷多位明君安內攘外,平戰亂、施仁政,曾有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至 今,嘉永年間,北方韃靼肆虐,卻因國力大不如前,朝廷只得沿襲先代策略年年進貢,以求苟安;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年年有增無減的貢品、貢銀,便是轉課嚴稅 於民。汴江以南的江南地區自古水豐米足,百業興盛,人民尚能應付漸重的稅賦;轉看北方幾州本就耕土貧瘠,再者韃靼年有數次邊境侵擾,民怨隱隱在心中堆積, 只能說所幸尚未有戰爭禍事,人民只要還有口飯吃,有簷遮頂,也就尚能苦中作樂一番。
在燕國土抗韃靼外亂的北御三州裡,最西北的岳州有個奉陵山莊,建於天漠石壁後,與世隔絕,無論天下是盛世抑或苟安、和平或戰亂,其自立莊以來只關心著一件事--世代守護一座千年的陵墓。
誰的陵墓?
有 人說是數朝之前一位皇帝的陵寢,駕崩後帶了天下二分之一財寶陪葬,所以此陵當中埋有寶藏文物不計其數;也有人說陵裡葬的是千年前一名能遊走人界、地界的小 國國主,因而陵寢通天宮地府、通古今與中原以外之地……謠傳甚多,眾說紛紜,沒人知道實情如何,只知奉陵山莊由洪姓做主,代代傳四子,各有其長,各司其 職。
傳說這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血能解毒化厄,無論身中何毒,又或百病纏身,只要飲下一口他的血,便會痊癒--此人便是洪家家主,同時也是山莊莊主。
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目力超群,是為千里眼轉世;四子當中定有一人精通古今文字與陰陽咒語,終年守在陵中,為洪家人下奉身守陵之咒,也為陵寢下犯禁受枷之咒。
四子當中還有一人,其耳力奇佳,武功高強,死在其劍下的盜墓者不計其數;而每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其必榜上有名,亦是江湖留名的人物。傳說其使得一手傳了千年的洪家劍法,能斷人筋脈於彈指間,打散對手七元,廢其武功神智於無形。
如此名門,該是名震天下。
然而岳州人皆知,傳說終歸是傳說,或許千年前是真,如今的奉陵山莊依舊神祕,但氣勢全無;洪家人說好聽點是安分守己,實則無大作為,與長住奉陵的家族無異。
不過在這岳州首府奉陵,洪家人做為最早於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多少還是有其地位的;洪家長子、次子時有外出走動,在地人仍尊稱一聲爺。
據 可靠的市井傳言,此代洪二爺確是身繫象徵家主的暖玉劍,然其血是否能解百毒便不得而知;倒是那洪大爺眼力果真異於常人,不僅過目不忘,再遠的事物,只要無 物遮蔽,沒有他瞧不見的。老四么女長住陵中訟咒,不見天日。傳聞她每咒一人,身上便多一道疤,因而奇醜無比,滿身瘡疤。
街坊見多了洪家大爺、二爺,已有些見怪不怪;四小姐給鎖在陵中,故事傳久了沒個本對照,自也沒了意思;於是一直以來,最讓街坊津津樂道的,還是那只出府過幾次的洪三爺--
奉陵山莊的洪三爺天生眼力不佳,長年窩在府中當米蟲。他的目力在滿周歲時被發覺只有五指的距離,隨年歲增長以及費心調養,及冠那年他的目力進步到了十步。雖然那時開始便沒再有過進展,可洪家人已十分知足,不再強求。
洪三爺曾有個指腹為婚的妻子,為出身武林名門的單清揚。
單家一脈單傳,清揚是七重門門主單永飛的掌上明珠,早年洪單兩家交好,訂下親事,不料出生後才發覺這第三子竟是個眼殘之人。單永飛不願女兒吃苦,於是在她七歲那年上洪家退婚,寧毀自身信譽,也不讓女兒賠上一生,服侍個瞎子。
可亦有另一說,其實兩家因故漸行漸遠,單家與江湖羅家交好,單清揚年紀雖小,卻已可見貪戀財富地位、水性楊花之跡象,移情別戀羅家大少,跪求退婚,以死相逼,單永飛只有答應;再者,單羅兩家結親有益雙方在江湖上的地位。風聲一過,過往的流言蜚語如何,也是船過水無痕。
兩家相約清揚十七那年完婚,誰知成親當日,尚未迎娶,仇家殺上門來血洗七重門,單家一夕只餘清揚一人。清揚死裡逃生,卻毀了容,嚇跑了羅家大少。
從此江湖人皆知,單清揚面醜如怪,年二十有三,滯銷,怕是一輩子也嫁不出去——
「我聽你在放烏拉狗臭屁!」
聽了那長長長的「奉陵傳說之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開頭,有人忍無可忍地一個拍桌起身,霎時那一桌好酒菜跳離了桌面再落下,驚得那說得口沫橫飛、自詡能說上三天三夜一口水也不必喝的說書人,以及酒樓中聽得入神的人客全都噤聲瞧了過來。
二樓窗邊角落,兩人同桌,拍桌起身破口大罵之人身著鵝黃羅裙,本是可人的長相正擠出狠惡的表情,氣呼呼地瞪著將桌桌椅椅疊得半天高的說書人,顯然對他方才所說故事裡的某些部分極為不滿。
說 書人長年在這只有外地人才會光顧的酒樓說三道四,被人拍桌的場面早已數都數不清了,不會放在心上;通常會識相地先看看仗義執言的是什麼人物,眼下一見是個 姑娘,他揮開一旁小二遞上來讓他潤喉的紅棗水,輕哼一聲,下巴抬得老高道:「姑娘說我放屁,各位客官,若您們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便會知道我快嘴李說的故 事、消息全都其來有自,就算是放屁,那也是香的--」
「放屁放屁!」那黃衫姑娘惱羞成怒,又是一個拍桌,桌上的筷子桶翻倒,她順手抓了一把,瞧那說書人還在那兒加油添醋繼續說個不停,她反手施力,看準了就要往他屁股下的椅子腳射去。
「萃兒,住手。」出聲阻止的是與她同桌而坐的另名女子,一身暗色長衣,一方暗色輕紗蓋去大半面容,只留下闇而無光的雙眼覷著衝動發怒的丫鬟。她輕斥:「別惹事。」
「小姐!」萃兒跺腳,手中蓄勢待發的筷子緊握,高舉在側,還不願放下,「這人妖言惑眾,萃兒替妳教訓教訓他!」
「不許胡鬧。」女子斜了萃兒一眼,發覺四周食客全都瞧著她們主僕二人,連忙伸手將臉上的暗色輕紗扣得更牢些;隨即起身,不願承受眾人投來的目光,從腰間掏出碎銀放在桌上,逕自下樓。
「小、小姐……」她都還沒吃飽呢……萃兒惱地又跺了跺腳,狠狠瞪了那說書人一眼,拋下手中筷子,將眾人的議論紛紛拋在腦後,趕緊追著她家小姐身後出了酒樓。
天 色尚早,在明亮的街道上不難找到那抹暗色身影,就這麼靜靜穿梭在嘈雜的街市,沒染上一點那熱鬧氣氛而顯得格格不入。萃兒快步走到了她身側,跟了好一陣子, 才吶吶道:「小姐,妳為什麼要阻止我嘛,妳分明也在生氣不是嗎?都被說成那個樣子了,怎麼還這樣敢怒不敢言呢……」
「那酒樓 從以前便是只有外地人才會去的,說些奉陵府的事,誇大其詞也是為討外地人的賞,無需太過認真。」微風迎面輕拂,掀起了面紗一角,她伸手壓下,不讓面容外 露;當細長的手指不意觸碰到了左臉上的傷疤時,垂下的眼睫蓋去當中情緒。「再說,他也沒有說錯太多。這臉容,是毀了。」
身後的萃兒沒有接話。小姐自決定要到奉陵來,便有些不尋常,變得更加沉靜,更加自卑了。
前行的步伐沒有停下。風止了,她拉住面紗的手也鬆下,又接著說道:「此次上奉陵山莊,是為爹爹歸還故人之物而來,我不想節外生枝。」
「小姐就是如此怕事,才會在歸鴻也給人講成那般模樣……」萃兒依然忿忿難平;自家小姐在外頭聲名狼藉,任誰都不願見著的。
聞言,她忽然停步,垂低的眼望著腳下沙地許久,才壓抑著聲音說道:「萃兒,妳且先回客棧去,我到附近走走再回頭找妳。」
「可……小姐……」
「我二人來到城裡已三日,拜帖送去奉陵山莊也有三日了,妳回客棧等著,若莊裡差了人來接,就說我四處繞繞便回,要不了多少時候。」
萃兒張口想再說些什麼,小姐已然走遠。
那抹暗色背影映在她眼中,有點瑟縮,有點沉重……直到見她消失在人群中,萃兒才轉身回客棧。
*
春風流轉,吹動及腰的青草浪,一波一波,堆疊而來。
草浪間,青年一身萱草色錦袍,眼輕闔,面朝小溪,迎風負手而立。
耳邊是風聲、草聲與水聲,交織成動人小曲……他長年深居莊中,可一年中有幾回,總會來到這無人之處閒晃。
春日聽草,夏來聽蟬,秋聽枯葉,冬聽落雪,經年累月下來,即便眼疾在身,對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對季節交替有相近於一般人的體會。
暖風拂面,青年慣有的笑容又揚高了些,就這麼靜靜地立著,彷彿要與春草融為一體。
「三 爺真是個翩翩公子呀……」遠處,有個聲音感嘆著:「要小人說,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爺除了閱冊時要下人逐字讀來,謄寫時要下人一旁代寫,生活可沒有一點兒 需要假手他人之處哪……再者,瞧瞧三爺那笑,如春風、如冬陽,如軟呼呼的白糖糕、如軟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鬆鬆軟軟的桂花糕……多風雅溫和、多讓人親近、 多人畜無害……多……多……」三爺猶是聽力過人,這距離想是聽不見的,於是他便放膽說了,說到後來,在有限的字彙裡,已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分別站在兩旁,兩個高過他許多的男子緩緩轉頭斜覷過來。站在中間那多話的小矮子一身鐵灰粗衣,是下人裝扮,見了兩人投來的視線,也只是嘿嘿兩聲,接著問:「護容,你與三爺成日黏在一塊兒,可不這麼想嗎?」
左方的李護容是三爺的護衛,天生就沒有太多表情,聞言平聲回著:「主子笑來沒有甜意。」說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膩膩的形容了。
「咦!是嗎?小人倒覺得三爺總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側側頭,喃道。
「護容倒是看得仔細。」右方男子一身猖狂的華麗紅衣,輕笑著。瞇細的眼瞟著身旁的奴才,不曾移開。「孫諒,府裡哪個奴才像你一般多話,還淨說些廢話?你跑出府來,就是為了說那些?」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孫諒雖不如護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長年跟在二爺身邊當差,爺的心思還能摸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日總要討罵討罰個幾回,因此習以為常,自知該領什麼樣的處分。
「……孫諒,是我平時待你太好,讓你就知道貧嘴,是不?」洪二爺睨著他打哈哈的嘴臉,輕問:「說,是何事?」
「是。」孫諒斂斂笑,省得真將二爺惹火了就不好。他望著二爺一陣,眼飄向側邊的護容。
洪二爺心中有底,道:「但說無妨,護容不多話,你三爺不問,他不會像你那麼碎嘴。」
二爺真愛隨處找機會教訓自己。孫諒咳了聲,回著:「單家小姐送來拜帖已過三日,二爺曾吩咐今日該回,這……小人在府中遍尋不著二爺,問了管事才知在此,於是趕緊跑來。敢問二爺,當如何回覆?」
說到遍尋不著幾個字時,李護容瞄了孫諒一眼,不禁搖搖頭。同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著被差遣,有人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爺目光眺遠,看向了溪邊草間的青年。「孫諒,隨我回府,我回封簡箋讓人送去客棧,你到路上接應單小姐入莊。」轉身,逕自步出,往回莊裡的路走去。
「是!」孫諒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爺後頭去了。
李護容看著那主僕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的確如二爺所說,主子不問的事,他從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靜,對大部分的事不大關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莊裡瑣碎,一切皆依著平時打點大小事的二爺。
可……單小姐畢竟曾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雖然婚約解除後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主子思念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沒有聽見過。猶記得小時單小姐經常入莊與主子為伴,兩小無猜玩得不亦樂乎,然單小姐隨其父上門退親時卻是沒一點留戀。李護容思及此,皺了皺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該告知一聲好些?
李護容雙眼瞅著主子走近溪邊,正側過身,尋了一處稍坐。
荒草間,那看了一世的溫潤笑容不變,令李護容眉間微鬆,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過頭來朝他揚聲說道:
「護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著吧。」
於是,將方才有的猶豫全都壓下,李護容領命離去。
*
單清揚在市集繞了幾轉。人群嘈雜擁擠,身邊喧鬧著什麼、攤販兜售著什麼有趣的奉陵特產,她沒看仔細,意識過來時,已出了城門向西走去。
已經離城一小段路,閉上眼,還是甩不開方才在酒樓四周投來的視線……單清揚咬咬牙,施展輕功跳躍在晚春蔥鬱的樹林間,聽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
她 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遠、逃去哪?那些話她在歸鴻聽過百回千回,以為離開袞州,回到岳州,便能暫且脫離她不堪的現在,哪怕就是幾日也好。只是她忘 了,什麼結親退婚、什麼移情別戀,沒有一樣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難也都從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衝出樹林那一瞬,暖陽刺目,單清揚眼微瞇,腳下步伐放慢。
雙眼適應了光線,映在眸中的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單清揚頓了頓,眉間舒開,緩步在草間,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惱著哪樁事。
這兒她認得,小時也常來,卻不是從城西,而是從奉陵山莊那頭沿著石徑而來。城西小路與山莊石徑通往同一無人之處,中間一條窄而淺的溪隔開,溪裡被下了咒,從她如今所站這頭,見不著那頭人影;若走進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間忘卻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循原路離去。
天漠石壁擋在山莊前頭,擋去許多盜墓人,若有能耐進入墓中的,大多是越過小溪破了咒語而入;可咒語日日下得不盡相同,有幾回是放了猛虎數頭,破除咒語的方法得要纏鬥一番,人頭入了虎口方能化開。
今兒個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麼端倪,然她並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尋一無人處暫歇。
空曠處風大些,四下雖無人,單清揚卻仍慣性地壓下面紗,將面容裹得密實。來到溪邊,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腳邊。
那一瞬,單清揚憶起……阿聲。
她總會在心裡偷偷喚他阿聲。不是三爺,而是她心中的阿聲。
大爺、二爺騙過阿聲,說這溪水是陰間流出的孟婆湯,喝了,便忘了世間不愉快。那時,阿聲笑應:自有記憶開始,便無一日感到不愉快,沒有一刻是想忘卻的。
蹲下身,單清揚怔怔地盯著流動的溪水。
喝了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為何身在此處、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會不會,曾有的珍貴回憶也被一併抹去?
手,伸出了。
卻在碰觸的前一刻停下。
*
洪煦聲動動耳,轉頭盯著遠方模糊之處,未久,聽聞什麼自林間飛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腳邊溪裡下了咒,那頭望不穿。
那身影緩步而來,而風吹草動間,他聽得清楚,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瞇著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幾分。那身影走來,相隔數步之遙,一身暗色衣袍與面紗就在眼前。
面紗遮面,只露出始終低垂的眼睫……從前她不喜愛暗色衣衫的,總說那讓心情也跟著沉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幾乎忘了兩人間相隔一道咒,洪煦聲想揭下那面紗,卻又暗暗訝異於心中這從未出現過的探究欲望。
分明是連親近家人刻意隱瞞事情也絕不開口去問的個性,卻被一方面紗輕易挑起了探究欲望。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會入莊嗎?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莊嗎?
想喚她,聲音卻只到喉間便收回。
怔怔地望著那人兒許久許久,還是無語。
直到她起身離去了,洪煦聲還是停留原處。
*
單清揚在溪邊待了許久,獨處易自省,直至淡化了心中被挑起的不愉快,才回城中客棧與萃兒會合。
遠遠地,見著萃兒等在客棧門口,手中拿著一封信,單清揚快步走來,拆信讀著。
「說些什麼?」萃兒見小姐一語不發,問道。這是她第一回到奉陵,然空等三日,也閒逛了三日,是有些膩了,還不如快快入莊了事。
單清揚垂著眼,收起信,說道:「洪二爺說差了人在路上等著,讓我們即刻入莊。」
「路上……」萃兒一聽傻了傻,再怎麼說也該差人來客棧接吧,怎麼會是在路上等呢,這便是奉陵山莊的待客之道嗎?她心有不平,惱著:「小姐,這兒離山莊還有一小段路呢,洪二爺說在路上等,是哪條路上呀?不如咱們再回封信,請他明兒差人到客棧來接吧。」
「不必了。萃兒,我知道入莊的路,一路走去,總會遇上的。妳回房收拾收拾,我們立刻動身。」單清揚眼依然低垂著,握著信的手略略使力。二爺會如此冷淡,也非不能理解,如今計較這些小枝小節已無意義,還是快些將東西還了才是正事。
萃兒苦著張臉,惱小姐又這麼委屈讓步,心不甘情不願地回房取了包袱,結好房帳。兩人出了城門那時,夕陽西斜,於是加快腳步,得趕在日落前入莊。
彎彎曲曲的路走了一陣,有幾回遇見岔路,小姐總挑最寬的路來走,到了後來,就只剩一條路了。
跟在後頭的萃兒體力不若小姐,爬上了坡道,終於又見平路,她與小姐齊肩同行,氣喘吁吁問道:「之前我就想問了……小姐,我聽人說,此物是從前奉陵山莊的洪老爺贈與老爺的,既是相贈,為何現下要將它歸還呢?」
「萃 兒妳來我單家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七重門自奉陵遷至歸鴻已超過十數年了,所以妳有所不知。」察覺萃兒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單清揚放慢了腳步。「洪伯伯將此物 送給爹爹時,我與洪家三爺尚有婚約,便以此物為信。我曾要求爹爹在與羅家訂親時將之歸還,想不到它竟一直留在單府中。如今我與洪三爺已無瓜葛,此物該是洪 家三夫人所有,自當歸還。」
「原來如此……」萃兒聽了點點頭;跟在小姐身側,她分神細細觀察四周,發覺她們所行之路雖寬,卻 無人,倒是不遠處的另條小徑幾輛牛車趕著在天黑前歸家……看來,此路直通奉陵山莊,是為洪家所有,一般人自會避開,也莫怪得小姐說一路走去總會遇上。她不 知道洪家究竟有何作為,沒有明確的武林地位又非官家,竟能如此囂張。她搖搖頭,接著方才小姐的話道:「小姐,其實不過是送還這把短劍罷了,寫封信讓萃兒跑 一趟就行了,何必親力親為呢?」
江湖人皆知,洪家人慣用短劍;然而老江湖方知,短劍是陵墓鑰匙,依持劍人地位能開啟不同陵墓 中的門。身為洪家媳婦,也能配上一把短劍,只是這短劍是否有同樣功能便不得而知。單清揚並未解釋太多,只道:「當年洪伯伯將此物相贈,是親手交予爹爹。爹 爹雖不在了,可若要將劍歸還,我自當雙手奉還。」
萃兒看著小姐腰間的劍,皺了皺眉。
那劍她不知看過多少回了,華麗歸華麗,劍柄鑲滿珍珠,看來確是富貴人家所用之物;可要說它有多大能耐,劍身每一寸卻是平凡無奇,還不如臨出門前小姐放在自己身上這把吸引賊人的假寶劍。
兩個姑娘家行走江湖,是得多注意點。所以小姐讓她繫了把外頭瞧來招搖、可實際上未開鋒的短劍在腰上。這劍上頭嵌著奇石珍寶,精工細雕,一路上遇了幾次盜賊,全都先搶這劍,直到小姐出手,賊人才發覺小姐腰上繫的那把才珍貴……
小姐身上那把看來平凡的短劍,難不成有什麼玄機?
若是有,她倒想看看。萃兒聽小姐提了幾回,洪家三爺精於機關設置,當年年紀雖小,卻也設計過幾樣機關小玩意兒送給小姐,說不準這劍自上代傳來,經這三爺之手已有了變化,看似平凡,然真有其與眾不同之處。
並未察覺身邊萃兒的心思,單清揚語方落,驀地見到不遠前方一人立著,正向她主僕二人看來。
「單小姐,小人孫諒,奉二爺之命前來領路。」孫諒遠遠見她二人走來,也不作聲,就這麼等著她等行來,才作揖說道。
「有勞小哥。」她回著禮,暗驚自己竟完全沒注意到眼前少年是何時、從何而來。是她重遊舊地,心神不寧了,還是此人神出鬼沒?輕咳一聲,想掩飾紊亂心思,隨口道:「如今山莊已由二爺做主了?」
話問出口,她有些後悔。洪家人一向不喜外人問起莊中之事,她這麼問,怕是會為難了這領路人。
「是。」 只見孫諒眨眨眼,揚起沒有心機的笑,回道:「老爺去年立冬時正式將家主之位傳與二爺,便不再管莊中之事,前不久閉關去了。單小姐有心,山莊傳承一向是莊內 之事,不會對外張揚,二爺也少出奉陵,江湖上鮮少人知他已接家主之位,莫不是平時有在注意山莊消息,不會得知。」
「是,二爺行事一向謹慎,清揚也是方才在酒樓偶然聽到說書的提及,才知曉。」眼前少年笑得燦爛,面帶英氣,即便穿著一身粗衣,依然是好看的。單清揚邊說著邊將手按上了面紗,隔紗撫過面上傷疤,不自覺垂下眼。
山莊之事,莫說奉陵,江湖上也有諸多真真假假的傳聞,哪日賣菜的阿婆能對二爺身世說得有模有樣那也不足為奇。孫諒微微一笑,轉道:「那麼,請兩位隨我來吧。」他領著她們慢慢向前行。
靜靜跟在那領路人和小姐的身後,過了一會,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小姐,前頭石門就是入莊路了吧?既然都到了門口,還需要這領路人嗎?洪家人真是瞧不起人哪。」
洪家終年不輕易見客,若非持帖由領路人領入莊,一律視為不速之客。所以,洪家人不過是照長年來的規矩行事,若交情深些,領路人攜著帖子到府裡接人也是有的……小時,單清揚每月入莊不下五、六回,都是如此待遇。
然而爹娘死時,洪伯伯只派了家僕前來上香三拜,一句慰問也無,更別說要為她單家討個公道了。說到底是她單家毀約在先,而歸鴻遠在袞州,洪家世代皆為守陵人,要出岳州並非易事,洪伯伯雖未親自前來,可差人前來致意,可說已是夠念舊情了吧……
單清揚聽著萃兒的話,沒去解釋兩家複雜的關係。
一路上只得他三人,走在前帶路的孫諒自是將那小丫鬟的問話聽得清楚,久不聞單家小姐有所反應,便道:「姑娘有所不知,從奉陵府城走來,確是只有一條大路,但盡頭卻是天漠石壁,要入莊,非得要輕功了得之人,要不,就得有莊內領路人了。」
「輕功了得?」萃兒瞠大了眼,瞪著眼前笑顏清朗的少年,臉頰頓時有些發熱起來。「我……我倒聽說石壁直通九重天外哪,可不是輕功了得就能翻過的。」
「呵呵,」聽她說得誇張,孫諒不禁笑出聲,「若這石壁真有姑娘說的九重天那麼高,小人的修為只能到那三重天吧。小人曾聽老爺說,能翻過石壁的,當今世上不出三人。」
「那麼我等當如何入莊呢?」萃兒好奇地追問。
「萃兒,不得無禮。」單清揚阻止道。她明白萃兒長年在府中,一出門什麼都新鮮,更別說這些江湖傳聞的神祕之事;可洪家忌諱外人問起入莊之法,畢竟這天漠石壁是阻擋盜墓者的第一道高牆。
「單小姐莫要生氣,」孫諒笑咪咪地打圓場,「既是山莊貴客,隨後也要入莊,沒什麼好隱瞞的。」
他停了停,此刻三人正停在高聳的石壁前。
她二人抬眼一望,只見石壁高入雲端,縱然壁上多有攀爬借力之處,可看來是易上難下,爬到一個高處,要是閃神踩空,必是摔得粉身碎骨。
「二位隨小人來吧。」看她二人頭這麼抬了許久,怕是要扭著脖子了,孫諒出聲道:「我已開啟石道之門,請二位跟緊我,壁中石林讓四小姐下了咒的,一旦迷路,怕再走不出來。」
「啊,這位小哥,我方才沒見你怎麼開啟石門的呀!」萃兒惋惜地跳腳,「可否再開一回讓我瞧瞧啊?」
孫諒但笑不語,當作沒聽見地往裡走了去。那刻,正逢天邊最後一道餘暉隱去。
兩人趕緊跟上,一入黑暗石壁中,感覺身後石門迅速地關起。
就在油燈被點起、萃兒害怕地扯著小姐衣袖時,見到孫諒收妥一把短劍到袖中,那劍鞘上嵌著淡紅的珊瑚奇石……這下人的劍,怎麼看都比小姐身上那把來得珍貴哪……
在被打量的同時,孫諒微瞇的眼也落在萃兒腰間的短劍。短短一瞬,他已回過身。
在孫諒的帶領下,單清揚與萃兒穿過壁中石林,來到入夜後的奉陵山莊。
單 清揚一路細細觀察四周。這兒跟她最後一次到訪時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就是洪夫人過身後,府內顯得冷清了。當年,不論他們一家人多晚到來,總是燈火通明,洪 夫人也總會貼心地領著丫鬟們在前廳等著,堅持要娘與她先到房裡梳洗一番,換上乾淨的衣裳,才命人備好飯菜為他們一家洗塵。
「這才叫洗塵嘛,不是?」洪夫人總會這麼說著,疼愛地摸著她的頭,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不會讓我的媳婦兒吃苦的,清揚。」
那溫柔到令她無比內疚的話語還清晰如昔,轉眼如今,空曠幽靜的大廳裡燭火才剛剛被那和他們一同入莊的孫諒燃亮,他命人為她主僕二人上茶,便退了出去,留她們獨自在此。
沉默中,萃兒將這放滿古玩奇珍的花廳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過了好一會兒,終是打破沉默說道:「這奉陵山莊內華麗無比,果真如傳聞那般,但如今一見,華麗歸華麗,卻沒點人氣,更顯蕭條,想到旁邊就是陵墓,真是有些陰森了,妳說是不,小姐?」
「莊主一代一代,有其各自的想法,」單清揚端起茶杯。既來之則安之,莊內人少,她反而自在些。「我等只是為歸還此物,還了……就離開。」
才入莊,小姐便提離去,萃兒擰擰眉,喃喃道:「難得出門,還到了這傳聞滿天飛的奉陵山莊,就這麼離去,也太無趣了吧……」
單清揚裝作沒聽見萃兒說的任性話語,繼續喝著茶。兩人在廳裡等了許久許久,茶都涼了,孫諒才入廳傳話,要她倆移步用膳。
孫諒領著她二人來到另一個華麗的廳堂,偌大的桌上擺滿山珍海味,桌前,一人背影負著單手而立。
聽見身後門開門闔,他緩緩回過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