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流年不利。
在被手中杯裡的溫水濺濕衣物時,他腦海裡浮現的只有這四字。
幾個月前患了感冒,莫名其妙演變成肺炎,入院住了幾天;前幾日腹瀉得嚴重,已呈脫水狀態,腸胃炎又讓他在醫院病床上躺到今日。稍早前確定能出院,辦過手續領了藥,打算先吃下一包時,剛盛滿水的水杯就這麼被打翻。
他 尚年輕,體格雖無法媲美健美先生或健身房教練的健壯,但多年來揹著相機跋山涉水,就為求得一張美麗影像的生活經驗,也練就了他一身精實;他體力很好,不大 感冒,幾年才一次小傷風,通常是補充水分、吞幾顆維他命C後便能不藥而癒;他連著兩年到中部參加南投縣政府舉辦的泳渡日月潭比賽,皆順利抵達對岸,領到證 明書。
他一向健康,健保卡用不上幾次,比起那些濫用健保資源,進醫院看病像在走自家廚房的民眾,健保局應該頒座最節用健保卡 民眾獎盃給他才是。但他今年大概犯了病符,才會接連幾個月內住院兩次。農曆春節早過了,不知現在還能不能安太歲?也許等等出了醫院,先上龍山寺點個光明 燈?
他拍拍衣上水漬,才想看看那撞上來的冒失鬼是何模樣,一道身影突竄至他低垂的眼簾下。是個髮齊肩的女子,穿著醫院病患服,赤著雙腳,正彎身拾起他被打翻的水杯。是她撞了他?
他看她急切地衝到面前的飲水機,按下熱水開關,下一秒,他瞠目結舌--那女子竟這樣將手中熱水咕嚕咕嚕灌入喉;她喝得急,趕時間似的。
是飲水機壞了,熱開水不熱?不,他才剛盛裝過,熱開水確確實實是燙人的溫度;那麼,是她方才添注了冷水,但他沒看見?不,他真沒瞧見她按下冷水開關。五月份的天氣有冷到需要喝這樣的熱開水?
「那不能喝!」一名戴著口罩的婦人竄出,身後跟著醫護人員,他們急匆匆拉住女子。
「小晴,聽話!把水給我!」婦人趁著醫護人員架住女子時,探長手臂欲奪下那個杯子。
女子力氣大得驚人,兩名護士、一名穿著短白袍的男醫生,三個成人竟拉不住女子,她握著杯子的手臂鑽出桎梏,把熱水又往嘴裡灌。
啪一聲,一個巴掌落下,打掉了她的杯子。
「跟妳說那麼熱的水不能直接喝,妳聽不懂是不是!?妳要怎樣才聽得懂我說的話!?」婦人氣急敗壞,一面罵著,一邊淚流不止。「我不是不給妳喝,妳要喝水妳喝溫的啊!喝滾燙的熱水幹什麼!?在樓上不給妳喝,妳就這樣跑下來找熱水,妳難道不怕傷好了換喉嚨食道壞了?!」
女子披頭散髮,瞧不出模樣,她瞪著被打落的杯子,忽然尖叫起來;她扭著雙手和身體,不斷試圖逃離三名醫護的掌握。她叫聲淒厲尖銳,瘋了似的;經過的病患、家屬,驚懼得繞到一旁。
羅元浩瞪著面前這幕,頸背慢慢浮上寒意。這是什麼情況?
「壓好她!手抓住,不要鬆開!」實習醫師奮力壓制女子肩背,不忘指揮兩名護士。三人手忙腳亂,半拖半拉,硬是將女子往長廊另一端拖著走。
女子仍然尖叫,扭動身子和雙手,不知是絆到了誰的腳,噗咚一聲,摔跌在地,短暫飛揚的黑髮,讓她側顏落入他眼底--觸目驚心;女子右頰近耳處,一道長長的傷疤。
「先生,你的杯子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女兒不是故意的。」婦人拾起那水杯,遞給他。
他接過,僵硬地點了下頭。
「抱歉,真的抱歉!」婦人哭著,連聲道歉後,轉身跟上。
羅元浩看著那即使被幾雙手抓住,仍掙扎著,並不斷尖叫的女子身影,禁不住想——這醫院,還有精神病房?
或許,他不只犯病符,還犯天狗、白虎、五鬼?
第一章
「媽,霏霏的照片就這些嗎?」羅元浩將相本和存有照片的光碟收進紙箱。
「我那裡還有,艷雲那邊應該也有。不過,你也留一些給我們,想她時,才有照片看。」
他扯唇笑了一下。「說得也是。」
「這裡面是她的相機,電池被她爸拿起來了,都收在袋子裡。」
接過準岳母遞來的相機袋,他一併放入紙箱,直起身時,他看看房裡所有的桌和櫃,化妝檯、書櫃、床邊桌……他目光停頓,盯著床邊桌上的相框,裡頭是他和未婚妻的照片,還有一張未婚妻和家人的照片。
「你要拿就拿走你跟她的合照,這張全家福給我留著。」他的準岳母覷見他眼神,緊張兮兮地拿過相框。
他抿唇微笑。「媽,我不動那相框的照片,那張合照我這裡也有。」
安心地放回相框,他的岳母促道:「好啦好啦,你不是要去訂喜餅?東西搬上車就可以走了,多留你,你只會多摸走霏霏的東西。」
「不會。已經搬得夠多了,也是要留一點給妳和爸。」他彎身抱起兩個相疊的紙箱,步出房門,往大門走。
「知道就好。真搞不懂你,把她東西搬去你那做什麼?人都不在了,也用不上,留在這不是比較好嗎?她要是回來了,才會覺得她房間一如往常,才會感到熟悉啊。」
「我們就要結婚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東西當然要放我那裡,這樣她在我那邊,也會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吧。」他把東西搬上車,再回到未婚妻房裡,又抱起兩個紙箱。
「你新房開始準備了嗎?」準岳母跟在他身後問著。
「有。我前幾天去看了化妝檯,沒中意的款,所以我訂做了,過幾天就會送來。」
「要我幫忙嗎?」
他轉首看了岳母一眼,笑道:「不用。有我媽在,布置房間不難。」
「新房是你那邊,還是你爸媽那邊?」
「新房是我現在睡的房間。」他與雙親住樓上樓下,新房在哪都方便,只不過在自己住的樓層比較有隱私。
「你不用裝潢了,簡單貼個囍字就好。」
「這 樣太寒酸,內部細節還是會有點更動。床單窗簾那些要換新的,床單要喜氣一點,本來想要粉紅色,不過窗簾我想換成深紫色,比較不透光,也不失浪漫;但這樣和 粉紅色床單配起來比較沒那麼一致,所以床單可能會挑粉紫色。當然,要去現場看色後,再做最後決定。」把東西全數搬上後車廂,他側眸對著岳母笑。「媽覺得我 這樣安排好嗎?」
「你跟霏霏說好就好,她想要什麼,你依她就是了。」
他微微笑著。「我知道。」
「對了,艷雲說要挑張正面照,好看一點的,她要放大,做人偶要貼的。」
「好,我回去挑挑看。」他電腦、手機、相機裡有許多未婚妻的照片,或她獨照,或他與她合照,要挑好看的,不難;不說她模樣好看,很上相,就算不上相,憑他玩相機多年的經驗,後製也能做出好看的樣子。
「你……」猶豫了會,道:「前幾晚跟霏霏她爸說到你,我們的意思是,你和霏霏婚禮後,這事也算圓滿了,將來你若有機會遇上不錯的對象,可要好好把握啊。」
他微訝地看了岳母一眼,低眸不語。
「你 只是娶個神主牌回去,也沒人能幫你傳個後,將來你老了時,身邊不能沒有伴,所以你還是要有你自己的家庭。你不要擔心我和霏霏她爸會反對,我們反倒希望你趕 快認識其他女孩;要是你真因為霏霏而終生不娶,我們才是對你爸媽感到不好意思。人走了就走了,活著的人,日子總要繼續。」稍停頓,見他似無心這話題,嘆口 氣,問:「都要中午了,留下來吃飯吧,我簡單炒幾樣菜。」
「媽,不用麻煩,路上隨便都有得吃。」
「你跟我客氣嗎?」
他搖首,低道:「不是。我知道爸上班時,妳自己一個人很少開伙,所以不用特意再做給我吃。而且……」他摸摸鼻梁,扯唇笑。「我怕我又忍不住把霏霏的東西都摸走,等等挨妳罵。」
「我有這麼兇?」他的岳母笑出聲。「好,不勉強,那我先進去了,車開慢一點。」
他頷首,看著岳母進門,他壓下後車廂門,繞過車尾,打算坐上車時,身側兩道身影經過,他稍停步,讓對方先行。
「妳一定要記得,要說自己對那個工作很有興趣。」
「妳要我騙人啊?」
「不是騙人,去應徵都要這樣說,人家老闆才可能用妳。」
「那就是騙人啊……」
「不這樣誰要用妳?妳一定要說妳非常想得到工作,妳很喜歡那個工作,妳會認真努力學習,希望老闆給妳機會。記住了?」
「可是我明明就不想做那種工作。」因為要跟不認識的人說話。
「妳如果這麼老實告訴老闆,人家不會聘用妳,所以一定要說妳非常喜歡那個工作。」
「為什麼要騙人嘛……」
是兩名女子,他未看清面容,但匆匆一瞥,仍能瞧得出年紀略有差距,長髮的較年輕,叮嚀長髮女子的看上去應有五十歲,聽對話的口氣,大概是母女。
兩道女性身影漸遠,他才打開車門上車,剛發動車子,手機響了,他看了眼螢幕,是公司的品慈。他接通,聽著。
「……訂便當?」他思考片刻,忽想起前頭不遠處有家小餐館,他和霏霏去吃過,餐點不差,也平價。「不用幫我訂了,我外面吃就好。」
結束通話,他將車子稍往前開,免得堵住岳母家的出入口。
下車時,他帶上筆記型電腦,信步朝餐館走。他點了一份商業午餐,在等候上餐的時間,他打開電腦,點開資料夾,播放著所有的相片。
之前聽艷雲稍微提過,紙糊人偶會是真人尺寸,那麼找半身照或是特寫臉部的,是不是比較好?關於紙紮,他沒特別深入了解;思慮幾秒後,他拿出手機,撥了電話。
接通時,他猶豫了兩秒,道:「姊,我是元浩。」
對方頓了下,笑出聲。「你突然這樣喊,我真不習慣。」
「多聽幾次就習慣了。」他可以想像到她那種呆愣的表情。霏霏和她是雙胞胎姊妹,以往他總是艷雲艷雲地喊,但他已決定和霏霏結婚了,於情於理,他都應該稱趙艷雲一聲「姊姊」。
「突然找我,有什麼事?」趙艷雲打了個呵欠,還睏著呢。
「要問妳,妳幫霏霏做的紙糊人偶,是跟她真人的體型一樣嗎?」
「嗯……就是真人尺寸啊。我媽有沒有告訴你,要挑一張照片?因為人偶臉上要貼她的照片,才能代表她。」
「我正在挑,不知道妳想要怎麼樣的照片,才打電話給妳。吵醒妳了嗎?」聽她說話口氣,還有濃濃的睡意。
「差不多也要起床了。照片我要五官清楚,正面照,最好像大頭照那樣。但大頭照往往笑容僵硬又做作,如果有生活照,但臉部表情清晰度像大頭照的那一種照片是最棒的。」
他聽著,看著螢幕上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專注時,身後椅背像被撞了下,他回首探看,一名男子正和兩名女子說話,男子面著他,其身後一扇門敞著,他想那大概是員工休息室或辦公室。
撞到他的應是背對著他的長髮女子。在看見她身上毛衣花樣時,他微感意外--是稍早前,他在岳家門前遇上的那兩名女子。
「經理,拜託一下,她真的可以勝任這份工作的。」年紀較大的女子頻朝對方彎身點頭。
「實在沒辦法,妳看她那樣子,怎麼做這種工作?」男人皺著眉,指著長髮女子。「她從頭到尾,眼睛不是看地板,就是四處飄。問她話,她也不應我一句。別說一句,一個字我都沒聽她說過,像個啞巴一樣。」
「我不是啞巴。」長髮女子忽然揚聲說。
身後的對話斷續傳入耳中,電話彼端的聲音他聽不真切,羅元浩低聲說了句「這邊有點吵,我等等再打給妳」便結束通話。
「妳看,她現在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以後是不是也這樣跟我說話?」男人指指長髮女子,瞪視女子的母親。「現在年輕人都這麼目中無人嗎?面試個工作,還要讓媽媽跟著出來,媽寶是不是?抱歉,我這裡不需要媽寶。」
「不是不是!經理,請你先不要急著否決。我女兒她只是反應比較慢,但是她很勤快,也很愛乾淨,她--」
「走走!」男人揮手。「不用說這麼多,我說不用就是不用!我很忙,別在這阻礙我們工作人員出入。」說罷,越過兩人。
不就是來謀求一份工作,需要這樣趕人嗎?
雖無意偷聽,但人就站在他身後,羅元浩將他們的對話全數聽清,目光不禁落在朝前頭外場走去的男子。要真是應徵上這份工作,面對這樣的主管,也不輕鬆吧?他有點為身後女子感到鬆口氣。
「不是跟妳交代要看著對方嗎?妳這樣……」婦人嘆口氣,往門口方向走。
「媽媽,等我啊。」長髮女子跟上,一面走,一面抬高兩手將長髮束起,髮圈一套,便是乾淨俐落的馬尾了。
羅元浩闔上筆電,不經意抬眸間,覷見女子束髮的舉動,那微偏的臉蛋,讓他留意到她近耳旁的疤痕……好像在哪見過她?
他沉吟了會,服務生送來餐點後,他忽憶起那道疤痕的主人--可不是今年五月他因腸胃炎入院治療時,出院那日遇上的那名舉止古怪得像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女子?
雖沒能瞧見面前這名女子的面容神情,可她蓄長髮,他看她行為並無異狀,聲音柔軟悅耳,與醫院遇上的那名有著尖銳嗓音的齊肩髮型女子會是同一人?
這些與他何干?在他拚命回想醫院遇上的那名女子面容之際,突發覺自己這舉止太過無聊,不過擦身而過的路人,需要這樣認真回憶?
他搖頭笑,低首開始進餐。
*
羅元浩瞪著面前這張女性面容。
眼睛稍圓,瞳仁很黑,迎視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令他想起他工作時,偶會利用來尋找最佳光線的黑色玻璃彈珠;黑長髮直順自然地垂落,額前一片劉海整齊浮貼著。
整體來說,五官端正清秀,膚色白皙,模樣與氣質有那麼點像正常日劇裡常出現的高校女生。用時下年輕人愛用的說法,她很萌。
摘下那度數僅有一百五十度的眼鏡,微朦朧的視線下,面前女子一樣是端正清秀,一雙圓眼骨碌碌瞧著他。他陷入沉思--無論是清晰下看她,或是刻意拿下眼鏡看她,這女子和尋常人一樣,瞧不出有何不同。
他戴回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面上,他打量起她的穿著。
三月天,是有點寒意,不過這幾日氣溫稍高,昨日中午一度高達30度,猶如夏季;他這幾日還換上了夏季的內衣,外頭僅穿一件長袖襯衫,但何以她穿得像寒流過境?圍巾、手套,敞開的鋪棉外套下是件圓領針織毛衣,裡頭還有件黑色套頭,或許更裡面還有衛生衣也說不定。
他瞄瞄坐在身側的李姿伶。同為女性,李姿伶也只是一件合身高領衣,底下一條灰色窄版長褲而已,室內空調維持在26度,面前這女子不至於要穿成這樣吧?
穿著上是有點誇張了,除此,他瞧不出這女子有何不同。李姿伶不是說這叫施晴的女孩是傻子?傻在哪?他不是看不起傻子,就他對一些智商較低的弱勢民眾印象,他本以為會看見一個眼神有些呆滯,或是表情較異於一般人的女子,現在看來,這個施晴再正常不過。
羅元浩睞了李姿伶一眼,不明白她方才為何跑進他辦公室,像隻被偷了蛋的母雞一般呱呱叫著施晴是傻子。
那不過是五分鐘之前的事。他正在修片,李姿伶闖進他辦公室,告知他今日要來面試的人已到;李姿伶雖是會計兼線上客服,但人事工作大部分時候也是她在負責;他一貫要她和對方談就好,李姿伶卻變了臉色,高聲質問他在搞什麼鬼。
被問得毫無頭緒,李姿伶才又開口,說他要她叫來面試的對象是個傻子,問他為什麼要找傻子當助理。但他何時找了傻子當助理?
他記得昨日李姿伶拿了疊履歷表讓他挑人來面試,下班前他將履歷表遺忘在桌上,忘了給她;稍晚時,她一通電話打來又是哇哇叫,他交代她他挑的人選履歷就在他辦公桌上,讓她拿了履歷就通知來面試。
這過程中有何疑問?為何李姿伶的反應令他一再感到誇張與疑惑?
「施小姐,」羅元浩轉正臉龐,看著施晴。「我看妳經歷,妳曾在便利商店打工?」
施晴沒有回應,一旁施母用手肘推了下她,她才應聲:「嗯。」她微偏首,看著陪同她前來面試的母親,母親溫柔地點了下頭,她才又看向羅元浩。「我在7-11打過工。」
「妳念……」他垂眸,細看履歷,目光移到畢業學校一欄時,詫異地抬眸看她。「妳讀醫藥大學?」
施母再度用手肘碰了下她,她點頭。「對的,我念醫藥大學。」
「什麼系?」問話時,他是低眼看著手中那份履歷的,沒聽見回應,他抬眼時就見她又望著她母親,她母親同樣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微笑,她才正眼看他。
「中醫系。」施晴神情認真,目不轉睛盯著他瞧。
還沒哪個來面試的可以這樣對著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她的凝視。以往他也曾這樣親自面試,但那些應徵者只在回答問題時才對著他的眼說話,只有這個施晴,從他一進來,李姿伶向她介紹他的身分後,便這麼看著他,專注認真到他有些不大自在。
羅元浩別開目光,問:「妳讀中醫系,怎麼會想來應徵這個工作?」她去採藥草搗藥磨粉會比較實際吧?
「有興趣。」她仍然盯著他看。
他指腹搓搓眉角,又問:「妳喜歡攝影?」
「喜歡。」
「多喜歡?」
「很喜歡。」
「那……說說看妳對攝影這件事的想法。比如妳做這件事時的心情?」有無經驗不重要,他期望是有熱忱、肯學習的。
「啊?」施晴瞠圓了眼,朝他投去困惑的一眼後,望向她母親。
「就是妳在拍照時,妳有什麼心情,說給羅總監聽聽。」施母溫和的語氣,道:「出門前,我跟妳解釋過我們要應徵的工作是拍照助理,妳忘了嗎?」
「哦……」施晴發出長長的恍悟聲,亮著眼睛看他。「我喜歡拍照。」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這位施小姐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嗎?否則她母親為何還特地解釋一番?羅元浩盯著她瞧,張口欲問,她母親先說話了。
「羅總監,不好意思,我這女兒很喜歡拍照,不過要她說出她的想法,可能有點困難,但是她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施母有些侷促,看看羅元浩,才又開口:「她車禍後,就變成這樣了。」
車禍?變這樣?這樣是哪樣?羅元浩目光定在施母臉上幾秒鐘,才慢吞吞移至施晴面上。從方才對話至此,他只覺這女子反應似是不夠靈敏,回答之前還得先看一看她母親,像是沒自信,這情況不算糟,何以她母親說得像是相當嚴重似的?
施 母看出他的疑惑,先是嘆口氣,才緩緩開口:「事情發生那天,她走在馬路上,遇上兩部車對撞的車禍,撞擊力道很大,其中一部車先和另一部車對撞後,又往對街 衝,施晴當時就走在路邊,她被那部車子撞飛出去,醒來後,她的認知好像有些混亂,很多她原本懂的、她該懂的,都忘光光了。」
「……失憶?」羅元浩看看施晴,眼神帶著探究,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底被母親掀開,臉蛋微微紅著。
「我本來也以為她是失憶,醫生做過詳細檢查,她腦部正常,沒有傷到任何地方,生理上來說,不應該是失憶;雖然事後看路口監視器影片,撞擊力道真的很大,但是運氣好,昏迷一年多後她醒了;醒來後會叫我媽媽,看著挺正常,後來慢慢發現她有些不同。」
羅元浩探究的目光直盯施晴,他忽感喉頭微癢,掩嘴輕咳了聲,將目光緩緩調向施母。「哪裡不同?」
「她 記得自己的名字,她認得我,但是……有些她該懂的,她好像是忘了;習慣和個性、喜好這些都有改變。她以前不愛看連續劇不愛卡通,喜歡看談話性節目、新聞, 或是健康有關的節目;但她現在不看新聞,特別愛現在最紅火的清穿劇;她忘了台北市長是誰,她對灰太狼的了解可能還比對台北市長多。我看新聞時,她還問我什 麼是收賄貪污。」
羅元浩看著施母,像是聽故事聽得入神般,直至身側李姿伶手肘碰了下他,他才回過神。他喉嚨又癢,輕咳兩聲,他問:「那麼……會是選擇性失憶?」
「不 知道。」施母搖搖頭,語氣無奈:「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怎麼了。各大醫院都去做了檢查,沒有醫生可以給我正確答案,都是用『疑似』這說法。有醫生說可 能是選擇性失憶;有醫生說她可能是不明原因的心智退化,也有醫生說應該是受到驚嚇引起心理創傷,造成腦部管理情緒的部位改變,影響了她的情緒、行為動機、 記憶等,建議我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還有醫生說她現在的行為很像是亞斯伯格症。」
「亞斯伯格……」他想了想,問:「自閉症嗎?」
「不確定。她有點像亞斯伯格,但也像高功能自閉症。有些專家甚至認為這兩種是一樣的病。」
「……」真是鴨子聽雷。他看了李姿伶一眼,她的表情更誇張,只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
施 母明白並非人人都懂什麼是自閉什麼又是亞斯伯格,她開口解釋:「亞斯伯格堅持度很高,像她現在變得愛畫畫,一個線條可以擦了又擦,擦到紙破了她還是不滿 意。高功能自閉症的自閉傾向比較低,就是在語言的理解能力上會比較差,不過學習力很強,跟她說過一次,她就能記得。」
施母看了看羅元浩,續道:「雖然她現在很固執,但她不吵人、不煩人,很乖的,她不會的東西,只要教她,她一次就記得住了。」
「自閉症什麼的,那不都是從小就有的病,怎麼可能這麼大了才有?」李姿伶疑惑地開口。
「我也是這樣想。醫生說,可能她本來就有,只是表現不明顯,所以我沒發現;這次因為車禍做了檢查,才檢查出來。」
「這說法讓我難信服。她有沒有可能是撞到靈魂出竅,所以變笨了?」話出口,她發現羅元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屎,她翻翻白眼,不說了。
「她不笨,我可以掛保證!」施母聲音微提高了些。
「羅 總監,我也不願意她這樣。本來身邊還有存款,但付了醫藥費,還有出事到現在的這段日子,為了照顧好她,我沒工作之外,又要支付日常的開銷,存款快花完了, 我必須出門工作,才能養活我們母女倆,所以我會教她、告訴她工作時應該注意什麼。你放心,她記憶力相當好,教一次就會,也真的很乖,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的。」施母像是要為女兒在這位總監面前博得好印象,說到最後,語氣有些急切。
「真的,她真的很乖,學東西也非常快,不相信的 話,可以先試用一天好不好?我幫她應徵了十多個工作,大家只是同情地看著我們,沒有老闆願意用她,就連她之前打工的便利商店老闆也不肯再用她。她總不能一 輩子都沒有工作能力,等著人家養;我是媽媽我願意養她,但哪天我走了她怎麼辦?」
羅元浩沉著眉,看著面前著急的母親。
雖感覺這婦人有些面善,但確定彼此是不相識的。對於初見,她卻能對他說這麼多,連存款這些都毫不隱瞞;聽她所言,家中似乎就是她們一對孤兒寡母,想來真是被生活逼得無法可想,才會帶著這樣的女兒出來謀求工作;他當然也同情,但他可不是慈善家。
斟 酌後,他以最和緩的態度徐聲道:「攝影助理這工作並不容易,雖然只是一個助理,我也不要求一定要有相關經驗,但老實說,助理比攝影師還累。簡單來說,就是 一個打雜的工作,揹相機、拿反光板、幫新人整理服裝、換布景,甚至是開車買便當這些,都是助理的工作。工作時間很長,早上十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要打 掃,要學基本禮服修改,要學一點造型化妝技巧,沒有週休二日,固定休週三,薪水不高,只是領基本底薪……」
他實話實說,也帶有幾分企圖嚇跑她們的想法。瞄瞄母女倆的表情,發現她們沒什麼特別神色,他只好殘忍開口:「施太太,我想,妳女兒可能不適合,這個工作太操勞了,以她目前的身體情況看來,她還是--」
「羅總監,拜託!」施母倏然起身,九十度鞠躬,身旁的施晴見狀,連忙跟著起身行九十度鞠躬禮。
施母再開口,說:「我們再沒有收入,生活真的會有問題。我有手有腳,不想靠什麼救助過日子,施晴這情況也不符合申請殘障補助,所以拜託你給她一個機會!先試用看看好不好?試用期間不給薪水沒關係的。你要是怕會有什麼問題,可以白紙黑字約定的。」
沒遇過用這種禮數請求工作的,羅元浩起身,道:「施太太,請坐,妳這樣我實在承擔不起,這只是個薪水不高的工作。」
「不論薪水如何,對我們母女倆來說,只要有工作,我們就萬分感激了。羅總監,是不是能拜託你,先不要否定施晴,讓她來試一天看看,好不好?」
羅元浩咳了兩聲,喉頭舒服了些,才道:「施太太,先坐下來談,好嗎?」昨夜有點發燒,咳嗽愈來愈明顯,大概真的感冒了。
待母女倆重新坐下,他跟著落坐。
他 低眸看履歷表,掩飾有些浮躁的心思。他捏著眉心,感到為難--無論是什麼高功能自閉或是亞斯伯格,應該都不適合這工作。要知道,現代人是愈來愈懂得要求, 服務稍不滿意,拍照錄影或寫文章放上網路,網友們一轉貼,無論是非,對公司形象總是一大損傷。她帶有這樣的問題,知道如何服務客人嗎?
手肘被碰了下,他側眸看向李姿伶,她使了使眼色。他當然明白她是在告訴他--施晴不適用。既然兩人都有這樣的共識,拒絕是必然的,何況他本來就有權利決定他要用什麼人才。
羅元浩抬臉,掀唇正要開口,面前的清秀女子正側首看著她身側的母親,抬指將長髮勾到耳後,不經意的舉止,卻讓他清清楚楚看見近耳處的傷疤,仍舊顯眼。
原來是她們。曾經偶遇,他沒能清楚瞧見這兩人的五官和面容,只隱約有種熟悉感,現在見到那道疤,再追憶幾個月前他在小餐館遇上一對母女求職時與餐館經理的對話,他可以確定她們是幾個月前他在小餐館遇上的那對母女。
他復又憶起醫院遇上的女病患和其母,會是同一對母女嗎?距醫院那一見也有七、八個月甚至更久,當時婦人戴著口罩,婦人女兒又是一頭齊肩髮型,對比現今的長髮,他實難確定這個施晴和醫院飲水機前的那名幾乎瘋狂的女病患是否為同一人。
沉吟間,一個小黑影在眼前晃兩圈,他愣半秒,目光隨那黑影落在他捏在指間的履歷表上--是隻小蛾,體型、顏色花紋,他再熟悉不過。
他瞪著蛾,霍然明白了這一切。
昨日李姿伶讓他看履歷挑人時,他明明看上一名有門市相關工作經驗兩年的人員,他不記得姓名,但印象中,並非姓施。稍早李姿伶進他辦公室嚷叫著他讓她找來的是個傻子時,他一度以為是李姿伶拿錯履歷,因為很顯然的,他與李姿伶看的履歷並非同一份。
這隻小蛾的出現,更證實了李姿伶拿到的履歷,非他原先中意的那份。
為什麼?為什麼要插手他工作上的事?
他盯著那隻蛾,忘了現場還有人;李姿伶發現他古怪,循著他目光看向那份履歷,瞧見那隻蛾時,揚聲驚呼:「哇!牠從哪飛來的?」
他眼睛眨了下,才想起該回應面前母女時,手中履歷表被輕輕從他指間抽了去,他側眸一看,李姿伶正將那張B5大的紙張,從兩側輕輕往中間對凹,他一愕,抓住她雙手。「妳幹嘛?」
「把牠放生啊。你去開門,我放牠走。」她努努嘴,示意他去推開招待室的門,好讓她將小蛾帶到室外。
「放什麼生,不管牠就好了。」
「什麼叫不管牠?萬一在這裡產卵,等等生--」李姿伶忽地一頓,看著手中紙張,困惑喃道:「噫?不見了……跑哪去了?」東張西望地找著。
不見了也好。
羅元浩抹把臉,將注意力轉回對座母女。施母飽含期待的目光令他心口有些堵;他想著那隻忽然出現的小蛾,想起幾個月前這對母女被餐館經理趕出店的畫面,心裡一陣煩躁,脫口就道:「明天十點,讓施晴來試試看吧。」
「啊!」施母驚喜,感激地猛道謝:「謝謝、謝謝!她一定會好好做。她現在反應比較特別,要麻煩總監還有同事,大家跟她說話時,先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包包裡有隻熊布偶,叫毛毛,她習慣隨身攜帶毛毛;她很堅持己見……」
施母滔滔說著女兒較特別的反應舉止,羅元浩揉著額際,禁不住想--他方才為什麼會答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