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話響的時候,趙艷雲還分不清是在睡夢裡還是現實中,直到一隻小蟲在她耳邊繞啊繞,她下意識要伸手揮開,倏然想起什麼,舉到半空的手垂了下來,雙眼一睜,瞪著天花板。
床邊桌的電話還在響,她揉揉眼,坐起來,接起電話。「喂?」
「喂,請問那裡是天堂嗎?」
天堂?她打了個呵欠,往後躺回床鋪。「先生,你打錯了。」
「打錯?」疑惑的聲音又問:「那請問電話是不是02-223XX223?」
「嗯嗯。」好睏。趙艷雲微瞇眼,昏昏欲睡。
「號碼沒錯,我應該沒打錯。妳那邊真的不是天堂……噫?啊,唉呀,我說錯了!妳那裡是天國?」
「嗯……天……天國?」她睜大眼,抓抓頭,思緒這刻總算清明了。「對,是天國。」坐起來,她捏捏眼皮,語聲嚴謹地問:「請問哪裡找?」
「是趙小姐吧?」
「我是。」
「妳好。是這樣的,我是在妳的網站上看到這個電話號碼的。前天夜裡,我忽然夢見……」
拉開抽屜,翻出紙筆,趙艷雲咬開筆蓋,邊聽邊埋頭記錄著;她一邊寫還邊打了個呵欠,待對方說完了,她才問:「先生貴姓?」
「詹,詹天佑的詹。我需要給妳什麼資料嗎?」
「我先確定一下,詹先生想量身訂做,還是訂購網站上的產品?」
「量身訂做價位好像比較高?」
「……」她又打了個呵欠。
「趙小姐?」
「啊?喔。基本上是這樣沒錯,因為要另外再畫設計圖,而且製作時間上也會多個幾天。不過這不是絕對,要看需要做多少配件,還有尺寸也有差,愈小愈貴。」她再打了個呵欠。真慘,原來她這麼睏啊。
「我看妳網站上那個溫泉平房我滿中意,但是房間的擺設能不能改?就是不用妳網站圖片上的擺設,可以嗎?」
「可以。改的部分看要怎麼改,會另收取這部分的費用。」
「我跟妳說怎麼改就行了嗎?」
「你想怎麼改呢?有沒有可供我參考的圖片?」
「我想要用現在的房間擺設,一模一樣的。」
「那需要照片,有照片我才知道要怎麼改。」網站上都有說明了,這位詹先生沒仔細看的樣子?
對方輕輕「喔」了一聲,又問:「就拍我想要的裝潢和擺設就好?」
「就是你想要的那個房間的全部,最好是整個空間都拍,且各角度都要,連一些小地方的擺設最好也都拍給我。麻煩請你拍好後寄到我信箱,信箱帳號是[email protected]……」
「我是不是要先匯款?」
「不用不用,我會先——」她想了想,道:「詹先生,不好意思,請等我一下下。」話機擱下,拖鞋來不及套上就往房外衝,一路跑到客廳,昏暗中,不曉得踢倒了什麼,腳拇趾痛了下,她嘶了兩聲,才想到該開燈。
燈光一亮,她盯著牆上白板記錄。算了算時間,應該還能接這個案子。
抓起茶几上的母機,趙艷雲開口說:「詹先生,我會先報價,要是價格上你沒疑問的話,再匯款就好。如果有時間上的限制,照片就要儘快給我。」
掛斷電話時,她瞄一眼時間——凌晨三點四十八分。她似乎是近凌晨兩點才爬上床……再這樣下去,會過勞死吧?但誰讓她自己在網站上標示二十四小時服務……啊!她絕對要把「二十四小時服務」這幾個字去掉。
人生就是這樣吧,沒生意時煩惱,生意太好也要煩惱……她嘆口氣,發覺肚子餓了,考慮幾秒,回房換下睡衣,抓了錢包就走。
她的客廳用幾座簡單的不銹鋼架隔成兩個空間,一邊工作用,一邊擺她的作品。她目光不經意覷見一隻小蟲在她眼前繞兩圈後,停在其中一個作品上頭。
趙艷雲走過去,看了看,道:「我知道要跟這棟一樣,我已經在趕工啦,放心放心,一定如期交屋。」
她嘆口氣,往門口移動時,仍然沒套上拖鞋的腳掌不知又踩著什麼,她嘶了聲,低眸一看,居然是剪刀。隨便往旁一踢,出門覓食去。
* * *
把最後一個紙箱裡的東西擺妥後,王譽霖吁口氣,朝後坐在沙發上,靠著椅背,血絲滿佈的雙眼將客廳的擺設掃過一回——前一個住處離公司稍遠,租金又較高,租約到期後他馬上另尋新租處,經過打掃搬家,忙了將近半個月,總算把新家整理好了。
拿來一旁的毛巾擦過汗濕的額角,他起身進房洗澡;當步出浴室時,黑髮還滴著水,抓起披在肩上的毛巾隨意擦過後,將毛巾扔進浴室洗衣籃,拿了鑰匙和錢包,走出住處。
下班後趕著回來把客廳整理好,晚餐一個小七的三明治打發了胃,現在才發現餓得胃有些難受,不吃點什麼恐怕睡不著覺。
鎖上大門,轉身朝電梯走去,才發現那裡站了個女人;他瞄瞄對門的那間房,想著大概是裡頭的住戶。
當初看上這層樓,除了上班方便、租金親民外,最吸引他的是鄰居簡單,每層樓都只有兩戶,不似之前住處,一層樓就有五戶人家。
他喜歡安靜,工作時也需要寧靜的空間。問過房東對面住戶情況,房東說似乎是個設計師;以他的認知來說,無論是哪方面的設計師都需要安靜的空間,所以他猜測他的鄰居不會干擾到他的生活;鄰居這個要素也是這屋子吸引他的地方。
現在這個鄰居就在面前……他看著那女人,思索著都遇上了,是不是打個招呼比較好?畢竟敦親睦鄰不是壞事;然而下一秒,他卻瞪住對方。
那女人呵欠連連,還自在地直發出「啊——」「哈——」呵欠聲,同時間,一手拉開衣領,另一手從衣領往下滑進,那動作是在……拉肩帶?調整肩帶很正常,但這種事在電梯前做,實在有失禮貌,也不怎麼雅觀,他以為應該在自個兒的房裡較恰當。
聽見「叮」一聲,電梯門滑開,他才回過神,趕緊快步跟上,在女人身後踏入電梯;女人站在角落,兩手交抱胸前,頭貼著牆面闔眼,像是在休息,不曉得是沒發現他,還是不想理他。
或許他也該保持沉默,卻又不由自主打量起他的鄰居。
她面色慘白,闔著的雙眼和緊抿的唇,實難辨認她模樣如何。她頰邊有細碎髮絲,看著應該是捲髮,後頭的髮絲則亂糟糟地盤在腦後,一根鉛筆鬆鬆地插在髮間。
女人穿著一件洗白的牛仔吊帶褲,裡頭那件是灰色橫條細紋短T,一隻短袖子還往上翻摺;他目光下移,發現她一腳褲管捲至小腿,另一腳褲管只往上翻了個褶,套著一雙帆布鞋,不像有穿襪子。
簡單來說,他這鄰居給他的感覺只有兩個字——邋遢。
真的,邋遢男人他見過,邋遢歐巴桑也見過,但邋遢的年輕女人他頭一回見到。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有女人會這種裝扮就走出門,至少該把褲管還是衣袖拉整齊,或是把那支插頭髮的鉛筆給固定好吧。
出大樓時,他朝便利商店方向行進。這裡白天因有所高中,還算熱鬧;到了晚上,卻靜得不可思議,更別說這個時間,走在路上都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高中校門對面有兩家便利商店,緊緊相鄰;他對便利商店並沒有特別偏好哪家,就看推出的優惠或是贈點換公仔活動哪一個較吸引他。
最近小七好像是Kitty貓……他走進小七,在麵包、飯糰前繞了一圈,最後走到關東煮前,看著裡頭的東西。有他喜歡的鱈魚豆腐,還有鱈魚卷。他拿了紙碗,夾子準備一夾時,一隻手探了過來,直接抓了尾端竹籤,把他喜歡的鱈魚豆腐抓走了。
他側目一看,是那個邋遢女人。就見她左手拿起一個紙碗,把鱈魚豆腐放入碗中;又看她依然用手抓起鱈魚卷的竹籤尾端,把它放進碗裡;在她又將有下一個動作前,他顧不得其它,用手直接抓起黑輪竹籤,放進自己的碗裡。
他看她拿了湯勺,加了三勺熱湯,正要加入第四勺,像是這才發現他似的,手一頓,看了過來。
「……」王譽霖一怔,對上她目光。她眼睛很大,睫毛雖不密,但纖長,深黑的瞳仁圓滾滾地對著他;他正想著是要指責她沒拿夾子,還是先指責她把他想吃的都拿了時,她卻笑了。
「你在等湯勺嗎?給你吧。」趙艷雲把手裡的湯勺遞過去,眼睛瞄瞄他空空的紙碗。「你就吃一根黑輪啊,這樣會飽嗎?男生吃這樣真的太少了。」說完自顧自地走掉了。
「……」吃太少?他的鱈魚豆腐、鱈魚卷在誰碗裡?!
呵口氣,隨便舀了一點熱湯,他繞到飯糰冷藏櫃前。他瞄瞄價格,盤算著什麼,然後側首看著那在櫃檯後方拖地的店員,問道:「請問一下,你們現在是消費多少贈一點?」
「滿七十元一點,購買大杯咖啡一次可換兩點。」
咖啡……吃完消夜就要睡了,不適合喝咖啡。他拿了個肉鬆三角飯糰後,再多拿一瓶柳橙汁;結帳時,不可避免地又跟那女人碰上。她在他前頭,他看她掏錢出去,手一拿起大亨堡就在櫃檯前吃了起來。
有這麼餓嗎?不能等店員找零後,再到窗邊找位子坐下來吃?
趙艷雲根本不知身後有個男人瞪著她看,她大口啃了兩口大亨堡,接下店員的找零和發票,隨意塞進口袋,然後把點數推回給店員。「我不喜歡Kitty。」說完轉身對上男人視線,突又回身把櫃檯上還未被收走的點數拿回。
「不好意思啊,這個給他好了。」她對店員笑了一下,轉身將點數放到王譽霖手中的飲料瓶蓋上,然後抓起暫擱紙碗碗蓋上的大亨堡,又是大口咬下,滿足地走出小七。
下雨了?站在騎樓下,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粗大的雨滴,嘩啦啦的,像用倒的一樣。出來的時候,明明一滴雨也沒,怎麼十來分鐘而已,已是滂沱大雨?這下怎麼辦才好?總不能淋雨回去啊。她無奈地看著雨幕,咬著大亨堡。
身後「叮咚」一聲,餘光映入什麼,她側首,就見那個黑輪先生走出來,他一手捧著紙碗,碗蓋上擱著飯糰,另一手中有把透明傘,一看就知道是剛剛才從裡邊買的。
「先生。」趙艷雲喊住他。
王譽霖停步時,只是疑惑地看著她。
「下大雨了欸。」她笑咪咪地說。
「……」他有眼睛看。
「你有傘。」她眼睛下移,盯著他的傘。「我可以跟你共用嗎?」
王譽霖想了幾秒,打開傘,道:「走吧。」
「YA,你人真好!」她歡呼一聲,鑽到傘下。「不過我人也很好對不對?我剛才把點數給你了。」
他皺了下眉,古怪地看她一眼。
「我就住在前面的大樓,腳程大概五分鐘就到了。」
他沒說話,又或者該說,他不曉得能回她什麼。
「突然就下雨,還下真大呢。」她像自語,說完後吃起還剩有三分之二的大亨堡。
「……」她還真是自在。他為她撐傘,她倒能輕鬆啃食了?
「啊!」她忽然叫一聲,王譽霖嚇一跳,止步看她。
「我知道為什麼會下雨了。」趙艷雲露出微笑。「因為今天是七夕,七夕都會下雨。聽說這個雨是牛郎和織女相見時,兩人流下的眼淚呢,很浪漫是吧?」問話時,她是看著他的。
浪漫?他瞅她一眼。「一年見一次算浪漫?」
她想了想,提步往前走。「對欸,這樣好像不算浪漫……是淒美吧。如果能談一場淒美的戀愛,也不錯哦?」舔了舔滑落在手背上的酸黃瓜醬,不待他回應,她又問:「你現在是吃消夜還是早餐?」
王譽霖看她一眼。「消夜。」
「跟我一樣呢。」她側眸,笑咪咪地看著他。「我常吃消夜。你也是嗎?」
「偶爾。」
「只是可惜這時間就只有便利商店有東西吃,如果能有什麼熱炒店的話,不知有多好,那樣子的話,我每天都——啊,你雨傘要過來一點,我肩膀淋到雨了。」她看看她微濕的左肩。
「……」他好像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默默把傘面往她方向移動,因此,濕了自己右肩。
「你做什麼工作的?」
「室內設計。」
趙艷雲圓睜美目,訝道:「真的嗎?那我們算是同行欸。」
「妳也是室內設計?」他瞥她一眼,有點意外。
她點頭,又搖頭,然後笑了兩聲。「我比你還厲害哦。」
他狐疑地看著她。他是不厲害,但……比他厲害?沒見過這麼敢說的人。
「我是建築師。」趙艷雲笑得眼眸彎彎的。
建築師?他瞠眸。真瞧不出來,但看上去又好像有那麼點建築師的樣子。他認識的建築師裡,要嘛形象端正,要嘛就是不修邊幅,帶了點藝術家的隨性,當然,她是屬後者。
「妳的樣子是有那麼點像建築師。」他低道。
「噫,建築師有一定的樣子嗎?」聳了下肩,她忽又道:「啊,我家到了。」她努下巴示意身側那棟大樓,然後張大嘴咬住大亨堡,翻出口袋的鑰匙。
打開大門時,她拿出大亨堡,嚼了兩下才朝他點點頭。「你可以回去了,謝謝你啊。」轉身進門,男人卻在她身後也跟著進門。
趙艷雲有些錯愕,道:「那個……我到了。」
「我知道。」收了傘,掩上大門,他朝電梯走。
「咦!你、你——」她跟上,後覺地問:「難道你也住在這棟?」
他忍住翻白眼的舉動,摁了開門鍵。「我住妳對面。」跨步進入電梯。
「是哦?」她揚聲,跟著步入。「我記得住我對面的鄰居是女的。」
「也許妳說的是前住戶。」所以說,稍早前搭電梯下樓時,她完全沒留意到他?這女人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