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月十三,宜出行,嫁娶。
吉時一到,嘉昌皇城向來緊閉的正門緩緩開啟,喜樂悠揚繚繞,熱鬧的炮仗聲過後,一列車隊從裡慢慢行出。
三十二名盛裝貌美的宮女在前引路,人人手中或捧瓜或持桂,沿途向兩旁灑著花生和棗子糖,引得道路兩邊圍觀的老百姓們紛紛伸長了手去接,人人都想沾染一份屬於皇家的福氣;有幾個膽大的,更高聲喊著些吉祥喜慶的話,鎮街的官兵聽了,並未阻止。
兩百六十四箱沉甸甸的紫楠木箱子從宮門魚貫而出。
皇帝對此次國婚很是重視,單是備下的嫁妝裡頭,綾羅綢緞、珍器古玩以及各種平頭小民喊不出名字的稀罕玩意兒便滿滿當當裝了近兩百箱,餘下的,卻封得死緊,看不出來裡頭究竟裝了些什麼,只是肯定亦是些了不得的物事。
當最後那輛琉璃寶蓋頂、四結紅綵球、紅簾紅紗紅轡頭,由十六名清俊雅秀的內侍騎馬牽行的喜車從宮門駛出,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時,最先頭的隊伍才剛剛正要跨出北城門。
天色明湛,曠雲淡淡,氣候怡涼舒爽,大紅顏色在這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下,愈加顯得鮮艷奪目,隔著幾層薄薄窗紗,似乎隱約可以見到裡頭一個坐得端端正正的纖細人影。
正是那被送往北蘇和親的散華郡主。
當初,北蘇遣使至嘉昌求親,皇帝雖應得痛快,可那和親人選從春末一直拖到夏末,遲遲未決,成了整個平德京裡最讓人關注的一件大事。
最後皇帝下旨著散華郡主和親北蘇國的消息一出,更是引起議論紛紛。不說別的,單論這位郡主的家世和她那身分尊貴的父母,這和親到北地受苦的人選應該怎麼也輪不到她——人們原先猜測的都是哪位不受寵的公主會如此倒楣,得隻身遠嫁異鄉去。
也曾有些流言傳出,說是這散華郡主原先已訂了親,卻私自離家逃婚,失蹤了大半年,早已非清白之身,皇室為了遮醜,這才將她遠嫁至北蘇。
外頭紛擾被車簾子隔絕開來,自成一方安靜天地,車中少女挺著背脊,雙手交疊擺放在膝上,在盛裝打扮下,讓她一張本就生得精緻的臉容顯得更加明豔照人;可少女只是低著頭,神情呆滯,看不出悲喜,整個心神顯然早已脫出這一方狹小車廂,飛去了遙遠的地方。
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樣物事;那物事已被她掌心的汗水給染得潤澤濕亮,在光線有些晦暗的車內,散發著淡淡柔和的光芒。
「此為母親臨終前交予我,將來欲給吾妻之物,若是就這樣給了妳,我拿什麼去聘一個妻子回來?」
耳際猶響著那一晚冰天雪地裡火光之中,那男子所說的話;到現在,少女都還記得他說著這句話時,眼裡一閃而逝的光芒。
少女又看了手中物事一眼,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會是他嗎……會是他嗎……這不可能……可是……」可是手裡這物事,分明是她曾見過的那一個。
慌亂,猜測,強自鎮定;可那層層脂粉,卻仍掩不了少女臉上激動的蒼白。
點頭答應和親之後,她本已心無波瀾,再無它想,可這物事卻一下子讓她好不容易平靜多日的心湖猛然捲起了滔天巨浪。
「赫連濯,若真是你……」
在一片熱鬧喧囂中,少女近似咬牙的低語被完全掩蓋,除了她自己,再沒有人聽見。
而她的思緒,已回到兩人初見那一日……
第一章
夜色如濃墨,冰冷寒涼的空氣隨著淡淡薄霧輕緩飄散,不經意間便凍住了這處谷地的一切。
谷地中,一處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裡,只餘幾點巡防殘火,初時還有人高聲喧鬧作樂,漸漸地,營地裡慢慢安靜了下來。
赫連濯靜靜隱在高處察看著谷地中的情形,黑眸沉靜如深潭,不曾因這大半夜的等待而顯露一星半點的焦躁;他的頭上綁著一條束額,烏髮俐落地紮在腦後,一身黑色勁裝簡單齊整,渾身散發著冷凝冰肅。
腳上為著隱密靜默潛行的輕軟布靴早已被夜露打濕,他卻似毫無所覺,只是繼續安靜地等著,像蟄伏獵食的猛獸,務求一擊即中,不容半分差錯。
在他身後,五百名同樣一身黑衣黑褲的士兵亦是悄然無聲,把自己的身形完美地融在夜色之中。
林道盡頭突然出現一個男子身影,只一眨眼間便悄然迅速來至赫連濯近前,附耳低語:「稟將軍,諸事皆備。」
赫連濯聞言頷首,一雙眼仍緊盯著谷地,跟著舉掌對著身後一揮,事先安排好的一百名士兵立時各自悄然隱到了黝黑的山林之中;在此同時,其餘的人皆跟著他,快速無聲地下了谷地。
營地裡,帳內的人們在一通狂歡過後早已陷入深眠,輪值守夜的幾個大漢亦是頻頻點頭困倦不已,先前多日的戒慎恐懼已令他們精神緊繃到最高點,如今乍然放鬆下來,這些人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警覺心。
潛入的黑衫軍毫不手軟,欺近敵人身邊,一刀便割斷其咽喉,那些人甚至來不及出聲示警,便已瞪大眼睛沒了氣息。
不到一刻,幾百人便已在一片靜默之中摸進了營內腹地。
赫連濯見行動順利,打了個手勢,兩個跟在他身邊的小隊長馬上心領神會,領了自己的人便各自轉開去。
不一會兒,遠方好幾處帳子燃起了火光。
夜風中,血腥味愈發濃重,伴隨著北地特有的冰冽氣息拂過赫連濯的鼻端,他卻只是漠然地看著自己主導的這一切,心緒沒有半絲起伏。
西狄馬賊向來是北蘇邊境一大禍患,年年夏末,北蘇糧食收穫之際,那些西狄人便分作幾股渡江而來,為禍邊境,所過之處,無不屍橫遍野,十室九空,可謂兇殘暴虐至極,北蘇朝廷上下對此均是束手無策、咬牙切齒。
幾回派出大軍清勦,換來的卻是西狄人更加狠烈的報復,赫連濯巡防邊地三年,和西狄馬賊交鋒過無數回,聽過、更看過不少例子。
是以就算接到這樣一個命令——要他以數百之眾,擊潰這一支幾千人的西狄馬賊——明知是刁難,赫連濯仍是應了。
他也想試試自己的能耐,究竟能到哪裡。
幾條險計追堵襲截下來,只有數百人的黑衫軍竟硬生生把幾千人的西狄馬賊滅了七成,逼著他們只能收整人馬四處逃竄,想退回西狄,卻在赫連濯有意無意的引導之下,輾轉入了深山密林,離橫渡而來的望帝江越來越遠。
等這支殘軍正欲橫下心來拚個你死我活之時,赫連濯卻刻意放鬆了對他們的追勦,故作不敵,佯敗數場。
西狄馬賊大喜之下,無暇細思這會不會是赫連濯的另一個陷阱,只是盡選深林荒嶺之地躲藏,四五日過去,不見絲毫敵蹤,便自以為終於甩開了在其身後窮追猛打的北蘇軍隊。
殊不知,這一處他們以為絕對隱密的深山小谷,正是赫連濯為他們精心安排的埋骨之地。
赫連濯面無表情地又結果了一人性命。而看著如今大勢已去、方才醒覺的西狄人正試圖作垂死掙扎,赫連濯抬手抽出一支箭矢,悠然挽弓對空而射,箭矢瞬即沒入夜色,聲響嗚鳴,在這寂寂深林遠遠傳了出去。
遠處,一束火光直射天際,似在呼應響箭,跟著點點火把亮起,直向營地湧來,將整座山谷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四下裡喧嚷漸起,刀劍交擊聲、喊殺辱罵聲,人人情緒激昂,認真地投入這毫無懸念的戰場。
赫連濯在發出信號之後,便不再理會這外圍的一團混亂,匆匆掠身而過,迅疾地朝著主帳而去;夜色下,那修長身影,看著竟無端染了一層寥落之感。
在營地另一頭的小樹林內,橫七豎八躺了許多人,個個衣衫破敗,面黃肌瘦,看上去都已熟睡。
姚令嫣靜靜靠著一棵樹幹抱膝坐著,她已疲極倦極,恨不能倒頭便睡,卻勉強撐起精神,不敢鬆懈。
那背上的鞭傷一陣陣發疼,和腹內怎麼也無法忽視的饑餓感,一起擾得她心神不寧。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男子裝扮,又想起早些時候被那些粗漢強橫拉走的那幾個姑娘,她心裡再一次很不厚道地慶幸起自己的運氣。
若不是自出家門以來,她為著行事方便,刻意塗黑面目,且皆作男裝打扮,加之冬衣厚重看不出端倪,只怕現下她就得一死以護清白。
如果這回真的要死,她也不願那麼不堪地死去。
早知道就不該一個衝動之下留書離家,更不該一個人跑到北蘇這麼遠的地方來;最最不該的是,只不過聽人說了幾句北蘇西南面的望帝江景色奇險,同嘉昌南國的婉約山水很是不同,便起了前來遊賞的心思,跑到這荒僻的邊地。
這下可好,望帝江的影子都還沒見著,她就先被這一股馬賊給抓了來。
後來姚令嫣才隱隱約約從旁人的對話中得知,原來這夥人便是惡名昭彰的西狄馬賊,平日裡是絕不會費事去俘虜人的,多半是取走財物,男殺女姦,最後當場滅口了事,只因現下正被北蘇黑衫軍追勦得緊,索性一路上搶了不少人質,充作一支絕佳的擋箭牌。
既是可有可無的卒子,西狄人自然不會多善待他們。自姚令嫣被抓進來後這一整天,不過就得了一小塊冷饅頭和一碗清水。
姚令嫣自小嬌生慣養,對著這般粗食是怎麼也入不了口,索性全讓給了旁人;幸賴她自小跟著父親練了些功夫,身體有些底子,餓個幾頓尚撐得住,只是卻也非長久之計,她不知道還要困在這兒多久,更不曉得下一刻被凌辱虐殺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自己。
姚令嫣暗暗嘆了口氣,同時不忘凝神注意周遭動靜。縱然機會很小,她仍不願放棄任何逃走的可能。
她能感覺到今夜特別地不同,這些西狄馬賊似乎完全擺脫了那支追在後頭的北蘇軍隊,一陣狂歡後,大部份人都鬆懈了戒備。
正是逃脫良機。
又掃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其他人,姚令嫣心頭浮起陣陣怪異之感。按說這般冷的天氣,兼之腹內饑寒,他們不應該睡得那般深沉才是,可現下除了自己以外,竟沒有一人醒著……莫非那些食物有什麼古怪不成?
收回目光,姚令嫣不再分心去管旁人如何,看守他們的人早就和同伴躲懶喝酒去了,現下夜已深,四下裡一片安靜。
拚死一逃吧!她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
悄悄地,強忍著粗繩磨著手腕的不適,姚令嫣慢慢地扭轉雙腕,試圖將手從繩套中抽出來。
不知是自信於他們這些俘虜無能也無膽逃跑,這繩子綁得並不十分牢靠;察覺到繩圈似有鬆動跡象,姚令嫣心裡暗暗一喜,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就在此時,一種細微的劈哩啪啦聲響起,伴隨著這古怪聲音的,卻是一陣陣若有似無的焦味。
姚令嫣心下一凜,那味道,她太熟悉了!年年父親屬地裡莊子上的佃戶燒田堆肥,便是這種火燒乾草枯木的味道,可此時此地出現這種味道,卻只教人心生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