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展揚,你要做什麼?」
眼前的男人面上掛著沒有笑意的笑,像在笑她的愚蠢。
「展揚,不要離開我……」
男人繼續挑著嘴角,用冷淡的眼神看她。
「展揚,我求你,」她卑微地:「你曾經很愛我,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男人冷笑著搖頭,開口,語氣輕蔑--
「看看妳現在的樣子,妳太不愛惜妳自己,妳讓我丟臉……」
她怔住,低頭看自己,驚訝地看見自己兩條大腿急速膨脹,像吹氣球般。一瞬間,她已經卡在電腦椅裡;她用兩手撐著椅子扶手,拚命使勁,卻無法把下半身從椅子裡拔出來……
「等妳有辦法從椅子裡出來的那天,再來找我吧。」
男人說完話,開始解鈕釦,然後脫掉襯衫。她傻傻地看著,目不轉睛--
男人腹部有排列整齊、壁壘分明的六塊肌;腰部左右兩側以下各有一塊陰影,陰影邊緣兩條線呈弧形向下,一路延伸到褲頭。她依稀想起,前一陣子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兩條線叫作「人魚線」……
陸展揚的身材好到這種程度?她從來都不知道。
男人雙手又擺上小腹,開始解褲頭。她嚇傻,傻到忘了以手遮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的下半身看;不到一秒時間,男人的長褲已經落到地上……
哇!這是什麼景象?
男人細長筆直的雙腿貼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毫不懷疑那中間應該沒有一點點需要加上馬賽克的空間;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從男人兩腿間的縫隙射出來;白光射出的同時,男人兩條腿間的界線開始淡化、消融,慢慢地合而為一……
男人,只剩一條腿?
不,那不是一條腿,她很快就看清楚了,那是一條尾巴。男人的腳掌化成了尾鰭,一條長尾眨眼間滿布金黃色的鱗片,在一片黑暗混沌中,鱗片奇異地放射著金光。
腿變成這樣,是要怎麼走路?她腦裡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秒,男人已經縱身一躍,跳入大海中……
「等等……」她一急,從椅子中脫出,追隨著男人,躍進大海中……
海水立刻從她的耳朵、鼻子、張開的嘴巴中灌了進來,壓力大到她快被灌爆,她好難受,偏偏發不出聲音;遠遠地,卻看見陸展揚和另一條美人魚愉快地游走……
美人魚臨走前,朝她回眸一笑,她看得很清楚,是韓真真……
錯愕、心慌、悲哀、絕望、恐懼……她奮力在海中掙扎,海水卻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入,灌進她全身,她快窒息了……
就在她只剩一口氣時,忽然傳來了音樂聲……這音樂聲好熟悉,好像是她的手機鈴聲……
手機鈴聲?一瞬間,她從海中回到陸地,回到她房間的床上。一翻身,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
「喂?」
「喂,傑克,我是孫逸民。」
傑克?傑克是誰……不過,孫逸民,她可是認識的。
「孫逸民,你打錯電話了。」她一邊回答,一邊順手抹去滿臉海水。
「哦,」孫逸民頓了一下,隨即道:「不好意思,妳是秦書妍吧?我剛按快速鍵沒看,把一二按成了四五,沒打擾妳休息吧?」
都已經把她吵醒了才來道這種沒什麼誠意的歉,秦書妍很想翻白眼;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一看,真的當場翻白眼--
竟然已經8:40!
「完了,我睡過頭了!」秦書妍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火速打開衣櫃,隨便拿了件T恤牛仔褲扔在床上。「我馬上就到,孫兄先幫我cover一下。」
「cover?」手機那頭傳來孫逸民沒什麼道義的聲音:「我現在還在排隊結帳,新一期的《寵愛女人》今天出刊,我自己都還來不及進公司,妳想找我cover,不如直接call曹姐,死得慢些。」掛了電話。
可惡的孫逸民,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買女性雜誌!他一個大男人擠在一群少女輕熟女熟女裡買女性雜誌都不覺得尷尬嗎?江湖傳言原來不假,孫逸民性向果真有問題……
算了,現在的重點不是孫逸民……她忙打電話給曹姐--
「曹姐,不好意思,我昨晚看電視看得太晚,用腦過度,今天會晚一點進公司……」
這種一聽就該被任何公司開除的理由,卻只換來曹姐一聲:「睡過頭了是吧?」
「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她很快地用溼毛巾抹了一把臉,看著鏡中微紅的眼睛。好家在,哭紅的眼睛和看電視看到爆血管的眼睛應該差不多吧?
「那妳今天的點子肯定很精彩囉!我很期待。」曹姐掛了電話。
秦書妍暗暗叫苦,等下腦汁肯定又要被炒乾了。
加入「永寰文創」五年,她一直都擔任著協力編劇的工作,雖然做著「寫手」經常得在劇本在其他人間來來回回之後親手毀滅自己的心血結晶,但只要耐得住痛苦,並把所謂個人的創作意志踩在腳底下,至少是一份穩定的工作。記得當自由編劇的那一年,光是接案、和業主交涉這些事就讓她頭大,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有時候甚至拿不到酬勞……兩相比較,當個寫手顯然單純多了。
在工作上,她奉行簡單原則,只要有個能讓她實現創作夢想的地方就好。
但老闆曹姐似乎看不慣她的手下胸無大志,一步一步地要將他們這幾個入行已有幾年的小編劇往上帶;所以今天的會議主題不是腦力激盪或是集數分配,而是投擲創意。
比起那些一再壓榨寫手的老闆來說,曹姐算是一個很好的leader,給他們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培養他們獨挑大樑的能力。曹姐會這麼做,當然跟公司是她自己的有關。
「永寰文創」是曹姐和在當經紀人的老公共同成立的公司,公司名稱取自兩人名字「曹永琳」和「莊寰」中各一字,以生產「能締造高收視率的劇本」為潛在且唯一目標。曹姐有多年編劇經驗,還做過電視臺的編劇總監,對市場動向掌握清楚,因此「永寰文創」生產的劇本經常會被視為收視率的保證,而受到製作單位的青睞。
曹姐現在掛名「永寰文創」的編劇統籌,負責創意發想。她一心想培養接班人,目的當然也是想減輕自己的工作量。公司現在除了她,只有一位編劇統籌鄒少娟。事必躬親的結果,當然就是顧此失彼。江湖傳言,曹姐的兒子目前正往黑道路上潛心鑽研中……
曹姐給了他們四個人三天時間,要他們想個有創意的故事出來,寫個梗概,拿到會議上討論。如果誰的創意在會議上被認可,接下來就可以寫故事大綱、分集大綱,擬企劃書,以公司名義向製作單位遞案。
很大的誘因,劇本一旦通過重重考驗被拍成實品,那打在片頭的「編劇統籌」四個字所代表的就是個人生涯發展的一大步。
雖然她沒什麼企圖心,但有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仍意謂著某種形式的創作自由。在獲知消息的當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與陸展揚分享這個好消息;結果到陸展揚家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個女人--新近竄紅的女星韓真真。
錯愕、憤怒、不甘、抓狂……似乎都不足以表達她當下的感覺。她忽然了解,一個女人「捉姦在床」的感受原來是腦筋一片空白;但不知是不是劇本寫多了所以訓練有素,在那個她被掏空的時候,她還記得拿出手機,卡喳卡喳卡喳,一連按下快門,然後跑掉。
現在照片還留在她的手機裡。她躲到KTV裡唱了一晚上的歌,消耗了一手啤酒,爛醉如泥。
好家在,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沒有被陌生人撿回家,也沒有發生什麼莫名其妙的一夜情。
偶像劇畢竟是偶像劇,在現實人生中發生這種事,只會讓她想自我了斷。
可是陸展揚的出軌,卻是事實……
匆匆忙忙趕到公司,會議室裡已經坐了四個人,分別是曹姐與今天要來角逐編劇統籌一職的三位同事--甜姐喬、胖胖萍和孫逸民。不過三天時間,再見到同事,秦書妍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溫暖感受。
「抱歉,我遲到了。」
秦書妍一邊道歉,一邊很快地溜進會議室。說起來還得感謝孫逸民打錯了電話,讓她只遲到十分鐘。
曹姐和甜姐喬與胖胖萍同時對她送上一個微笑,只有孫逸民自始至終都只對著《寵愛女人》中的那票姐妹們笑……
小子,真有你的,敢在老闆面前大剌剌地看女性雜誌……秦書妍腦中很快地閃過這個念頭。
孫逸民旁邊的位子上擺了資料,秦書妍很快入座;在她引起的小小騷動暫停之後,甜姐喬繼續推銷她的創意--
「我這個故事,目前暫定名為『王子到我家』,是一個穿越劇……」
聽甜姐喬說出「穿越」二字,曹姐眉頭一皺。「妳知道現在的製作單位沒什麼錢拍古裝劇……」
「我知道。所以我的故事是往後穿,大部分的場景都在現代。」甜姐喬忙道:「三百年前的王子進入時空裂縫穿越到現代,愛上宅女……」
秦書妍眼耳並用,同時在腦中播放甜姐喬的相關資料,進行分析--
甜姐喬,古裝劇和宮廷劇的愛好者,宅女一名。
當編劇的沒有不宅的,但甜姐喬的宅明顯是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程度。簡單來說,和甜姐喬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有四樣,就是電視、電腦、手機和宅配;有了這四樣,她相信甜姐喬能在家裡窩上一輩子。
甜姐喬最大的娛樂是看電視。對秦書妍來說,看電視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但甜姐喬卻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在宮廷劇超夯的時候,甜姐喬的慣用語是「小主」、「娘娘」,連穿著打扮也一併變得古色古香。因為這股熱愛,甜姐喬一遇到這個能主導劇本走向的機會,當然便將它獻給了宮廷劇,即使只是偷渡都爽。
「大家覺得怎麼樣?」曹姐看完故事梗概後問大家。
看其他二人都不吭聲,秦書妍覺得該給熱血同事一點支持,於是道:「我覺得很不錯。」
「哪裡不錯?」曹姐問道。
「身為宅女大多不出門,能認識異性的機會不多,有個王子穿越到現代,自動送上門來,應該可以滿足很多女性的幻想。」
「要自動送上門,非穿越不可嗎?」曹姐皺了皺眉,似乎對「穿越」感冒。兩個主場景,兩套服裝,是兩筆製作費。
「我覺得有必要。」秦書妍邊說邊點頭。「現代的男人太令女人失望,不體貼不溫柔自我中心大男人就算了,連最基本的『忠貞』觀念都沒有,只要看對眼,動不動就能跟剛認識的女人上床;一個溫文儒雅教養良好的古代男子,正足以彌補現代女性在這方面的失落……」不知不覺代入自己的遭遇,義憤填膺。
曹姐露出感興趣的笑容,轉向孫逸民:「身為在座唯一男性代表,民民有沒有什麼要辯解的?」
孫逸民慢條斯理地從女性雜誌中抬起頭來,臉上一抹淡定微笑,不痛不癢地道:「如果歷史記載無誤的話,古代似乎是一夫多妻制。」
甜姐喬和秦書妍聞言,立時以十倍火力的眼神瞪向孫逸民……
如果孫逸民的情緒感應系統無誤的話,應該知道他這一句話已經得罪了兩個女人。
「這個構想也不是不好,」曹姐拉回主題,目光重新落在甜姐喬的故事梗概上,語調平平:「不過我不希望在接下來的劇情中,看到與汽車、紅綠燈、食物、電器、抽水馬桶有關的老梗,或男主角為了服裝、剃髮、改朝換代感到掙扎,尤其不希望男主角又是在歷史博物館或圖書館裡看到自己在古代的結局。」
曹姐輕描淡寫幾句話,就炸掉了甜姐喬的半壁江山。秦書妍偷看甜姐喬的臉,簡直就是浩劫之後的滿目瘡痍;再瞥一眼孫逸民,他雙眼即使仍是聚焦在《寵愛女人》上,但那一臉表情還真是雲淡風輕得可以……
殺人不見血。高!秦書妍暗自警惕。
「好,再來看看萍萍的創意。」曹姐拿起另一張A4紙。秦書妍接過胖胖萍遞來的故事梗概,立時倒抽一口冷氣,臉色大變--
黑王子上位記?
姐妹,別怪我不講道義……秦書妍在心中默哀。
胖胖萍已經開始講述她的構想--
「阿南因為父母忙於工作,受到壞朋友的引誘,進了黑社會……」
接著胖胖萍以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熱情講述阿南如何在黑社會中努力上位;在阿南力爭上游的同時,秦書妍卻覺得自己像掉進了泥淖一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