荳蔻初開
他討厭婚禮。
尤其是被包裝得金光燦爛、普天同慶,會場擠滿了一群陌生賀客的婚禮。
「妳看,那些上臺致詞的老傢伙,既不認識新郎,也不認識新娘,賀詞一個比一個言不由衷;臺下那些人也差不多,三分之二都和新人沒交情吧,多麼莫名其妙的婚禮。」
口吻似乎帶著某種濃厚憤世嫉俗的氣味,事實相反,他為人相當實際,他腦海裡有自己的一副算盤。對他而言,真正的祝福不需太誇飾,最好是過來人中肯的逆耳良言,才能跟隨著被祝福的人到天涯海角,他認為公證結婚不啻是最省事省心的一種方式。
「搞個世紀婚禮是個蠢主意,」他卯起來繼續評論,扯鬆卡在喉嚨的絳紅色領結。「還笨得全程入鏡,將來兩人要是不幸拆了夥,下半輩子這些排場全都變成茶餘飯後的最佳笑話。」
「你指的是你大哥嗎?」他的女伴狠狠白他一眼。「不是每個舉行世紀婚禮的夫妻都會離婚;還有,最好這不是在暗示我以後不會有世紀婚禮,就算塔羅牌預言我們百分之八十會離婚,我就是要這種婚禮。」
剛入口的酒液直嗆鼻管,他隨手抓了張餐巾蒙住口鼻,打了幾個辛辣的噴嚏,兼咳了數下,狼狽地喝口水順服喉嚨後,身旁突兀地響起一串清亮嫩稚的笑聲,分明是被逗樂的笑聲;他微惱地轉頭張望,位在右側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小女孩視線一與他接觸,很識趣地噤聲,粉唇抿成一直線,來不及掩藏的笑意還噙在嘴角。
他十分詫異,這場婚禮席開一百桌,雙方父親都是商界重量級人士,邀請的對象自然精挑細選過,附近數桌被安排為新娘好友桌,他與一對新人均無交情,今天是奉命配合女伴出席,入眼在座皆為年輕男女,分別在交頭接耳或熱烈談笑,小女孩左右兩側淨空,獨自端坐無人理會,想當然爾不會是其中一名賓客的孩子。他回頭欲詢問女伴,卻不見人影。
「她去洗手間了。」小女孩不怕生,指著左後方一個標示著化妝間的入口。
機靈的孩子。他順口問:「小鬼,妳媽呢?」
小女孩不回答,別開視線,神情出現超齡的漠然。
他嗤笑一聲,不再予以搭理,心裡琢磨著女伴方才的一席話,感到相當不舒坦。
他今年不過二十四歲,拿了碩士學位回國不到半年,美好人生正當起程,結婚這兩字的意義和衰老一樣遙不可及,怎麼來往不過四個月的女伴竟已對婚姻心生嚮往?實在太想不開了,他得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讓對方明瞭他的交往宗旨,否則後患無窮。
他對這類事不干己的喜宴興趣缺缺,有人主動與他交換名片,他簡單自我介紹,禮貌地社交數語,可惜缺乏熱情的對話很快就枯竭。
他看看錶。今天奉陪夠了,該想個名目提早告辭了,他認真在心裡編排藉口,不時感到有兩道目光聚焦在他臉上,他好奇一瞥,又是那個小女孩,她已放下筷子,安靜端坐,以奇異的眼神端詳他。
帶了點百無聊賴的心情,加以同桌男性言語無味,女性面目乏善可陳,他開口逗她:「妹妹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噘噘嘴,不回應。
「不想說?好吧。」他無謂地聳聳肩。「誰帶妳來的?」
小女孩默不作聲,靜靜垂下眼睫。他巡視女孩周身一回,女孩年紀不大,卻有一頭漂亮豐厚的黑長髮,流瀑般垂散在胸前,一雙眼尾略上揚的杏眼,眼瞳黑漆晶亮,像嬰兒般特別圓大,小小面龐圓下巴,圓鼻頭,啟唇一笑唇角便露出一顆小虎牙,算不上美人胚子,神情卻很慧黠,身上一襲棕色連身小洋裝,樣式普通,仔細瞧有點陳舊。
「唔,這麼神祕,妳不會是哪混進來的野孩子吧?」他開起玩笑道。
小女孩翹起下巴,露出倔強之色。「關你什麼事?」。
「小鬼。」他咕噥了一句。
服務生走近,引領一名年輕女郎在女孩右側空位就座。他雙眼放亮,女郎時髦亮麗,五官深邃,身型修長,極似最近剛竄紅的混血小女模。他精神為之一振,適時展露他無往不利的迷人笑顏,以他擅長風趣的撩逗言語,和女郎活躍地攀談起來。
一切都很順利,也很愉快,他甚至成功要到了女郎的手機號碼,輸入自己的手機,直到四周燈光戲劇性地暗下,前方舞臺司儀感性地介紹新郎新娘雙方成長背景,配合精心剪輯的生活影片,婚禮歌手動人的吟唱,他的女伴終於歸座。
小女孩忽然輕扯他女伴的衣袖,精靈地眨著眼,和女伴咬起耳朵來。
他不以為意,與身旁女子接續未終的話題,伴隨燈光魔幻變化,四周響起華麗動人的交響樂,他的女伴忽然往他口袋掏出手機,猛按鍵快速檢視通訊錄內容,面色透出陰霾;不到片刻,她粗魯扳回他的肩,一記不大不小的耳光印上他左頰。他目瞪口呆,完全摸不著頭腦,女伴怒沖沖起身,對他拋下一句:「你就是不安分!」甩頭忿然離席。
事情發生得太迅疾,湊巧所有賓客興致勃勃望向舞台,除了身邊尷尬目睹一切的美麗女郎,沒有人撞見這一幕——不,等等!有人在笑。他惱恨地望過去,小女孩正咧嘴大笑,不太整齊的白牙一覽無遺,纖苗的身子笑得前仰後合,毫不掩飾她從他的糗態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他前後推想,猜到了一些,待情緒稍平復,他挨坐於小女孩身旁,和顏悅色問:「小鬼,妳剛才對大姐姐說了什麼?」
小女孩湊近他,充滿謔趣地回道:「亂追女生。」說完盯著他受害的左臉,四面八方投射的燈光恰好掃過他帥氣面容上吃癟的表情,讓女孩再度回味了剛才那道耳光,又被引逗得咯咯笑起來。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悄聲在她耳際道:「妳還這麼小就這麼壞,知不知道會受到處罰?」
「我又不認識你。」小女孩滿不在乎。
他搖搖頭,極輕柔地說:「那不重要。我現在不會處罰妳,我會叫以後妳喜歡的男生處罰妳,不管妳有多喜歡他,他都不會喜歡妳。我神通廣大,妳信不信?」
小女孩不笑了,咬著唇瞪著他,照明此時恢復正常,橘黃的燈光下,他看見女孩眼眶漾晃著水光,下頷輕顫,顯然他的恫嚇奏效了。
他勾起嘴角勝利地笑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無聊透頂,和一個小毛孩往心裡計較,他回過頭,方才獵豔的興致全失,正思離席,一名少婦行色匆匆走過來,牽起小女孩的手道:「妹妹,我們走吧。」
他下意識一掃視,少婦頗有姿色,但穿著簡素,在滿室爭奇鬥豔中顯得略寒傖,眉眼和小女孩並不相似,女孩被拉起身,偎著少婦,忽然抬起細苗的手臂,指著他道:「媽,他欺負我,他欺負我——」
音量足以整桌的賓客聽見,他霎時愣住,少婦面有腆色,似乎認定是自家小孩闖禍,未聽分辯,拽著女孩疾步離去,留下一桌面面相覷。
經此烏龍插曲,已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交代提前離席的理由了吧?他清清喉嚨,喝完杯中剩餘的酒液,有禮地向其餘賓客欠身致意。「各位慢用,先走了。」
他目不斜視,挺直脊樑走出宴會廳,繞到飯店大廳,站在大門口側邊,取出手機,硬著頭皮撥電話給拂袖而去的女伴。「喂,我車鑰匙在妳那裡,能不能麻煩回來一趟拿給我——」話未說完,右小腿脛骨爆出一陣劇痛,他吃驚地屈身捂住痛處,抬頭找尋兇手,剛才那名小女孩站在前方,得意非凡地笑著。
「處罰你。」小女孩抬起下巴宣告。
「臭小鬼妳敢踢我——」他往前伸臂一撈,小女孩敏捷地跳開,嘴裡「啦啦啦」地歡唱,不畏懼將他惹得怒火中燒。他心一橫,大步追趕過去,一碰到女孩衣角,女孩伶俐地轉個彎開脫,邊跑邊回頭對他伸舌扮鬼臉。「你活該——」
不可思議,女孩滑溜如水中魚,總差那麼一吋要搆著她時,她又適時藏匿在走動的客人身旁或行李推車後,他不得不有所忌憚;眼看著她一次次脫逃,銀鈴笑聲迤邐在空氣中,兩人呈兩條S形路線穿梭在人來人往中,引起不少側目。
追逐到電梯前,碰巧電梯門開啟,飯店服務員推出兩座大型行李推車,像座山擋住去路,小女孩緊急煞住,他見機不可失,飛步而上攫住她手腕,女孩不得不回頭,面頰因賣力奔跑而紅撲撲,她狡黠地綻開討饒的笑臉,這反應不但消不了他的火氣,反倒驅使他不留餘地說起狠話。「臭小鬼別以為我治不了妳,快道歉!不然我叫警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