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挑高的天花板,隱藏式的燈束散發柔美的光線,牆上、高腳桌上銀製與瓷器燭檯上點著高矮胖瘦不一的香氛蠟燭,融合不同的木質、花草氣味,令室內淡香及暖意瀰漫。
一進門,首先會注意到右手邊的長形櫃檯旁,一扇落地大窗,略粗的白色木框劃出經緯,堆疊方形彩色玻璃;窗外有一小塊花圃,沒有太多景色可言,只有當季植物花草;天氣好時,坐在靠近位置,推開窗,偶爾能避開光害見到星光。
大窗另一頭,L形的玻璃隔間內是半開放的廚房,如此設計能讓客人看見菜餚準備的過程,又不至於被油煙味擾亂。
環顧四周,鑲嵌金絲的壁紙是百花齊放的圖案,牆上零散掛了大大小小幾幅油畫,平添古典氣息。寬敞舒適的空間擺放著華麗的原木雕刻古董家具;中央一組手工打造的深紅絨布沙發中,一個女人斜靠在扶手,修長的雙腿交疊,用十分不滿、萬分輕蔑的聲音說道:
「你們這些廢柴,不是都說好了這個月開始,週週要換不同主題,怎麼連衣服都還沒訂?」
……廢、廢柴?
又來了。又是自以為有新意的罵人詞。
女人身前,四個男人立正站好,一聲不吭。
刷了濃黑睫毛膏的鳳眼微抬,緩緩掃過眼前四個身著英式訂做西服的男人。
站在最右邊、同時也是最年輕的娃娃臉,面對她的話,沒有太多反應,還是一貫的微微笑意。旁邊的金髮藍眼老外從她開口那刻,已經翻了無數次白眼;他鬍渣未清,領口敞開,領結也未繫上,走的是頹廢風格。
與那老外成對比,他身邊站著的斯文男人雙手在身前交握,短髮梳理整齊,西服包裹得嚴謹密實,細節一絲不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細邊眼鏡,低垂著臉。
女人滿意的目光將他們一個個審視,滿意的是他們各自獨樹一格的氣質。點點頭,她看向相較之下存在感有些薄弱的平凡男人,暗暗嘆口氣,道:「阿耕,你是老闆,這件事我下次來的時候可以搞定嗎?服裝表跟裁縫店的電話,上上個月都已經傳給你了吧。」
腳下一雙棕色的牛津鞋,合身剪裁的三件式西服正裝是近黑的深海藍,偏細的領帶壓在燙得平整的白色襯衫上,後段收進背心下;光瞧身形,分明是賞心悅目的模特兒等級,高挺拔、比例勻稱,可那長相嘛……
百元剪髮店剪出的髮型不算長也不算短,不是太糟糕但也稱不上有型;不太黑但也不算白的臉龐上是平凡至極的五官組合,睡眼惺忪的無神眸子,與大小適中的鼻與厚薄適中的唇……整體氣質不斯文、不可愛,沒有野性卻也不特別溫柔,中庸得沒有一點個人特色。偶然瞥見,有點像是對街便利商店早班或晚班的店員,有點像是郵局三號或四號窗口的郵務員,更像是在街上擦身而過、過目即忘的路人甲乙丙。
輕咬著口中已經有些硬化的口香糖,睨了眼身邊三人的表情,任晴耕不高不低的聲音回道:「是,莊小姐,已經收到了。只是前陣子大家都比較忙,所以一直沒能去量身,我會請大家在下星期結束前空出時間的。」
這店的掛名老闆是他沒錯,可兩年前因為經營不善差點倒閉,眼前的女人忽然出現說願意出資,條件是經營方針需要聽從她的意見;於是,原本毫無裝潢可言的空間變成眼下的華麗模樣;只賣大碗滿意咖啡簡餐的餐廳,現在賣的是精緻餐點結合……唔,特殊服務。
何處特殊?
眼前女人有一套理論說詞,但每回他以同樣的話一字不漏地向人解釋,得到的回應都是:「這是一間牛郎店。」久了,他也不再多費唇舌,若有人問起他從事的工作,他多半回答:服務業。
然而自從眼前女人入主店中,找來了現在店內成員,推出一波波改造計畫,再靠著自身人脈穩固客源,雖然此店只有晚上營業,且採會員預約制,因此來客數不能算多,營業額卻是蒸蒸日上。
事實證明,她的確有一手。這一點,是他們四個大男人得忍受她那些自以為創新罵人詞的主要原因之一。
現在,真正有話事權的是莊股東。
任晴耕說話的語調總是令人難以判別情緒。收回對那外型不太滿意的打量,莊股東撇撇嘴,點頭妥協道:「好吧,既然廢柴頭子都這麼說了,就再給你們一點時間準備。記住,下個月開始一定要執行我的企劃,都快年底了,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跨年、春節,再來就是情人節、白色情人節……這是一連串的重要節日呢,已經有好幾個會員預約訂位了吧。」說著說著,她臉色和緩許多,期待起這四個男人的變裝扮相。
俱樂部只是殺時間的副業,莊股東另有其它事業,因此並不常出現在店裡;但透過電腦系統,對於會員的消費情況可清楚得很。會員大多是女性,聽從她的建議很少出錯,任晴耕順著她的話轉開廢柴話題。
「是,到年底前,節日當週的預定都已經全滿,聖誕夜跟跨年兩天營業時間會到凌晨六點,所以菜單的部分增加了能量早餐。莊小姐要不要先看一下?」
「不用了。菜色、酒類這些你比我在行,交給你就行了。倒是……」莊股東搖搖手,瞥了眼牆角放的老座鐘。「今天是不是有第一次來店的客人?」
任晴耕也看了眼時間,已過七點。「七點半有兩位客人會到,預約時用的貴賓卡號是方總的。」通常接待初次來店的客人,他們會有技巧地排開其它預約,好讓客人充分了解並享受店內的服務。今天雖是星期六,但幾間百貨都在週年慶,巷口的夜店好像也在辦活動,加上這組客人預約得早,單獨接待她們不是難事。
「方總嗎……」長年在工作上有往來,禮貌上給過方總一張貴賓卡,卻直覺她不會用上才是。莊股東沉吟一陣,道:「應該是她讓朋友來捧場的,不要怠慢人家。今天的帳算我的。」
「了解。」任晴耕應著,依然是沒有太多情緒的語調。
交代完事情,莊股東看了眼手機簡訊,立起身。「我還有約,先走了。」
莊股東前腳才走,便聽見有人用不太標準的國語咒罵著三字經。
「衛斯理,太大聲了。」任晴耕提醒著,順手從口袋中拿出口香糖盒,倒出兩顆拋進口中嚼著。
衛斯理則一臉無所謂,撥了撥金髮,大剌剌地坐在了剛才莊股東坐過的位子上,還學著她的語氣動作說著本月新詞--廢柴。
任晴耕搖搖頭,走向櫃檯後的電腦,確認著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排班表,準備找個空檔時間帶大家去量身製衣。這事他不一個個盯著,另外三人肯定以被動抗議姿態假裝忘了又忘,到時倒楣還是他。
「說真的,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她那樣罵人是不是有點太超過?」撫撫鬍渣沒清的臉頰下巴,衛斯理還是有點忿忿不平。「你們說是吧,阿杰、雨讀?也虧得老闆你還能那麼冷靜地跟她對話,換作是我,早就跟她吵起來了。」雖然大家心裡清楚,跟莊股東吵架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做為領人薪水的勞工,他們永遠只有聽話的分。
他口中的老闆指的自是任晴耕,也是他們四人之中唯一能跟莊股東進行有意義的談判與對話之人。老闆從未被莊股東的話激怒過,加上說話時語調平穩無波,總讓人覺得他要嘛是不在意,要嘛就是在伺機報復……衛斯理衷心希望是大快人心的後者。
阿杰推推細邊眼鏡,他本就不多話,不高興時更是這副冷漠模樣。他解開西裝外套釦子,也尋了一處坐下,不發表意見。
「她也沒說錯嘛。」娃娃臉的任雨讀還是帶著笑,跳上沙發,嘿嘿一笑,分析道:「一個是長得金髮藍眼卻不會教英文只好下海端盤子的老外;一個是只能在餐廳彈彈琴餬口的三流音樂家;一個嘛……」眼神飄向在櫃檯認真忙碌的哥哥,提高聲音說著:「被同事女友甩了之後,把銀行的穩定工作辭了,表面上說是為了圓作老闆夢,其實是在逃避情傷;創業失敗賠錢後,就只能賣店兼賣身……」
他語氣稍停,說得口有點乾,長手拿過一旁的水杯潤潤喉。
一旁的衛斯理與阿杰沒有因為那一席話而生氣,反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著老闆時帶著訕笑表情。雨讀說的都是事實,而他們的自尊心沒有強到會為不中聽的實話發怒。
他們四人因為這工作認識,雖然對於彼此的過去與背景只有粗淺的了解,個性、專長也不盡相同,相處起來卻十分融洽。兩年來,他們四人之間的關係介於朋友與兄弟之間,一向有話直說,默契極佳。
嚼著口香糖,任晴耕低垂的眼落在螢幕上,在三人的行事曆上放了量身提醒。一會,不聞他繼續說下去,隨口諷道:「任雨讀,別光說別人,你自己有好到哪去?」
「沒有好到哪,我是個除了算數跟傻笑以外什麼都不會的書呆子。」任雨讀聳聳肩,大方笑道:「所以,莊大姐沒說錯,我們是四條廢柴呀。」
「而且是沒有女人的廢柴。」衛斯理氣消了一半,嘆氣。沒女人這一點才最令人傷心。
聞言,三個男人挑了挑眉。
「……你哪裡沒女人?你只是沒有固定的女人。」頭也不抬地,任晴耕嗤笑道;他相信在場沒有人看得懂這位沒節操的花花公子在感傷什麼。
轉向還在櫃檯後那看起來可能沒什麼殺傷力、但說起話來頗為毒舌的老哥,任雨讀想了想,道:「撇開衛斯理不說,阿杰前陣子好歹交過女朋友……但,哥,你是被傷得太深,還是真的那麼純情?已經三年了耶,難道就沒有碰到讓你芳心蠢動的對象嗎?」
這問題大家都想問很久了。三個男人相視無語,故作不經意地等著他回答。
男人的……芳心嗎?老弟是數學天才,但國文嘛,有待加強;可……純情?任晴耕打字的手一頓,原來感情空窗也可以搏得美名。
見老哥似乎沒有意思要回答這問題,任雨讀正打算再問他是不是準備遁入空門,把任家傳宗接代的大任推到自己身上,才張口,一道極輕的鈴聲響起,表示客人已用貴賓卡後的會員密碼打開了前門。
「客人來了。」任晴耕面無表情地提醒著,將手邊的工作存檔。
任雨讀嘖了聲,起身拉開通往長廊的木門,等候著。
任晴耕與其他兩人則來到櫃檯前排排站,見前方人影走來,標準迎賓動作,他首先鞠躬道:「歡迎大小--」才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副高瘦身影,下身穿著深色牛仔褲與平底鞋,上身是白色T恤,外頭套著偏中性的老舊黑色皮衣,一頭黑色長髮順在肩上、胸前,幾綹劉海蓋在額前略帶英氣的眉上,卻蓋不住白皙面上那雙棕色明眸。
那是相當亮眼的長相,少了女人特有的溫婉,多了分瀟灑帥氣。
怔怔地,在她的注視下,任晴耕半晌才找回聲音,他輕咳了聲,試著把話說完:「……姐……呃,歡迎大小姐……」
對於那有些反常的跳針反應,其他三個男人目光微飄,同時奇怪地覷向老闆。
單手將長髮攏到耳後,她展現爽朗的笑容。「請問這裡是執事俱樂部嗎?我朋友今天有預約兩位,不過她會遲一些,外頭有點飄雨,我可以在裡頭等嗎?」
那直率的笑容映在眼底,印入腦海。任晴耕心口一抽。
三個男人有志一同又同時轉頭覷向讓平時不動如山的老闆吃螺絲的女人。
任晴耕移不開對她的注視,只能傻子般地看著那棕色眼瞳中,自己的倒影。
微妙的沉默持續良久,還是沒有人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