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陣騷動平息後的靜夜。
「839、839!」
身體被搖晃,他勉強地撐開眼皮……在哪?天堂還是地獄?
眼珠子緩緩一挪,他像是看見窗,窗外有紅色燈光在閃爍,那麼豔、那麼招搖;他記得他在張眼前,好像曾看見一道血紅,蜿蜿蜒蜒的。
感覺自己像被抬了起來,他默數時間,大概經過了三十七秒時,他嗅見了不一樣的味道,很久違的味道,是這樣清新;才想再深嗅一口,吸入的卻又是束縛的氣味。
終於意識到自己真是傻,那道蜿蜒的血紅只是將脆弱的靈魂束綁得更緊的藤蔓,不是解脫啊。
他低低嘆息,像放盡了所有氣息,眼皮一重,失去知覺前,他眼角濕潤。
第一章
週一早晨,街道匆忙,交通號誌前塞了好長一段,趕著上學的、上班的,都因這個壅塞狀況而顯得不耐,喇叭聲此起彼落的。
「呼──」手摀著胸口長吐一口氣,幾乎是跑著進大樓的沈珮汝在電梯前見到熟面孔時,興奮地抱住對方。「噢晨年妹妹,看到妳姐姐我真歡喜,我還以為我遲到了。」
被突然抱住的陸晨年不大好意思地掃了眼周遭,發現同在等電梯的好幾雙目光紛落在她們身上,她好笑又尷尬地推推她。「欸,別這樣,有人在看。」
「唉唷,因為妳從不遲到啊,我剛還擔心這個月全勤飛了,但一看到妳就知道我沒遲到,姐姐我多開心呀,下個月領到全勤我請妳吃飯哈!」
「最後一句話妳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好小聲地說。
沈珮汝一愣,忙鬆開她。「別這樣,我是說真的啦,只是我記性不好,所以妳要提醒我,不然我會忘記的。」擺擺手,皮皮地說:「要怪就怪台灣的交通,什麼嘛,亂七八糟的。拜託,我今天可是提早二十分鐘出門的,居然還會塞。」
「雖然遇上塞車,不過妳今天真的比較早。」晨年翻出手機,時間顯示八點三十一。
「才八點半?那我剛剛是在跑什麼……」大樓地下停車場輪不到她這種小職員停,得自個兒在外頭尋車位;趕著找車位,一路又跑過來,根本沒去留意時間。
陸晨年笑了聲。「沒關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是喔……啊!」忽然叫了聲,周遭人紛紛看了過來,沈珮汝乾笑兩聲,拉著晨年說:「哪有蟲吃,我趕著趕著結果忘了買早餐了啦,現在出去買,再走回來大概真的領不到全勤了……」
「三明治妳吃不吃?」晨年拿出一個三明治。
「要給我?」
「妳不嫌棄它只是個三明治的話。」晨年笑了笑。
「說那什麼話,我怎麼可能會嫌。」接過,才想起什麼。「那妳吃什麼?」
「我還有一個。」陸晨年抬高手中塑膠提袋。
沈珮汝瞪大眼。「妳早餐需要吃上兩個三明治?我的媽!妳不只愛吃飯,連麵包也來者不拒嗎?」說完打量人家身材。「噢我的天,妳都吃去哪啦?瘦巴巴的真讓人討厭又嫉妒!」
誇張的言詞讓晨年一陣好笑,說得好像兩人今天才認識似的。「一個早餐要吃的,一個本來要當午餐。」這幾天很忙,只因手邊正在進行的案子業主夫妻工作忙碌,無法時常到工地;前兩天週休她便撥一天過去看施工進度,另一天改圖,今天還得再跑一趟現場跟業主碰面溝通。
沈珮汝也知道真忙起來,用三明治解決一餐再正常不過,邊吃還能一邊畫圖。「是八里那個案子嗎?前幾天不是才聽妳說木工已經進場了,怎麼都開始施工了才有問題啊?」
「太太不喜歡原來的設計。」當初洽談簽約的是先生,最近才瞧見太太,似乎對她原來的設計不是那麼滿意。
「不喜歡一開始就要說嘛。」
「他們都很忙,之前太太出國,都是先生出面。可能太太看到目前的進度,對先生的品味和需求不是那麼認同,前天去看進度時,遇上太太,她拿了張設計圖給我,希望我能依樣畫葫蘆。」
沈珮汝瞪大眼。「這不是擺明了要妳抄襲嗎?妳有沒有問那圖哪來的?」
「說是她姐姐家之前裝潢的設計師畫的。她姐姐家的風格她很喜歡,才希望我把她的屋子也做一樣的設計。」晨年也知道那樣等同是抄襲了,所以沒敢答應,只告訴對方會儘量設計出她想要的風格。
「想要跟她姐姐家一樣的風格,那當初就應該跟她先生和妳一起討論,就算人在國外,也可以把妳畫的圖mail過去還是怎樣的,反正總有辦法看到圖嘛,哪有合約簽了,也都進料施工了,才要人家修修改改的。喔,還有要妳去抄別的設計師的風格,不只不尊重那位設計師,也是在羞辱妳。」埋怨幾聲。
陸晨年露出淺淺的笑容,眼眸彎如新月。「沒關係的。我覺得無限次的溝通,然後修正圖面,這本來就是我該有的態度。」
不以為然哼兩聲。「噯,那是你們這種年輕的設計師才這麼規矩又好商量,要換成我啊……哇,這麼多人!」電梯門開,裡頭約剩三分之一空間。
不過猶豫幾秒鐘,候在電梯前的都已陸續步入,沈珮汝瞪大眼看著裡頭。「晨年,我看我們搭下……老闆!」眸光掃到裡邊角落,看見自家老闆。
電梯門闔上,沈珮汝拉拉身側同事的手。「那個人是不是今天要來報到的?」
沒聽到回應,她轉首,輕拍一下同事肩膀。「晨年,發呆啊?」
陸晨年眨眨眼,側眸看她。「嗯?妳剛剛跟我說什麼?」她笑了笑。「抱歉,我在想八里那個案子。」
「那案子有什麼好想的!我覺得是看妳好說話,要是遇上我這種個性的,我就不信他們還這麼屎尿。有抱負有理想的設計師最好欺負了,我才沒這麼有耐心讓業主在那邊調整翻案咧。」
晨年笑了聲。「對顧客不能那麼兇的。」
談話間,另一部電梯門開了,裡頭滿滿的,沈珮汝默默將跨出去的腿縮回,她側頭看著晨年。「那也要看人。要我們尊重他們的意見,他們當然也要尊重我們的專業啊,哪是他們想怎樣就怎樣的。不然他們自己畫圖自己請照自己發包就好了,乾脆灌漿也都自己來就好了嘛,還要我們這些人幹嘛啊?」
當然業主最大,所有的設計該以業主想法為主,並且務必做到讓住戶住得舒適安全;不過蓋房子和裝潢屋子不是辦家家酒,想怎樣就怎樣,房子結構、排水、電路、採光等等的,也需要他們相關人員的專業嘛。
想起話題扯遠了,沈珮汝唉了聲。「我剛不是要說這個的,我是說我剛剛在電梯裡面看到老闆啦。」
「在電梯裡看到老闆……很奇怪嗎?」陸晨年歪著頭,疑惑的眼神。「我上班時,常在電梯裡遇到老闆啊。」
「不是老闆奇怪,是他旁邊站了個人在跟他說話。會不會就是今天來報到的那個建築師?長得挺好看的,如果真是他,那真不賴。咱們公司雖然陽氣不少,偏偏都不怎麼樣,如果來道乾淨清新好聞的陽氣……哈哈,咱們有福利啦!」上週開會時就宣布公司有新同仁加入,大家都很好奇,偏偏老闆完全不透露對方底細。
陸晨年搖頭失笑。「我沒看到。就算是妳看到的那一位,妳也死會了。」
「死會有啥關係?每天上班可以看到帥哥,奇檬子一定思噗拎央的!」
叮一聲,前頭電梯門滑開,笑得眼眸彎彎的陸晨年就這麼和電梯內那雙深眸對上,她眨了下眸,笑容始終清麗。
沈珮汝看見男人時,眼睛一亮,朝晨年擠了擠眼,拉著她就要走進電梯。
「妳們要上樓嗎?」男人見她們就要走進來,開口提醒:「這要下樓的。」
眼眸落向一旁的指示鍵,沈珮汝訝道:「啊,抱歉,那我……」想到了什麼,下一秒卻拉著陸晨年進電梯,很不好意思地朝男人笑了笑。「我想我們還是先進來好了,萬一這電梯下去停車場又載了滿滿的人上來,我跟我同事又得等了。」
男人只是微笑,一手擱在西褲口袋,目視前方。
沈珮汝手心緊了下,被握住手的晨年「嘶」一聲,輕輕蹙眉。
「就他就他。」沈珮汝貼近晨年耳畔,用氣音說話。
「啊?」晨年縮縮肩,只覺被握住的地方被掐得有些痛了。
「我剛剛就是看到他和老闆說話。怎樣,是不是很帥?也不知道結婚了沒、有沒有女朋友?」
「我只覺得……耳朵很癢。」晨年拉拉被貼著說話的那瓣耳垂。
「唉呀!」跺了下腳。「跟妳說這個還真的是對牛彈琴,很沒情趣。」
陸晨年笑了兩聲,電梯門正巧滑開,她見前頭男人跨步走出電梯,而門外並無人要進電梯,她遂挪兩步,打算摁上關門鍵時,那人卻轉過身來。
「抱歉,可不可以──」男人回身,對上她目光時,稍頓了下。
晨年像是被他這一轉身給嚇了一跳,手停在半空中,動也沒動。
「不好意思,我只是忘了拿手機,能不能別關門,我馬上回來?」男人指著前頭一部綠色豐田。
晨年不知怎地,傻愣愣,什麼反應也沒。
沈珮汝看了像被點穴的晨年一眼,對男人笑道:「可以可以!我們等你,你慢慢來,不急啊。」
「喂,幹嘛?終於發現他很好看,看傻啦?」沈珮汝在男人開車門時,手肘頂了下身旁僵化的身影,順便給男人評個分。「不過老實講,男人那樣太瘦了,妳看那個身板,那麼單薄,抱得動老婆嗎?扣十分,給他九十分好了。」
長睫眨了下,陸晨年偏過臉蛋,慢吞吞地開口:「珮汝姐,我剛剛……好像看到有白影閃過。」
「啥?」沈珮汝跳了起來,一把抱住晨年,眼珠子瞪得圓滾滾,直朝外邊停車場瞧。「妳、妳說有……有白影?」
晨年咬咬唇,說:「就剛剛那男人後面有白影閃過,可能……也可能是我眼花啦,妳別怕。」
閉起眼,沈珮汝靠在晨年肩窩,面朝電梯角落。「妳不是眼花,這是停車場,白天不見天日,終年曬不進陽光,有什麼那是很有可能的,只是我居然現在才知道妳有陰陽眼,我、我……妳快看一下,那個東西還在不在?啊?阿彌陀佛、觀音菩薩、上帝、耶穌,噢阿拉真主噢聖母瑪莉亞……我們無冤無仇啊,千萬別來嚇我,如果是上輩子的冤情債主麻煩請等七月半,我一定普渡啊……」
「……」陸晨年哭笑不得,她只是那瞬間,心臟好像痙攣了下,一時間她才動不了的,怎麼隨便一個藉口,就怕成這樣?
拍拍前輩的肩,她說:「珮汝姐,我想我真的只是眼花,因為我沒再看到有什麼白影,妳不要怕。」
「真……的?」
她笑了笑。「真的,我沒──」
「謝謝,我東西拿到了。」男人這時候跨步進來。
晨年一頓,肩上的重量沒了,然後她看見前一刻還抱著她的前輩,這刻精神抖擻,笑得春暖花開。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你東西拿好了啊?」沈珮汝笑容滿面。
「拿到了,手機掉在車上。」
門就要闔上,沈珮汝望了眼停車場,倏然想起這男人方才好像是走到一部綠色的豐田……那不是老闆的車嗎!
「你……你是不是認識我們老闆?我剛剛看你跟他說話,然後你剛才好像是開了我們老闆的車門……」探究地問。
「妳們的老闆?」男人眼眸淡淡,流轉的目色有什麼情緒。
「就方萬鈞呀,大鈞建築事務所的老闆,你剛在電梯內有跟他說話的。」
「認識。」他輕輕頷首。「我手機掉在他車上。」
「原來真的認識哦?我就說嘛。」
「他是我新老闆。」
沈珮汝睜大眼,又驚又喜。「所以你、你真的是新來的?」
「是。」他笑容很淡,或者該說,整個人看上去就是淡淡的。他五官清俊,膚色白淨,斯斯文文的,很典型的書生樣;真要挑毛病,大概就是眉間的褶痕有些深,還有那身板也太單薄了些。
「妳看妳看,我說對了吧!我就說他是新來的建築師。我神不神?」開心地扯著晨年的手。
陸晨年無力地笑了笑,忙點頭道:「嗯嗯,珮汝姐,妳好棒、妳好神,可以去擺攤算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