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這樣不行啦!身子如妻子,你不善待,就沒好日子。」
說這句話的是四維空廚研發部主任許詩山。他說這話的同時,還很快地變出一杯薑茶,迅速遞給前來作客的羅五羅善治。
羅善治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本想坦白說其實自己是換季鼻子過敏,但既然有名廚供應的好料,那也就無須辯駁直接享用就是。
羅善治造訪這間辦公室的頻率已達逛自家廚房等級──事實上就是──所以研發部成員並沒多理會他,仍是非常歡樂且開心地做著料理實驗,讓這位羅五趁機享受到某些口感奇異的料理。
他一邊看著四哥的辦公環境,一邊不禁想著,他家四哥還真是被老媽藏起來寵著。
毫無壓力的研究員職位,薪水還不錯,他懷疑若四哥去當美食評論家搞不好會賺更多,但反正四哥從不缺錢,每個羅家子女都有的信託金四哥也沒少,且還有小舅舅這個大靠山,他想四哥從母舅宋家那邊分到的財產應該比他想像的多吧。
想到四哥的富裕就想到羅六的貧窮。羅六這傢伙,到手的金錢總是戲劇性地花光;比方有次老爸剛轉入以節稅的贈與金,羅六很快就拿去當限量超跑訂金,結果付不出尾款,只好一如往常地跟四哥借錢,搞得他都不曉得現在供奉在大宅後院車庫的昂貴玩具,到底所有權人是哪位。
有時候他總好笑地想著,羅六這麼挺四哥,或許是因為四哥是他的最大金主。
再瞧瞧舅舅找來的這些研發部同事,能力頂尖自然不用說,否則怎麼伺候四哥刁鑽的嘴,且個性都很天真無心機,若說四哥是羅宋兩家聯手寵的天之驕子也不為過……
他瞄向咖啡機邊的透明壓克力箱,上頭貼了紙條註明「善信愛心基金」;他記得上次來,裡面的錢包括硬幣和百元紙鈔大概才三分之一滿,現在已經接近半滿了。他之前好奇問這「善信愛心基金」到底是什麼鬼,結果這群研發部成員興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解釋──
「善信看完的書……」
「DVD或藍光片也有,他看完就會分享出來隨我們利用。」
「我們看完就上網拍賣啊。」
「喜歡的當然也可以自己買下來,金額隨意。」
「所有所得就放入這個箱子。」
「滿了就捐給慈善團體!」
一開始他有點傻眼。善信隨便動個手指頭捐的錢就絕對遠遠不止如此,何況他們羅家原本就有慈善基金會;不過隨著這些人熱烈地說著,那神情之真誠可愛,實在是不可小覷這種單純無私的愛心,這讓他突然好羨慕四哥被這些快樂夥伴包圍的工作環境,他還真想不到羅家有哪個孩子可以這麼快樂。
這也是為什麼有時明知道四哥不在辦公室,他還是會跑來這裡坐坐的原因。
這種氣氛歡樂、有吃又有喝的環境,絕對比星巴克還讚。
他看了看錶,想著陪母親去打小白球的四哥差不多要回來了吧。
說起四哥與母親,在他有限的幼時記憶中,都是四哥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飯的畫面,而母親總是很有耐心地陪在一旁哄著。稍稍長大之後,他和善能一起奇怪著,明明是好吃的佳餚,四哥卻總是苦著臉面對,那時印象很模糊,只記得奶媽和管家張羅他和善能的一切,母親只顧著四哥。
雖然少了母愛,但他和善能卻從不羨慕四哥。印象中那時的母親很可怕,不是哭就是激動講電話,除了陪四哥吃飯時例外。
後來出現的葉師傅可以說是羅家的救星,因為四哥吃飯時開始會笑了,那時大家每次吃飯都會期待著四哥露出笑容,而這幾乎變成了羅家病態的習慣。因為笑起來的四哥實在是超級可愛啊,而也就是因為如此,母親的淚水好像慢慢少了,儘管還是很愛一邊生氣一邊講電話。
四哥也一向很有辦法,有時拿著童話書吵著母親唸;再來就開始改用意見詢問來分散母親的注意力;隨著年紀漸長,就變成營造話題以引領母親去專注各種事物。
這樣的四哥,根本就是羅家的救世主,或許父親也如此認為吧,所以父親也非常寵愛四哥。
但如此長久下來,意見逐漸質變為干涉,重心反成依賴,甚至開始影響四哥的心情與性格,他印象中大學時期的四哥似乎非常不快樂。
不過顯然後來四哥又找到了新辦法,而且更有效。其實說穿了就是陪伴母親擴大她的生活圈,只是這方案需要耐心和毅力,而四哥是那種只要一旦許諾就會做到的人。
從高爾夫球練習場到高爾夫球場,從當個常去做SPA的貴婦,變成芳療和凱龍同好俱樂部的主持人,這幾年母親慢慢地有了改變,除了仍對羅二非常介意之外,母親幾乎是個優雅樂活的貴婦。
也就在那時,他開始把善信當四哥──好啦,其實他記得,小時候都叫善信「二哥」的,因為被父親糾正,說應該是「四哥」,他才因為叛逆而乾脆直呼其名,然後善能這直線條當然就跟著學。但好些年來,善信一直是他心目中那個靠著一張可愛臉蛋就所向披靡的可愛「弟弟」。
幾年前,一家八卦雜誌竟膽敢爆羅家內幕,雖然第一時間被老爸強力動用關係而很快下架,但那對羅家內部仍是投下很大的震撼彈。那時四哥的新計畫才開始不久,母親也開始結交新朋友,那篇文章一出現,又讓母親差點崩潰。
白目的羅善能居然搶在下架前夾帶一本回家。
「你在助長這種不入流的雜誌。」他忍不住翻白眼。
「哎,當然要看寫些什麼鬼啊。」善能一貫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好吧,老實說他也很好奇。
雜誌內關於羅家的那篇文章其實很無聊,交代了老爸的情史,一個正室四個情人,每個情人都貢獻了一個孩子,還製作表格讓人可以一目了然,想來這些內容搞不好中文維基裡的「四維集團」或「羅治賢」這兩個條目裡就有,不過看維基的人少,看八卦雜誌的多,殺傷力自然不同。
老爸的羅曼史是賣點,順便加上外面的小孩要來爭接班,聳動營造內鬥的議題。在他看來,若把其它豪門、大企業的第二代第三代名字替換進去,情婦和小孩的數量加減一番,差不多就是雜誌文章產生器的內容了。
「為什麼看起來有股他們才是受害者的感覺啊?」善能有點忿忿不平,但又帶著好笑的表情。「還邊陲三人幫咧!」
雜誌寫父親外面生的三個兒子是邊陲三人幫,邊陲即指遠離四維集團核心。羅善治看著照片,照片中他們四兄弟在中央,善能笑得有點張狂,羅二羅三則在一角很低調……
「還不是因為你,笑成這樣……」忍不住嘖了一聲。
照片中的大哥幾乎完全背對鏡頭,善能笑得張狂,他自己則笑得不可抑遏,四哥笑得很貴氣,通常他們四兄弟有這種狀況,一定是在取笑大哥的一些白癡行徑……大哥學有專精,在財會方面甚有所長,其餘部分是個好大哥,但是也很阿斗──
「他們是邊陲三人幫,那我們是核心四人幫。」善能又嚷著。
「拾人牙慧。」他忍不住碎唸。
「那我們是廢材三兄弟!」羅善能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正好笑地想著,論個性,大哥和他們雙胞胎是比較廢的;但若以年薪來看,可能四哥會跟他們雙胞胎一起淪為廢材一族。
「廢材三兄弟是指哪三個?」四哥走進來接口問。
四哥進來,讓他和善能突然很緊張,因為這雜誌內容影響母親很大,而身負安撫母親重任的四哥也受害甚深。在羅家,只要議題與母親有關,四哥就有至高無上的主導權,因為只有四哥能解決這些議題。
四哥坐下後很優雅地伸出手,他只好遞出雜誌,而後就和老六一起看著四哥看雜誌。
四哥的性格之一是非常有耐心,這耐心展現在閱讀上更是令人不可思議;四哥幾乎什麼都讀得下去,他印象中看過四哥所讀的奇怪書名有什麼《雜食者的兩難》及《行星使用指南》,甚至還有《壞女人有人愛》之類的。
他和善能看著四哥的表情,幸好只是稍稍皺眉,而後翻頁,跟著又仔細研讀……然後,也看得太久了吧,明明這加了照片的文章只有一頁半,四哥竟然看了那麼久……
這讓他和善能忍不住將頭湊了過去,結果發現四哥是在看介紹精油的文章,什麼芳療達人專訪──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和老六面面相覷時,耳邊傳來四哥的話語:「這裡面有講到芳療和凱龍,我想帶媽去試試。」
沒想到這東西對母親居然非常有效,雖然他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芳療和凱龍究竟是什麼……
「善信!」
「善信,你來了!」
「善信,快點,我們今天試了新的甜點!」
「善信,你有沒有吃中飯?」
研發部眾人的叫嚷讓羅善治回過神,看著四哥所受到的熱烈歡迎,不禁有點吃味;上午請假去打高爾夫球的人,下午來上班居然還可以像是勝利凱旋歸來……
看著四哥臉上的笑容,他不禁想著,原本不看好的政治婚姻,似乎變成了一樁良緣,不僅四哥看起來心情愉悅輕鬆,就連兩次在大宅看到的珈儀,也是幸福洋溢。他知道四哥是某些類型女人眼中的天菜啦,四哥也一向對女人很有辦法,不過才短短三週耶,他想起剛成為嫂子的李家千金,原本印象中有點缺乏自信又內向說──
他還記得幾個月前參加李家晚宴,他們四兄弟一道,他本想應該是純交際吃飯,畢竟李老看中的是羅二,雖然母親在檯面下頻頻運作,但他們都沒當回事,也不覺得四哥真的會這樣乖乖配合。
不過隨著晚宴即將開席,還不見羅二,他們開始緊張,平常巴不得不要見到的人,居然還沒出現,羅二明明是個非常守時的人。
「嘖,我剛問爸了,他說羅二不會來。」善能很快地兜了一圈後,帶回這爆炸性的消息。
這晚宴席設飯店採歐式自助,他們四個本來很低調地站在一角,現在突然覺得聚光燈都往他們這裡打來。
他看向四哥,發現四哥對這意外的消息十分淡定,感覺似乎早有了主意;他看向父母那方,父親母親正和李家兩老談笑著。是的,如果羅二會來,母親就絕對不會出席,顯然四哥比他們更早知道內情。
「嗯,我越看越覺得這位李家小姐很順眼,」善能突然開口,還揚起笑容,「她的話,我可以啦。」
「……」他無言地看向羅六,難不成他要為金主犧牲自己嗎?羅六明明喜歡性感活潑辣妹型的。
「她的確很溫婉秀氣。」大哥點頭贊同。
聞言,他也看向李家小姐,她正和姊姊們在講話。跟她的姊姊們比起來,她身高高了些,不過看來似乎有些緊張;比起她姊姊們展現俐落強勢的五官,她那張小小的臉、中分微捲公主頭,好啦,坦白說,其實他也可以啦,只是想到她個性看來內向又憂鬱,就有點……
「你們就別亂打主意了。」然後,四哥這樣說著。
大哥、他和善能就這樣看著羅四,看著羅四望向李家小姐的樣子,三人突然有些明白了,明白李家小姐的外型確實是羅四的菜,只不過個性內向憂鬱了些。但說到要改變憂鬱的女人,他們羅家還真無人能出其右。
而後李家么女就被李老帶過來打招呼,就近看著身穿米白色禮服的她,他想著,這樣的女人對他們廢材三兄弟來說絕對是非常夠格的,不僅是身家背景、容貌氣質,更因為她是屬於那種站在男人身邊,會讓男人更顯風采的類型。除了性格有點讓人擔心外,真的,他不得不承認,父親沒有拒絕聯姻的建議、母親亟欲想要把她納為媳婦,還真的是有道理可循的。
應和著李老的引介,李家小姐一一向他們致意,對著羅一和他們雙胞胎,那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禮貌而溫婉,可看向羅四時,就見她眼睫閃動,眼波流露複雜意念,一聲微弱的招呼:「善信……你好。」當下他即明白了這位李家么女也早知對象是羅四。
只是這位李小姐實在有夠弱,打完招呼就垂下眼,因此沒有看到四哥回給她打氣的微笑。
不過現在看來,所有一切都往好的方面發展。看著走在前頭邁向辦公室的四哥,他不免想著,或許是因為四哥總是溫和看待一切,用耐心慢慢去改變,所以才會都往好的方面發展。
「善信,」雖然心裡叫著四哥,但看著這張臉,還是習慣叫名字。「今天你又落後幾桿?」
「媽大概九十五桿,我一零五桿。」羅善信笑著回答。
羅善治點頭。這就是四哥厲害的地方。在比賽中他從不讓女人,也不讓母親;但他會選對方擅長的事物來競技,特別是母親的個性其實很好強。
母親這幾年高爾夫球打得很認真,結識了幾名貴婦球友,九十五桿在業餘已經算是很不錯的等級了,可見母親花在上頭的時間有多少,也代表著她已經將自己的生活與目標安排得很妥貼充實。
隨著四哥落坐,看到他桌上還有五、六本跟婚姻有關的書,羅善治不禁笑出聲。四哥連這種書都看得下去,真的很厲害。
「身子如妻子,你不善待,就沒好日子。」他碎唸許詩山說的話。
「妻子如身子,你不善待,就沒好日子。」善信糾正他,笑得很開心。
羅善治跟著笑開,覺得許詩山這句話言簡意賅,而且比大多數的婚姻書籍還要有智慧。
※ ※ ※
李珈儀坐在咖啡店窗邊一角等人。她今天約了學姐王朋朋喝下午茶,不過一開始對方似乎有些遲疑。
「妳說……」電話中的王朋朋沉默一陣,「妳想問我關於婚姻的事?」
對方的沉默和遲疑讓李珈儀開始退卻;面對這樣的情形,她總會不好意思,怕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做了不該做的事。
「嗯……學姐,不好意思,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說妳跟徐學長結婚了,應該知道一些經營婚姻的技巧之類的。」
結果對話那端是更長的沉默,這讓她幾乎又要道歉,卻聽見學姐一改先前遲疑的語氣,輕快地說:
「原來是這樣。當然沒問題,那我們明天下午見。」
李珈儀還是有些不安,總覺得自己昨天一定說錯了什麼,才會讓一向爽朗直率的學姐有那樣的反應。
其實李珈儀和王朋朋的交情並不深,因為學姐忙、因為她自己不擅與人打交道。大學時代,印象中她與學姐較深的互動也就只有兩次。
第一次是她剛戀愛不久,那時男朋友本來說要約會,卻臨時帶著她跟他的一群朋友去看校際棒球賽,比賽進行間,她一直被冷落一旁,聽著他們講她聽不懂的上壘率左右開弓得點圈打點之類的名詞,然後這位朋朋學姐突然出現,落坐她身邊,側頭看著她。
「珈儀,第一次來看球?」朋朋學姐問。
「嗯。」她點頭。
不懂棒球的女孩到現場看球,男友卻自顧自跟朋友聊球經,王朋朋只消幾眼就明白了一切。
「來,我帶妳去買熱狗吃。」也不管李珈儀想要報備,王朋朋直接拉了人就走,回頭順著李珈儀的視線看,發現那男人根本沒注意或是不在意。
吃完熱狗上完廁所,王朋朋帶她到較少人的三壘側,等她坐好後,從包包裡拿出筆記本和筆,翻到空白頁,開始一邊畫一邊寫一邊講解。
內野外野本壘板壘包捕手野手投手,王朋朋一邊笑一邊講解,還配合場上情況說明,然後再進一步講每個半局三人出局計、保送三振各壘打以及盜壘,簡潔又完整,讓她有了清楚的基本概念。
跟著王朋朋簡單帶出得點圈和打擊率的意義,讓李珈儀終於知道場上是在進行什麼狀況,也終於明白為何棒球很難得分──因為你上場打擊時,對方場上有九個人在防守你。
有了基本認知後,她才理解為何看似冗長的比賽大家還會如此熱血緊張,因為每一次的攻守交替、每一球的投出與揮棒間,都是情蒐與鬥智。
自此,她絲毫沒有感覺到時光流逝,直到五局結束整理場地期間,她才發現自己跟著朋朋學姐看了三局棒球。
「棒球很好看,妳的第一次看球賽,我不想妳因為一個爛人而從此排斥棒球。」王朋朋看著李珈儀熱血的臉這樣說。
那時李珈儀有點錯愕,因為被朋朋學姐的「爛人」兩字嚇到,也因為那段戀情才開始不久。愛情果真是盲目的。
中場過後,她回到原本的位置,男人卻似乎以為她只是去了洗手間那般短暫消失,問了她要不要喝她根本沒動過的飲料,她搖搖頭,於是他接手解決。
六局後半,地主隊他們學校的主砲上場,跟著得點圈有人,聽著男人講:「這傢伙沒屁用,壘上有人心臟就變小顆,得點圈打擊率爛死了。」結果證明男人是對的,再來是男人口中愛揮大棒的盲砲,跟著是狀況很差的捕手,男人的眼光很犀利,嘴巴評論得很不客氣,但他講的全中,雖然有點刻薄,但那時她著迷於他神準銳利的那一面。
那時刻,有那麼一瞬間,她曾對比跟朋朋學姐看的那幾局,朋朋學姐對球員的評論很可愛,李珈儀發現自己比較喜歡這樣看球賽。比方男人口中的盲砲,在朋朋學姐口中可是個男子漢。「大家都不敢跟他直球對決!棒球就是要男子漢的對決啊啊啊啊,居然一直用變化球騙他!」在朋朋學姐眼中,那個盲砲反而是可愛的單細胞強打者。
李珈儀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想起這段往事,這讓她興起一個念頭,如果那時中場過後她沒再回原座,那男人會不會根本就忘了有帶她一起來看球──她覺得可能性很高──若整場都與朋朋學姐看球的她,會不會變成狂熱棒球迷,而有不同的生活圈、跟著有不同的人生軌跡?
當然,事後證明,那男人的確是「爛人」,至少在與她的這段戀情中是「爛人」,她到後來才明白這點。
一開始搭訕、追求她的男人,後來開始對她諸多挑剔,包括對她的服飾與打扮很有意見,他的用詞是「格格不入」,因為對比他的生活圈,她的外表太千金小姐,很假很不知民間疾苦。關於她的個性,他也讓她無所適從,喜歡她不要太多意見不要太囉嗦,卻又嫌她沒有主見只會依附他人。
因為他的否定只是片面而非全面,所以她才會覺得自己有錯自己不夠好,所以一直想要改掉他討厭的地方。
跟著他一起去參加社運,但他卻對她席地而坐前還要鋪手巾的舉動嗤之以鼻。
「妳真是個虛偽的既得利益者。」男人這樣說她。
她在某一天終於明白,她的外在、她的身家,對這種在抗議社會不公義的男人而言,只要沒拋去現有的物質條件,不叛逃她那屬於當代權貴的李家,她在他眼中就是那麼虛偽,儘管他仍很問心無愧地接受她物質上的援助。
她在某一天就這麼覺悟明白了,事實的醜陋讓她暈眩地蹲在校園走道上,差點被騎著單車的王朋朋撞到。
溫和雙眼出現在她眼前,她看到朋朋學姐蹲在身前看著她。
「還好嗎?」王朋朋問。
李珈儀點點頭。
「坐在腳踏車後座的話,會不會掉下來?」王朋朋又問。
李珈儀搖搖頭。
於是王朋朋說有些事情要處理,如果她沒事的話可以一起去,於是她側坐上腳踏車,於是王朋朋帶她到動保社社窩。
動保社社窩有點臭,王朋朋帶她進去後,搜出了麵包和鋁箔包飲料叫她先吃完,然後自己就開始整理每個狗籠貓籠裡面的大小便。
她吃完後,在王朋朋的要求下,擔任換藥小幫手。那時她看著朋朋學姐熟練地幫貓貓狗狗換藥,那段時間內她完全忘記自己的心情,只對學姐那堅強的心臟與快速的換藥動作感到敬佩。
「答應我一件事。」王朋朋在換藥間突然這樣對她說。
那時她看著貓咪和狗狗們都如此乖巧地任由學姐擺布,那麼信任學姐,居然可以如此受痛也忍著,所以聽到學姐突然這樣說,有點傻愣。
「如果哪天妳真的覺得很痛苦、生不如死之類的,或者覺得自己好像被否定、怎麼那麼沒用之類的……」王朋朋突然抬頭看著她,「請來這裡。妳就會知道,其實妳可以有不同的想法與答案。」
她記得那時的自己因此落淚了。
但年輕時總是傻氣的,所以儘管在戀情中被否定,仍受虐地忍受著,急欲改變自己去迎合對方,直到變得再也不像自己,變得連自己都否定自己,她終於真真切切地明白,這是一段從頭到尾都不適合自己的戀情。
那天很晚了,她走在校園裡,步到動保社社窩,上鎖的門,窗內黑漆漆一片,只有狗狗貓咪在叫。她轉身走出校園,忘了要開車,就這樣一路走著,走到忘了時間忘了距離,甚至走到了行政區交界的橋上人行道。
一個女子深夜站在橋上總是讓過路人很緊張,她發現這樣的自己很讓人側目。她其實只是有點迷路了,在人生的路途中迷失。
電話鈴聲響起,她從包包中取出手機接聽,是打錯電話的。
本來還有一絲期待男人會打給她,但一如往常,總是如此,只要不歡而散,一定是她大小姐脾氣無理取鬧,男人總是這樣想,所以男人從不曾在這種狀況下打給她。
她掛了電話瞪著手機,臉上浮現非常千金大小姐的驕縱模樣,然後幾乎毫不遲疑地揚起手,一個拋物線,那支手機就此長眠河底。
隔日她不再去學校,轉而到異鄉念外語學校後再開始她的留學生涯。
「李珈儀小姐?」
咬字清晰又好聽的女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神看向對方,自信美麗的臉正禮貌地對她笑著,有點眼熟,跟著她想起來了,是某台當家女主播。
「是。您好。」她禮貌回應。
李珈儀努力想了下,這位主播曾在李家晚餐時被提及,那是她結婚前爸爸和姊夫們在討論民調,而這位主播所屬的某台,在政治色彩上其實是中立的,而那家電視台是宋家的,嗯,就是婆婆的娘家。想到此,覺得對方應該是友善的一方,於是她笑容裡的善意便多了一些。
「恭喜妳新婚。」主播這樣說著。
正想回謝,卻看到對方的笑有股奇怪的涵意,於是那謝意就卡在喉間,只怔愣看著對方。
「妳和善信很登對。」主播又這樣補了一句,再向她點頭後,才到櫃檯結帳離開。
「……」不知怎的,女主播喊善信的名字,總讓她覺得有點故意,搭配那樣的笑顏,有種示威的感覺。
「妳認識黎艾薇哦?」
王朋朋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她抬頭,對學姐笑了笑,跟著搖頭。
對嘛!這才是她認識的朋朋學姐。合身的牛仔連身裙、牛仔靴、馬尾,未施脂粉的臉上僅抹護唇用唇彩,一身爽朗與自信。
「如果不認識,那她就是來挑釁的。」王朋朋說話還是很直接,一邊說著一邊坐下。
聽到學姐這樣講,李珈儀心裡原本的不舒服和猜疑盡釋;她想這可能是與王朋朋的語調有關,學姐的語氣像是在講著「啊,路上有顆石頭」般的輕描淡寫,那般的……不重要。
「學姐覺得她是來挑釁的?」因為相信了王朋朋看人的眼光,所以李珈儀覺得聽學姐的話準沒錯。
王朋朋點頭。「人生旅途上,路上難免遇到石頭絆腳,有時候甚至會有往日幽魂來糾纏。」
李珈儀漾出微笑,點點頭。
「既然妳理解了人生這回事,而且看起來妳也看電視,所以,對這個往日幽魂,就不必去在意了。」
唉,朋朋學姐總是這樣直接啊,就跟替貓狗換藥一樣,下手總是快速精準。
之前那男人,因為參加了幾次社運和抗議活動,憑著能言善道而大出鋒頭,日後變成耀眼的政治新秀、名嘴,但當她在電視裡看到那男人時,總是立即轉台。
「我實在不懂為何名嘴和名媛也能是一種職業,讓人賴以維生。」
聽到學姐的評論,她想起一些靠曝光拿代言的千金小姐,忍不住笑出聲,因為自己從來不是那種愛搏版面的名媛,所以並不覺得被針對。
「會笑就好。那傢伙,說好聽點是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啦。簡單講,就是只會打嘴砲。對不起,我個人實在討厭這類型的人,所以一說起就會特別激動。」
「我可以理解。」李珈儀看著眼前的學姐。
她相信以學姐對動保的付出,在某方面所遇到的阻礙應是不少,但學姐一貫秉持「去做就對了」的態度。
「我們進入正題吧,妳要問關於婚姻的什麼事?」王朋朋笑著說,「不過我看妳現在比先前還幸福洋溢,哪來什麼婚姻困擾。」
李珈儀臉紅,開始解釋著,就是因為很幸福,但覺得自己明明沒有付出什麼,怕這樣繼續下去不行,因此對於要怎麼付出、怎麼開始感到困擾,因為她連入門的採買都失敗。她並沒有提及善信不為外人知的祕密,僅輕描淡寫帶過。
王朋朋肘抵桌雙手托腮,匪夷所思地聽著對方的煩惱,原本想笑,但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表情很快地柔和起來。
這不是奢侈的煩惱,這是很單純可愛的熱戀模式,恐怕這位大小姐這輩子從未如此幸福如此被喜愛著,所以她很怕幸福會不見。
「我想,比起一般夫妻,你們遇到的問題應該會少一點。」王朋朋等學妹訴說告一段落後,微笑說著。
「欸,我想也是。」李珈儀點頭。因平日很少一次講那麼多話,感覺臉上有些燥熱。
「一般婚姻會遇到的有:婆媳問題?」王朋朋看著對方的臉,很快刪除,跟著一一數著:「金錢分配糾紛?家事分擔不當?性生活不協調?」
看著對方一一搖頭,跟著刷紅了臉,王朋朋不禁笑了出來。
除了最後一項沒有多做解釋,其它部分她描述著羅氏小家庭的種種。家事大都是全自動智慧產品代勞,需要勞動的部分其實很少;金錢方面,其實她怎麼想都不覺得善信會在意;至於生活習慣嘛,除了現在生理時鐘還不是很一致外,她都會觀察善信的小習慣來調整自己,比方物品歸位模式、擠牙膏方式、順手整理髒污的態度……
「妳告訴我,結婚前妳是不是有偷偷跟妳的神仙教母許願?」王朋朋好笑地說著,哪有人可以隨便就嫁到好尪,簡直好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李珈儀笑了出來,但笑容隨即隱去。「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善信為何會願意娶我。」唉,像他這種個性的人,應該跟誰在一起都會很幸福吧?
「為什麼不能是妳?」王朋朋側頭看著學妹問。
「呃,因為還不認識就結婚,然後也不清楚對方的個性啊。」諸如此類的。
王朋朋帶笑嘆了一口氣。「珈儀,我接手經營婚姻介紹所八年,我老實跟妳說,妳太高估男人擇偶時的邏輯了。」
「……」李珈儀還真的有點不明白。
「長得秀氣溫柔婉約,等級大概就是帶出門有面子,但又不會讓其他男人覬覦亂想;個性和順好相處,當然如果懂得撒嬌更好,基本上這就是大多數男人會想要娶的老婆。」
由李珈儀的表情看來似乎是有些明白了。
「所以現在的妳,大概就是那種十個男人,有九個都會說『我可以』的那種女人。」王朋朋這樣結論。
但王朋朋心裡想的其實是,那位羅善信先生,似乎比她所想的還要鬼神,因為她以前知道的珈儀、甚至在新聞轉播羅李聯姻時看到的珈儀,明眼人還是可以從她得宜的舉止中看出不安與無措,而那樣的珈儀,在王朋朋眼中,其實已經很接近她認為的輕微憂鬱症。可瞧瞧現在的珈儀……那位羅先生也太厲害了。
「謝謝朋朋學姐。」似乎是疑惑獲得滿意的解答,李珈儀臉上綻放出更加甜美的幸福感。
王朋朋回她一個笑容。
「啊。」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李珈儀從皮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正面朝向對方後再放在案前。「這個給學姐,資料填妥之後再給我。」
昨天趁著祕書報告會務時,她小心翼翼地問祕書,是不是贊助的單位或團體有特別的限制,或是金額她能動到哪些部分之類的。
祕書很意外她的提問,但對於她會感興趣似乎很開心,說基金會每個月能花的額度雖然不高,但幾十萬的話都還可以,當然活動項目有大有小,專案類別不同也有差異,但若需要更多的話就再開會討論就好。
王朋朋看著案前的每月贊助申請表,眼裡閃過什麼,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她看向李珈儀,第一次看到了她以往未曾注意的地方。
「一開始可能沒辦法很多,我們先每個月贊助這個金額試試,之後我再問問祕書還能怎麼做會更好……」李珈儀看對方都不說話,突然有點擔心,「因為還是得申報什麼之類的才能符合節稅等等我不懂,所以必須填這些表。還是我問問祕書有沒有更簡便的作業辦法……」
「珈儀……」王朋朋的聲音有點沙啞,「這贊助金額很高,遠多於我們每個月收到的贊助。」他們協會不是會強力行銷的團體,也秉持資源不要過度搶奪,所以他們並不介意曝光率低。
「嗯。那就好。」李珈儀似乎理解了,點點頭,沒有追問。
王朋朋點頭,看著對方。這個她一直覺得弱弱的千金小姐,總覺得有點傻氣固執的千金小姐,是個骨子裡單純善良的人,這是她以往沒發現的。她以往只覺得對方弱,所以沒有看到對方的強項與優點;可她覺得自己樂觀且有正義感,是屬於照顧他人的人,而不是被照顧的,除了被那個人照顧之外。
「珈儀……」王朋朋勉強笑了一下,「謝謝妳,謝謝妳當我是朋友,所以有件事,我不希望妳誤解,或說不讓妳知道真相。」
李珈儀眨了眨眼,難得看到心目中能言善道的學姐講話講得這般讓人有點難以理解。「好。」
「關於妳找我諮詢婚姻這件事,其實我能給的就是經營婚姻介紹所而來的一些經驗。」王朋朋笑了一下,「所以都不能算是自身經驗。」
李珈儀看著學姐臉上很異常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但關於妳所說的,我結婚的這件事,也是真的。」
「……」
「只是我的婚姻維持不到一個月。」王朋朋臉上閃過淒苦,而後又笑了,「所以嚴格來說,我當徐太太只當了一個月。」
李珈儀看著對方的苦笑,突然非常想要給對方拍拍抱抱,想到自己竟然這樣在學姐面前談幸福──
「我當徐太太只當一個月,然後就變成了寡婦。」
雖然很笨拙,但李珈儀真的很想給對方安慰,王朋朋見她想起身,很快搖搖頭,然後笑著。
「所以我明白妳擔心幸福會不見的感覺。」王朋朋霎時又恢復了自信爽朗的模樣,若不是眼角還有些許泛光,旁人根本不會察覺她曾有瞬間的軟弱。
李珈儀感覺喉間吞嚥困難,似有什麼東西梗在那裡了。
「所以妳要珍惜妳的幸福、捍衛妳的幸福,建立一個很多愛很多愛的家,好嗎?」王朋朋這樣說。
李珈儀很聽話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