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孫旻:聽說人死後會先去到樂園,經由審判後才得以進入天堂。你在天堂了嗎?天堂,有沒有春夏秋冬?你會不會冷?有沒有遇到我舅舅?
‧孫旻:天堂有多遠?你往下看,能不能看見我?
‧孫旻:我想你。
‧孫旻:你會在天堂待多久?
‧孫旻:天堂真的沒有病痛嗎?
‧孫旻:我決定去算命,你別罵我笨。
‧孫旻:同事在討論賞櫻的事……明知你收不到我的訊息,我還是改不掉習慣……我只是很想你。
男人踏出浴室,頭上毛巾覆了他半張臉,他手臂半抬,隨手抹了下濕髮;眼一抬,覷見桌面上那支只存了一個電話號碼的手機,他移步靠近,取了手機往窗邊那張單人座布沙發一坐。
開機,鍵入密碼,簡訊提示聲響起;他點開簡訊,讀取最新一則訊息,低斂眉眼,盯著上頭的內容出神。
房內的光線在他五官線條上暈出柔軟,他動也不動,猶若泥塑;回神時,他指尖點了點,反覆讀取每則開頭為「孫旻」的訊息,直到眼睛微微痠澀。
捏了捏眉心,他舒口氣,鍵入訊息──
‧習慣了,就別改了。
他隨即放下手機,起身望窗外。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靜,僅有幾盞路燈透出幽微的光芒,他盯著那光暈數秒,慢慢閤上眼,他想著她。
身後有鈴聲響起,驚動了他,他倏然展眸,回首凝視那沙發上發出響鈴的手機──他竟忘了關機。
手機螢幕持續亮著,顯示來電者的姓名,他不需細看也能猜到是誰。
他怔怔望著電話,遲疑不已。
接?還是不接?
第一章
「今天好冷!」盧唯芯提著兩大袋食材進屋,以腳輕踢門板。
「怎麼不打電話上來讓我下去幫妳提?」孫旻起身走來,鎖了門,接過她手中袋子。
她看一眼他蒼白的臉孔,軟聲說:「因為冷,不想讓你吹冷風。」她瞄瞄他身後,喜問:「高湯滾了沒?」
「妳真會算時間,剛滾。」他把食材擱在空間不大的流理臺上。
「我洗一下菜,很快就好。」她脫掉外套,走到流理臺前。
洗淨雙手,盧唯芯瞄一眼湯鍋,裡頭的高湯咕咕冒著泡,她將電磁爐火溫度調至保溫狀態,隨即拿出蔬菜清洗。
「上一整天的班了,我來吧。」孫旻挽著袖子,從袋子裡拿出其它食材。
「不用。水很冰,你不要碰。」他怕冷,尤其這種寒流天,身子冷得像冰。
孫旻笑得斯文。「有沒有這麼虛弱?」
「有,你就有。」家族遺傳性的先天性心臟病,他阿姨與姊姊皆因心臟病發過世,她怕這樣的事也發生在他身上。「上次你突然全身癱軟,動也不動,連話都說不出來,我被你嚇得魂快飛了。」送醫急救,休養了兩星期才康復。
「那是意外。」那幾日為了一份報告,讓他熬了幾天夜,就這樣突然病發。
「就是最怕這種意外。」她洗著高麗菜葉,低垂的眼簾漸漸濕潤。
聽見她聲音微哽,孫旻浮起溫柔的笑,從她身後輕輕抱住她。「我知道。我不是答應妳了嗎,以後不管再忙,一定不熬夜,這樣就不會有意外了。」
她紅著眼眶睨他一眼。「真的?」
「真的。」他抬手輕捏她下巴,湊唇吻她。
她笑兩聲,怕手上的水弄濕他衣服,以手肘頂開他。「你唇好冰,不給親,等等喝完熱湯才給親。」
他鬆手,噙著笑退到一旁靜靜看她。她把洗乾淨的火鍋料依著食材熟成所需時間,一一擺入湯鍋裡,按了高溫鍵,再陸續加入蔬菜類……她是個勤快的女孩,在書局站了一天,來到他這裡,沒聽她喊過一聲累,衣袖挽了便開始做飯。
自小獨立的生活培養出她的好手藝,淘米洗菜,每個動作俐落流暢,與他身邊認識的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愛玩愛追求時尚的女孩不一樣。他陪她上過黃昏市場,她清楚價格,精打細算,遇上辛苦的老農,她下回一定再光顧;遇上見她年輕想坑她的菜販,她不忘多要幾根蔥,然後下次拒絕再與這樣的商人交易。
他很喜歡她,他欣賞她的堅強,他很久以前便打算畢業後先與她結婚,把她綁在身邊,可心裡還有另一道聲音不斷提醒他:你憑什麼?
他有不錯的家世背景、他沒有不良嗜好、他深愛著她、他自信他待她甚好,他也相信他一輩子不變心,然而再多的好都不及一副健康的身體。一個隨時會離開人世的男人,一個可能無法陪她到老的男人,拿什麼承諾他心愛的她?
他知道他自私,但又享受著這樣一面擁有她的愛,一面鞭笞自己良心道德的變態感。
盧唯芯發現他盯著自己瞧,臉微熱,甜軟地怨聲道:「一直盯著我看,又不是沒看過。」
他捏捏她臉頰。「看能不能把妳看膩,換一個新女友。」
「我這麼好,你才捨不得換掉我。」
「懂不懂矜持啊妳。」他笑。「女孩子矜持一點比較得人疼愛。」
「你不就愛我這樣?」她笑咪咪的。她不是不知道他擔心什麼,不是聽不出他口氣裡的情緒,她才不管別人愛不愛她,他愛她就好。
「妳的臉皮真的愈來愈厚了。」
「厚一點好,皮厚不怕冷,晚上睡覺給你當暖爐用。」她轉移話題,指使他工作:「戴上隔熱手套,把火鍋移到桌上。」
孫旻依言將火鍋端至小茶几上,擺好碗筷。
「餓了就先吃,我收一下。」她頭沒回,微揚聲。
「不餓。整天在家閒著沒事,沒有消耗體力,怎麼會餓?」他淡聲說著。
她頓了下,轉身看他。「讀書也需要耗費心神體力。」
「沒有妳消耗得多。」
「那又不一樣。你還在讀書,但我在上班了,上班哪有可能都不做事的。」他與她同齡,若她繼續升學的話,今年該與他一樣,皆是大四生,然而現實生活讓她明白,追求夢想的前提是先餵飽肚子。
「所以我們一起吃飯,沒有妳在忙我卻先吃的道理。」
「你願意等我,那當然是最好的。」她抿著甜蜜的微笑,迅速將流理臺整理乾淨。
他一向吃得簡單,也吃得少,半是因為他食量向來不大,半是因為他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吃得太精緻。一鍋火鍋還剩下大半鍋,兩人便撐著肚子放下碗筷,她躺在他腿上,側目瞄一眼還冒著熱氣的火鍋,道:「應該把千瑜叫來吃的。」
孫旻低眼,長指繞著她的髮絲。「不怕她又說妳把她當餿水桶?」
「她是嘴巴嚷嚷,其實很愛吃我煮的火鍋。上星期日看我從家裡拎兩袋外婆熬的高湯,還不斷追問我哪時要煮火鍋。」外婆熬的高湯很濃醇,不是什麼大骨、金華火腿還是干貝熬的高級濃湯,而是外婆自種的甘蔗和蔬果熬成的,每回回家,外婆若正好有熬高湯,就會塞給她幾包讓她帶回租屋處。
「妳怎麼跟她說?」
「我說我要來你這裡煮啊。」她枕在他大腿上,眼睛晶亮地看著他。
「她沒抱怨?」
「當然抱怨,說我重色輕友。」想了想,她又道:「她說得也對,因為我先認識她,才認識你的嘛。」她讀夜校時,和外公外婆住在老家,每日早起通勤到學校附近的書局上班。
書局在學區,非連鎖書店,賣的東西很多樣,為了方便學生,七點便開始營業,她當時上八點的班,四點下班;畢業後為了賺更多錢,她改上七點的班,直到五點才由老闆來接她的班。
七點的班她得搭最早六點發車的公車,還不一定能準時開店,才決定在附近租了個雅房,而千瑜是她的室友之一;合租至今,她與千瑜的交情要比大一開學才南下讀書的孫旻多了幾個月。
孫旻不是當地人,因考上這裡的大學才在這裡租屋;他開學後一次到書店購買文具,那是她與他第一次見面。隔日他來訂書,留了電話,當她致電通知他來取書時,他主動與她交談,問她這附近有哪些好吃好玩的。
她介紹了一堆,他只是淺笑聆聽,在她說完後,他說他不識路,請她充當導遊,然後他與她就這麼開始,直到這一刻。
「那下次妳可以請她一起過來吃。」孫旻誠心建議。
「我有邀她過來吃,她說不當我們的電燈泡,而且她本來就和她男朋友約好要去逛夜市。」
他撥開她額前劉海,問她:「想逛夜市嗎?我們出去走走?」
「不要,外面好冷。等等洗完澡,窩在被窩裡看電視多舒服,何必去夜市人擠人呢?」她側過身,把臉埋進他肚腹。
「妳老是跟我待在家,快成宅女了。」他掌心順勢貼上她後腦,輕輕撫摸她髮絲。她怕他心臟受不了,寧可陪他關在房裡哪也不去,他為此感動的同時,也懷有愧疚。
「宅女有三好,單純、細心、花錢少。」她轉過身來,笑咪咪地仰望他。「你看我有多好。」
他半瞇起眼睛笑,溫聲道:「去洗澡,洗完就能上床看電視。」
「我再躺一下,洗完碗再去洗澡。」
「這些我收就好,這點事我還能做,別把我寵得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一樣。」
「你就算成為那樣的少爺,那也是我有這個能耐呀。」她厚臉皮地說完,坐起身來,兩手抱住他雙肩,在他唇上吻了又吻。「現在熱了,比較好親。」語末又在他兩頰上「啵」兩下,才蹦跳著腳步,拿了乾淨衣物進浴室。
她一進浴室,孫旻皺起眉,喘了兩聲,起身翻出藥丸塞入口中,取水大口飲下,兩手撐在書桌上,待舒服些了,才坐回沙發。他半垂眼簾盯著茶几上的碗盤,自嘲地想,連洗個碗都有困難,他還能做什麼?
盧唯芯方踏出浴室,看到的便是他後腦靠著椅背、臉微微仰起、閤著眼簾的模樣,她心一跳,快步移至他面前,她唇張合了幾次,才鼓起勇氣低喚:「阿旻?」
他不動,她搖晃他肩膀。「孫旻?孫旻!」
他展眸,眉眼有些倦態。「怎麼了?」
她吁口氣,拍著胸口說:「嚇我一跳。你睡著了!」
他搓搓兩頰,稍回過神了,才輕快地開口:「我每天都在睡覺,妳不要這麼緊張。」見她頭髮還包在毛巾下,他促道:「先把頭髮吹乾。」他起身,疊起兩人的碗筷。
「放著我收。」她按住他的手。「你先去洗澡,我看你好像很累。」
她一臉不容他拒絕的態度,他抿唇笑一下,拿了乾淨衣物進浴室。再踏出浴室時,她長髮已乾,所有東西也都收拾乾淨,她靠坐在床頭,轉著遙控器。
見他濕著髮走出來,她關了電視,跪坐起來。「我來幫你吹頭髮。」
吹風機嗡嗡聲音下,他任由身後人在他髮上亂撥亂揉,她柔軟的身體在他背上蹭啊蹭的,他嘆口氣,抓過吹風機,反身抱住她,湊嘴便吻上她的唇。他吻得深入纏綿,但也只是吻而已,隨後翻過身,躺在她身側,將她抱進懷裡。
她在心裡嘆氣。他身體明明起了反應,她也時常在這留宿,他卻從來不將親密關係深入。她曾厚著臉皮問他,他不想要嗎?他說他身體不好,怕有萬一;但她很清楚,他是怕他不長命,真與她有了關係,他無法負責到底。
孫旻安靜地抱著她,因這樣的擁抱無比珍貴;稍長時間後,他才想起什麼似地開口:「妳知道今年春節,妳哪時開始休假嗎?」
今日店裡進了一批農曆春節相關用品,盧唯芯光是將東西打標上架就忙了一整天,她累得快睡著,聽見他的聲音才稍醒神。她在他懷裡翻過身,說:「老闆沒有提這件事,可能是因為時間還早。不是還有一個多月才過年嗎?」
「還有一個多月。」他點頭。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她打了個呵欠,半閤著眼。
他微微瞇起眼睛,眉梢眼角很溫柔。「在電視新聞裡看到梅花開得漂亮,想帶妳去看看。」
賞花?她喜歡他這個想法。她閉著眼,唇角含著笑意地說:「可以先等一等,因為再一個月就是櫻花季了,到時候有梅花也有櫻花。」
「妳比較想看櫻花?」他低眸看她。她面容恬靜,抿著淡淡的笑容。
「櫻花比較美。」她笑一下,將自己的臉蛋更深埋進他胸口。「等外公康復,我們也可以帶外公和外婆去看櫻花……」
「好。」他揉揉她後腦。
「……希望外公……外公快好起來……」洗過澡的他好香又好暖,她在他胸口蹭了蹭,緩緩閤上眼簾。
她的生活一直過得辛苦,在人生這條路上,她注定要比別人多繞一點路,但她始終願意相信多走一點路的她,可以懂得更多;更何況,她身邊還有孫旻,這個令她生活充滿愛的男人,會是她最強大的支柱。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直至感覺似有冷風鑽進被裡,寒意湧入四肢百骸,她才猛然驚醒過來。她睜眼看看四周,再瞄向窗口,窗外的世界一片黑,天還未亮?
摸來床邊桌上的鬧鐘一看,才凌晨兩點三十七分;置回鬧鐘時,身體動作稍大了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腳,無意的動作卻令她心一顫──他腳底太冰涼,這樣的冷很不尋常。
平日裡,他四肢一貫冰冷,夏天摸起來也是涼涼的,但在被窩裡不該如此。她掀唇喚他:「阿旻?孫旻!」她迭聲喚,他毫無反應。
僅床邊桌一盞小夜燈的屋裡,她瞧不清他神色,她坐起身摸到牆上開關,摁開電源,轉頭見到的孫旻一臉死白,閤著眼簾動也不動。她心跳紊促,咚咚咚地像有人在她耳邊敲鼓,她伸手,急切地去摸他的臉,卻摸不到他的體溫。
她手微移,探出一指湊到他鼻下……她倏地下床抓起電話,撥通報上地址。
掛了電話,才發現自己全身發顫,她咬著下唇,抑住喉頭湧上的酸苦,抖著兩腿勉力離開原地,打開了房門──她從未這樣期待救護車的聲音到來。
※
是不是喝醉了就能忘記所有她不想記得的事?要不,怎麼一堆人喜歡借酒澆愁?但這裡的酒卻太不像酒。
她以前曾因好奇偷喝過家裡的米酒,又苦又辣,和眼前這杯是天差地遠的滋味。這麼甜的東西應該是果汁吧?若非服務生推薦這杯超受女生喜愛的「超級環遊」,她才不點這只有甜味和人工香味的酒。
一杯喝光了,三百元也飛了,人卻還這麼清醒……盧唯芯又坐了會,一樓忽傳來騷動,她側臉往下看,前頭的舞臺多了三名穿著清涼的辣妹,一陣鼓譟後,三人在臺前開始扭動曼妙軀體,底下的尖叫聲隨著三人的熱舞揚高熱烈。
她趴在欄杆上,看著那三名辣妹,不明白她們為何要穿得如此暴露在這些人面前跳舞。這裡的一切一切,於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準備走人,起身時身子晃了下,她扶著欄杆站了會,才拎起背包下樓。
「還沒喝醉的,舉起你的手……」付了錢,走出夜店大門時,身後傳來DJ亢奮的聲音。她笑了一下,仰首望天,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走。
孫旻的租屋處被他家人退租了,她是今天上班前去到他租屋處,想帶走前兩天為他收拾的物品時,才從房東那裡知道他母親已早她一天將那些她打包好的物品帶回孫家,也才聽房東說起他昨日告別式的消息。
退租的房子她哪還有資格再踏入,但回自己的租處又害怕室友們關切的眼神。那種不想他人為她擔心,只好不斷欺騙對方她很好的話語她不想再重複,她明明很不好啊。
一聲「叮咚」令她回神,她側首望去,前頭不遠的便利商店招牌吸引了她的步伐,她進入商店,商品架上擺著獨家引進的德國啤酒,她買了半打,拎著啤酒就坐在外頭椅子上喝起來。
她垂著眉眼,安靜地啜著啤酒,喝光一瓶,再拉開第二瓶拉環時,隱在暗處那道自夜店跟出來的高大身影動了動。
男人跨出兩步,倏然間又止步,退回陰暗處,沉沉地看著她仰首灌下第二瓶。這樣喝怎麼可以,即便啤酒酒精濃度不高,一個女孩家能撐多久?隔壁是龍蛇混雜的夜店,她坐在這裡猛灌酒,就不擔心自身安危?
他拿出手機,正欲撥號,餘光有她晃動的影像,他側首望去,只見她彎身,雙手摀臉貼著大腿,兩肩顫動不停,背起伏得厲害;再過一會時間,她鬆開手,坐直了身子,以手背抹著下巴和人中。
盧唯芯哭得很可憐,也哭得隱忍,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響;她開始打起嗝來,漸漸抑制不住嗚咽,只好低首咬自己手臂……她找不到孫旻了,找不到了……
那夜他在她身邊斷氣,她竟是一點感覺也沒有,連他沒了心跳都不知道,她若是早點醒過來,他還有機會活命的。
是她的錯,如他母親那日趕到醫院見他最後一面時所說那樣,說要不是她睡得太沉,就不會錯失急救時間。所以她活該被孫家懲罰不能送他最後一程,她活該被孫家帶走他所有物品、一樣值得紀念和回憶的物品也不留給她……可是她真的很想他……阿旻……
「你就讓她一個人喝酒,然後一個人坐在那裡睡覺?」林千瑜趕到時,男人站在與她約定的角落,怔怔看著趴在便利商店外頭桌上、似是睡著的盧唯芯。
他當然也擔心,但轉念一想,喝了酒她今晚會好睡一點,何況他在這看著。
沉默了會,他神色淡然,低聲道:「她喝醉了,妳送她回去。」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把她帶回去,但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林千瑜看著男人乾淨的眉目。
他靜了靜,掀唇道:「這麼晚了,天很冷,妳先送她回家。」
林千瑜不以為然地睞了他一眼,上前去喚盧唯芯,也不知是真醉得不省人事還是睡沉了,竟是動也沒動。
「唯芯,醒來,我們回家。」她拍拍盧唯芯的臉,卻一點醒來的跡象也沒。她嘆口氣,雙手試圖撐起盧唯芯的身體,奈何身為女人的她,力道很有限,試了幾次仍無法移動這副進入睡眠的軀體。
林千瑜挫敗地抬眼,下一秒男人大步走來,輕問:「叫不醒?」
「是啊,她現在這樣我要怎麼帶她回去?」
他抿著唇猶豫著,卻聽林千瑜又問:「你開車來的嗎?」
他低應一聲,隨即瞠眸看她。「妳……」
「不然你有更好的方法嗎?你認為我能抱她上車、抱她上樓、抱她上床?還是要我用拖的?」
幾分鐘的時間,他已把車開來停妥;他下車移步至林千瑜身前,背過身彎了膝,矮下身子,將睡著的女子雙手拉至自己肩上,兩手分別勾住女子腿膝,直起身子將人從椅上揹了起來。「幫我開車門,妳先上車。」
怕她滑下,他腳步不敢太快,身後那柔軟的軀體忽然動了動,他心一顫,定住不動,深怕她在此刻清醒過來。
「阿旻?」盧唯芯只覺眼皮重得睜不開,但那承著她重量的身體好溫暖,她勉力掀睫,視界模模糊糊,僅隱約瞧見一個男人的後腦,還有他純白色的衣領。她笑了一下,兩手緊摟男人脖頸,心滿意足地閤眼,貼著他的頸項呢喃著:「阿旻,你洗了什麼?好香……阿旻我好想你……」
他屏息,動也不敢動,直到林千瑜疑惑,下車走來。她先瞧瞧他背上的人,才細聲對他說:「她又睡著了。」
他點頭,幾乎是氣音地說:「妳上車。」
林千瑜剛鑽進後座,他隨後彎身,小心翼翼地把盧唯芯放進車裡。他動作放得很輕,捧著她的臉頰,讓她的後腦貼著椅背,再為她繫上安全帶後,才坐進駕駛座。
「你怎麼知道她在這裡喝酒?」林千瑜坐在駕駛座後方,瞧不見男人表情,透過後視鏡盯著男人的臉。但他不回話,一雙靜深的眼睛盯著前頭,她性子沒他深沉,按捺不住,再問:「你不會是跟蹤她吧?」
車子沉穩地行駛在車道上,向後飛逝的燈束在他面上斷斷續續地滑過,像那些模糊往事。他靜默了好一會,才勉強給後座的人一聲「嗯」。
「跟一整天?」林千瑜微揚聲。
「不是。」他從後視鏡看一眼後座那張熟睡的臉蛋,才道:「我在接近她下班時間到書局外頭等,看她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走,不放心,就開車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她跳上公車、看著她走進夜店,再看著她點了酒。
「你時間還真多。」她不以為然地哼了聲。
他不講話,悶得要死,她問:「你打算這樣的生活要繼續多久?」
沉吟片刻,他低嗓才起:「我不知道。能多久是多久,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能多久是多久……她要是每天都這樣喝,你要每天跟蹤,然後每天打電話叫我來送她回去?」她難以認同。
「不會。她不可能每天這樣喝。」
「你又知道了?」
「妳不是說她今天才知道告別式的事,沒能送最後一程,她心裡難過?所以她應該只是想發洩。讓她這樣醉一晚也好,總比她什麼都不說,一個人悶著要來得好。」
林千瑜想了一會,問:「然後呢?你要看著她慢慢忘記這段感情,接著投入新戀情嗎?最後是不是等到她結婚了、孩子生了、過得幸福了,你才能放心?」
「妳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打算的?」他對上後視鏡裡她的眼神,笑了笑,樣子有點澀然。
她翻了個白眼。「拜託!你真的這樣打算?先不說我一直都不認同你這種做法,我也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讓你隨傳隨到。雖然我跟她感情很好,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啊。」
「我知道,我會再想想看該怎麼做。」
「有什麼好想的?光明正大面對她不就好了?難道要這樣躲在暗處偷偷摸摸一輩子?」
「這樣對她最好。若是光明正大面對,她能接受嗎?」
「那你呢?」
他不吭聲,也沒有任何表情,她自討沒趣,轉首盯著車窗外頭,直至車子在公寓大樓前停下。
他解開安全帶,把車鑰匙塞給她。「麻煩妳鎖車。」隨即下車繞到後頭,打開車門,將人揹了出來。他隨著林千瑜一路往大樓走去,進電梯,直達她們位於五樓的租處。
「她房間在這裡。」林千瑜打開其中一扇門,摁了電源。
把人抱上床,正要抽回手,盧唯芯動了下,雙手猛然抬起抱住他頸項。「孫旻……」她微啞的嗓音就這麼鑽進他耳膜,他怔了瞬,動也不敢動。
他臉龐貼住她的一會,確定她未醒,這才輕輕拉下她的手,為她拉上被子。
他直起身子看她。她其實睡得很沉,除了微腫的眼皮瞧得出她哭過之外,她睡容恬靜得像是毫無煩惱的孩子。
「她這幾天睡得很不好吧?」他低聲問。
「當然,怎麼可能睡得好。」林千瑜兩手環胸,看著床上的室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哭、不鬧,問她都說沒事。」
想起了什麼,復又開口:「上週末我跟姜曉希……就另一個室友,我跟她一起看片子,那天我們在我房裡看到半夜一點多,曉希肚子餓說要煮泡麵,我們兩個從房裡出來時被她嚇了一大跳。你知道她大半夜在幹嘛嗎?」林千瑜表情誇張地接著說:「她就站在走道上,眼睛盯著大門瞧,也沒開燈。我問她在幹嘛,你知不知道有多毛?她說她在等孫旻來看她,因為孫旻死後都沒有入她夢裡。」
憶起那畫面,林千瑜忍不住抱怨:「大半夜不開燈,她長髮披散站在走道上,還說在等孫旻。拜託,她那樣真的會嚇死人的,我真的被她嚇了一大跳。」
「後來呢?」他目光未移,依然落在那張睡顏上,心疼凝視。
「要她去睡她不要,我總不能把她敲昏,所以我泡麵吃一吃就回自己房裡睡覺了。」話剛說完,她瞪大了眼。「你該不會是猜到她好幾天沒睡覺,所以默許她喝酒,好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他輕輕揚唇笑了一下,不否認,卻也沒承認。「我該走了,謝謝妳的幫忙。」
「你是該謝我啊,我可是昧著良心在幫你。」
他轉身欲走,不經意瞄見一旁她放在梳妝臺角落的相框;他拿起相框,盯著照片中的人物,是她與她雙親的合照,照片中的她,應該七、八歲左右。
林千瑜見他盯著那張照片,開口說:「我有聽她說過,這是在她爸媽出事前拍的,那年她好像小一。」
「她爸媽是她小一那年的寒假離開的。」他放下相框,又隨意地看了看這房間裡的擺設,才道:「我先回去了。」
他步出房間時,忽又停步回首。「等一下記得用她的手機撥妳的手機號碼。」
林千瑜愣了下。「為什麼?」
「她醒來要是問妳她怎麼到家的,妳才有足以令她信服的理由。」不待她反應,他拉開大門離開。坐上車時,他抬首望了望五樓,忽然就笑了一下。
其實千瑜說得沒錯,他見不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