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夏末黃昏烈日煎熬無比,醞釀多時的熱氣由黃沙地蒸蒸浮起,烏金崖上人影扭曲。
這頭身著蒼青長衫的男子單舉左手撫在背上的刀,一步步向前走來,他雙目不離,瞅著前方人影,不敢有半點大意。
男子身前數十步之遙,女子長髮微亂,一身絳紫輕紗已有幾處破損而略顯狼狽,她手中緊握銀白彎刀,眼神中難得不見了平時的自信滿滿。眼微抬,望向男子身後十數人駕馬趕來,也只能退著步伐伺機而動。
「放下刀投降,」沒回頭,耳中傳來的馬蹄奔騰聲音由遠而近,男子勸道,「現在還來得及。」
女子咬牙,眉間輕擰,聲音中有壓抑的抖意。「你根本不明白……」
「我該明白些什麼,嗯?」看著她,男子心中稍有不忍,然而身後同伴趕來,馬蹄聲、腳步聲轉瞬成了刺耳的叫囂,阻止他的心軟,提醒他……「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妖女,我還需要明白妳些什麼?」
對於那指控,女子無法反駁。她沉默著,視線裡男子身後的同伴趕來,人人手中武器高舉,眼帶殺氣,她後腳跟一空,才發覺自己已無退路,才發覺原來自己竟如此害怕舉刀殺出生路……
烈陽在側,烤得青衣男子視線模糊。是!是高溫令他無法思考,無法分辨她的沉默是認命還是包含了什麼樣的苦澀與無奈……
他的同伴在身後,青衣男子的表情只有她才看得清楚。那一刻,她忽然舒開眉,動了動手中彎刀,彷彿能夠隨時出擊。
眾人見狀,全都戒備起來,唯有男子仍單手撫在背上的刀柄,卻遲遲沒拔刀。
女子垂了垂眼,再抬起時嫣然一笑,笑裡有抹邪氣,話裡不掩輕蔑,應著方才男子口中喚的妖女。「烏金崖上武林正道人士圍剿妖女一人,傳到江湖真是美談一件,是嗎?為了伸張正義放下身段,不畏以多欺少的罵名,何時見過正道人士團結至此?你們當感謝我才是──只是,諸位是為維護江湖道義出手,還是為了賞金?」
帶著濃濃嘲諷的話一出,令得眾人咬牙切齒,有幾人破口大罵。
「殺了她!」
「對!殺了這妖女!」
「殺、殺、殺!」
站在最前頭的青衣男子沒有回頭,可身後眾人殺意已起,他瞪著刻意火上澆油的女子,不知該惱她的多嘴,還是該看清她本就是如此唯恐天下不亂。
「快殺了她!別讓她污了我等名聲!」
有人催促著,卻沒有人再往前一步。
男子心中明白──大夥在等自己動手。
事成,他仍是烏金崖上剿殺妖女的其中一人,正所謂有福同享,有功大夥分;若謠言起,道眾人以多欺少、勝之不武,那麼揮刀斬人的功與過都將落到自己頭上。
女子將他的難處與眾人心中打的算盤看在眼底,笑意又不禁漾深,那被夕日烤紅的臉蛋上有著帶媚又得意的笑,令得眾人一愣;她的美本就讓人難忘,瞬間她的笑更是映進了眾人眼底,有如燒紅的烙印,一旦烙下便難再被抹去。
然她眼裡沒有旁人,只有遲遲不願拔刀相向的青衣男子。
沉默對峙中,一直藏在眾人後方的一名黑衣男子緩緩步出,揭下掩了半張臉的面具,雙眼鎖著女子道:「交出令牌,隨我回去向那人請罪。念在舊情,只要妳誠心悔過,那人會留妳一命。」
眾人本是烏合之眾,衝著一帖江湖追殺令集結圍攻她,除去幾個江湖留名的大門大派,當中多人根本名不見經傳,彼此間不一定熟悉底細。黑衣男子言語中透露與女子分明是同夥,眾人聞言一驚,隨即將武器對準此人。
「是你……」女子眉間輕皺,視線移至說話的黑衣男子。她所在的組織極為神祕,成員遍及大江南北,深入皇宮、混跡市井,一般多以暗語為信,手持令牌的只在少數。
知道她握有令牌的也在少數。
「要找妳並非易事,妳太清楚我等的行事風格,如何避開眼線、如何不留足跡甚至造出假象,這些對妳來說易如反掌。」黑衣男子語調輕鬆,像是與老友重逢般熱絡。
女子瞇了瞇眼。
黑衣男子一臉春風笑意,彷彿眼前女子落得這般窘境是大快人心之事,即便身邊眾江湖人衝著自己準備動武,他也老神在在。一路與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同行,多少摸清了各人武功高低,他有恃無恐。「多虧這些江湖中人,他們行事無章,一點錢就能使喚,而所謂的豪氣干雲,說穿了就是貪杯不知節制,要套話、要套交情太過容易,要落毒也太容易……」語未歇,武器落地聲響,眾人一個一個忽地撫向發疼的肚子,腳下站立不穩,倒地呻吟。
見狀,黑衣男子噙笑看向瞪著自己的武林人士,道:「利用完隨即能打發乾淨,真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追殺令是你放出來的?那人怎麼可能允許此事?東西他不要了?」這段時日來她為逃命而吃的苦頭都得算在此人頭上。女子咬咬牙,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眼前蒼青長衫男子亦著了道,單膝跪地,困難地抬頭與她相望。
黑衣男子輕哼一聲,沒回答她的問題。他側身順勢一把抽起青衣男子一直猶豫著沒出鞘的刀,架上了他頸間,「妳是要在他還未頭身分家之前交出令牌,還是之後?」
「你認為我會在意此人死活?」她媚眼一挑。
若不是早知他們之間的關係,真會被她那冷然的反應給騙了。黑衣男子低低笑了,輕輕抽動手中刀,在青衣男子頸間劃出一道血痕。「我這不是認為。我確定妳在意。」
鮮紅的血緩緩流下,女子凝眉,半晌,還是將收在腰間的令牌遞出。
木雕令牌樸拙不甚起眼,上頭篆刻「鏡潭·東御衛」,字跡出自內力深厚的前輩之手,他追尋此令牌、此地位已許久──黑衣男子眼露精光,抑不住內心狂喜之情,「我早知妳絕不可能輕易因一帖江湖追緝令而喪命,如今我要的令牌到手了……那人要的東西,妳就乖乖帶我去取吧。」說著,也不怕她玩什麼花樣,黑衣男子放開了跪在腳邊的男子,一腳踢開,示意她跟上。
連隨身的令牌都交出去了,還有什麼東西能守得住?女子縱心有不服,卻無它法,只有照做。才舉步,手被人拉住、扯過,她還不及反應,肩上遭重重一擊,她中掌向後飛出。
那不過是轉眼瞬間的事,她無處借力,已從崖邊失足墜下。
狂風吹起烏髮,在眼前擾亂視線,視線裡伏在崖邊下望的青衣男子緊瞅著她不放。
蒼青的長衫被風吹起,成了一片烏雲,迅速暈染開來;轉眼,最後的夕日餘光隱去,四周陷入黑暗,埋沒了她下沉的身影。
第一章
時值燕.嘉永年間,北方韃靼、高麗肆虐,朝廷沿襲先代策略,年年進貢,但求茍安。原來嘉永二字便是取自兩大治世的嘉熙、禎永,祈望再造太平盛世;然而嘉永帝昏庸懦弱,韃靼見其有求必應便變本加厲。燕為填數,課重稅於黎民,經年累月,已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內憂外患,如此世道,卻有兩種行業獲利甚豐。一是專搶人奪財的綠林土匪,另一個則為專護人衛財的保鏢。
說起保鏢,人人都會提及大燕朝歷史悠久、信譽保證的──治遠鏢局。而創此鏢局的尹氏一門,其輝煌歷史可追溯到燕朝開國那時。
話說那時義兵四起,天下正適逢能否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尹家長一代坐鎮後方,為扳倒前朝暴政鋪謀定計;少一代前線領兵,驍勇善戰,殺敵無數,卻也因此,當燕兵入主蟠京,尹氏子、孫代只餘年幼者、孱弱者。
如此忠烈一門,理應賜侯,世代享有高爵厚祿,尹氏大家長卻覺多造殺孽、功成應身退,跪辭官銜,回到泉州天目府老家創立了一間鏢局。
燕太祖明理開通,體恤尹氏大家長年事已高,念其功不可沒,不願強求,特賜黃金萬兩、宅院一幢,及親筆御題之牌匾──
天下第一鏢。
……
和風輕輕拂入敞開的大門,吹入布置簡樸的前廳。廳中木桌、木椅未雕花未上漆,只以木榫工法釘起,不求華美外觀,能承重也就罷了;放眼四下並無多餘擺飾,就連窗上都未刻字雕花,偌大的前廳因而顯得空曠。
這已不是簡樸,而是有些冷清寂寥兼無聊了……
角落窗邊的長椅上,尹歲亭斜倚著身,隻手撐在頰邊,抬眼看著高掛廳內的舊匾額,耳中轟隆隆有人不斷說著關於那塊匾的歷史故事。
說真的……若不是有人日日耳提面命,她可是壓根沒注意到那麼高的地方還掛了這麼樣的一塊匾額。
耳中聲音邊說著,她幾乎能接下一段話。並不是她要將那故事緊烙在心,只是每日早晨便有人在耳邊不斷重複又重複著這段豐功偉業,目的是要她明白天下第一鏢所代表的意義……雖然她老覺得這根本就是在洗腦。
眼抬得久了,有些痠軟,索性閉上小歇。
窗外和風依舊,吹起幾綹髮絲勾勒出一張漂亮輪廓。她膚若凝脂,白細粉嫩,那鵝蛋臉上黛眉輕掃,眼睫濃密如羽,巧鼻潤唇,任誰見了都會說是個美人胚子……
不知何時故事說完了,毛三瞧著窗邊人良久不語,不禁悄悄拭淚。
他真的萬萬沒有想過,還能有這麼一天,亭亭玉立的小局主就在廳中……他以為、以為這輩子再不可能見到她了。
一年前大局主隻身與江湖人士議事,回來時滿身是傷,肩上綁著麻繩,拉著長板車不知走了多遠的路,肩、手磨得血肉模糊。一入府,車上覆蓋的稲草一掀,是個重傷昏迷的姑娘……
回想那時鏢局一陣混亂,大局主不作解釋,一會兒喚人循來路將他們的足跡處理乾淨,一會兒喚人去請長年為鏢局兄弟理傷、口風甚緊的林大夫。
姑娘昏迷了數日才轉醒,醒後一片茫然空白,休養整整一月,期間林大夫換藥數帖、扎針多次,她卻仍是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直到有日,大局主將自己與其他幾個年長的鏢師叫進書房,慎重交代──治遠鏢局的小局主回來了。
很久很久以前,鏢局裡確實有個小局主的。白白圓圓的臉蛋,軟軟的小手,牽著她上街買糖葫蘆,糖還沒進嘴裡呢,她已笑得糖蜜似地甜膩,直道「謝謝毛毛叔。」逗得他好氣又好笑。
毛三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復又收起,眼底無限疼痛,他只能伸手揉了一把,壓壓發疼發痠的雙眼。
好景不長,有年一場怪病肆虐,奪了城中多少孩子性命;束手無策之下,老爺與夫人只有將染上怪病、只剩一口氣的小局主遠送江南庵堂,但求佛祖保佑。夫人立下重誓,只要小局主得救,她一生茹素、她們母女可以一生不見,老爺便命大夥兒不許再提起且一生不許尋她。這是鏢局老一點的鏢師才知道的過往。
老爺、夫人相繼去世後,大局主曾悄悄派人至江南打聽,怎知庵堂早已不在,茫茫人海中尋人有如大海撈針,很多年音訊全無。
毛三在心中已放棄了。
所以,當大局主帶著重傷的小局主回府,毛三只有滿心的感激,不問大局主如何尋得,不深究她是如大局主所說遭山賊推下山崖,還是其實在外頭惹了什麼麻煩……甚至大局主要鏢局兄弟全都對好說詞,不願小局主回想過去過了什麼顛沛流離的生活,他也甘心照辦。
人能回來便好。毛三是這麼想的。
「毛叔?」一片黃葉被吹入窗,打在了臉上,被擾了清夢的尹歲亭擰眉拍開臉上的葉子,睜眼方知耳邊誦經般的說話聲已停,毛叔傻愣愣地立在廳中發呆,於是出聲喚道。
毛三揮去思緒,不讓她瞧出端倪,笑盈盈地上前道:「小局主,別睡啦,妳看看外頭天色多好,我不說些廢話了,妳到院中走走可好?下午可要來些點心?順益餅舖那兒出了款新的酥餅,那油香、那酥的是……」說著他嘖嘖幾聲,口水差點沒流出來。
重傷前的生活她記不清了,這一年來只知毛叔是府裡與她最和善親近之人,於是尹歲亭對他沒有絲毫防心。看著那饞樣,她失笑順著他的話道:「既然毛叔都說成這模樣了,怎能不嘗嘗呢。就買兩盒回來吧,兄弟們都在府裡,大夥一塊吃肯定熱鬧好吃些。」
毛三聽得喜呵呵,心中一時浮起的回憶也已壓下,連聲道:「我這就去辦。」
「對了,毛叔。」見他歡天喜地轉身出去,忽然尹歲亭又喚住了他,側側頭問:「我以前在府裡真的是如此成日無所事事,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嗎?」
毛三腳下一頓,回過頭時仍是笑嘻嘻地,說起千篇一律的謊言故事眼也不眨一下,「小局主是鏢局的小姐,老爺、夫人生前都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大、二局主保護的妹子。雖說以往妳只在府中管帳,平時極少見客,甚至很多江湖人都不知咱鏢局有個小局主……但府裡終年江湖人士來去,也是頗雜亂,小局主幾回吵嚷著跟鏢隊出鏢更是讓人提心吊膽。江湖兒女拋頭露面算不上什麼,可吃鏢行飯的那是有今日沒明日,自個兒在何時何地招惹上什麼人物都不清楚。就因此,一年前那趟鏢妳假扮鏢師跟著才會……才會……」說到此,他笑容已斂,語氣微低地道:「小局主如今在府中養傷,多吃些、多喝些、享享福又有何不妥?」
一席話令尹歲亭靜了下來。毛叔方才雖是笑著,卻掩不住眼中的不捨。她當真記不起自己那回是多麼地為鏢局犧牲,只知局裡人人提起一年前出鏢一事便都內疚萬分,連聲嘆氣到話都說不上幾句。
鏢局兄弟會豪氣地告訴她走鏢之人缺手跛腳、帶傷帶疤不算什麼;可她幾回試探,提及自己傷勢已無大礙,已能為鏢局出些力,兄弟們卻皆沉默以對,若不死心再提,他們就老說要她傷好些、復原得完全再說。
問起一年前出鏢的事,毛叔總告訴她那回是因她江湖歷練淺、太沒心機、太易信人,說難聽點便是種種無能才令得自己遭了賊人的道;大哥也以此為由不許她擅自離府,更不許兄弟們煽動她再隨鏢隊出鏢。
尹歲亭只能總結為這是遇劫、失而復得後大夥對她的保護。
這麼想的話,她才得以說服自己不過於逞能,盡量去體諒府中上下的苦心,也才能勉強配合著在府裡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太過順遂,順遂到不太真實的日子……
尹歲亭注意到毛叔的視線移至窗邊小几上的紙筆。
白日裡太過空閒,有時她會寫寫字,最常寫的是從毛叔那兒聽來的,他們尹家三兄妹的名字。
毛叔沒開口,尹歲亭垂眸看向一張寫壞了的紙上。是她提筆時不知怎地一陣手軟,筆桿直插而下又歪倒,才在一片雪白裡印上幾處墨跡。
心中日漸加深的疑惑如同這離紙三分而遲遲未落下的筆,墨一滴一滴地落,暈在白紙上幾乎看不見縫隙了……
重傷醒後,她誰也不認得、什麼也不記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總是融在一片迷霧中教人摸不著頭緒,只能聽毛叔、大哥與局裡兄弟對她說說以往。她心中隱隱不踏實,然而她試過同一事去問不同的人,得來的說法九成相同,她也就只能認了是有那麼回事。
一年來她便是如此靠著問東問西、追根究柢才多少明白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又該如何生活下去。
現在她接受了。
她尹歲亭就是個長在鏢局的大小姐,頂著小局主之名實為小掌櫃,只消翻翻大掌櫃交給她的帳本,復算一回府中開銷用度無誤便罷,著實比起刀裡來劍裡去的兄弟們已是好上太多。受傷後她連帳也不必管了,成天在府裡吃吃喝喝睡睡、散步賞花玩鳥便是一日……曾因驕縱而遭禍失憶的自己,沒理由學不乖,繼續任性妄為的。若這是大夥對她的保護,那麼她怎能不領受?她不該再令人擔心了。
毛三見她不說話,似又對失憶之事耿耿於懷,溫聲又道:「雖然小局主不記得了,可府裡每一個人都忘不了妳重傷被抬回府裡的那夜……大局主年少失了一臂後性子有些陰晴不定,二局主……不在府中。毛三不是貪,不是不知惜福,可若小局主再有何閃失,府裡沒人能承受得起的……」
毛叔轉身離去了,啞口無言的尹歲亭還望著那背影從門外走遠。毛叔多麼地語重心長,每每說得她一句話也應不上,只有乖乖聽的份。
尹歲亭幽幽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攤開的掌心。她握了握,還是隱隱約約有些發麻,握筆、握物時更是明顯;林大夫說這是重傷的後遺症,能改善卻無法根治,不太能提重物,連大哥說她以前愛使的彎刀也舉得勉強。
身為鏢師無法動武,是有些無用,那不如……暫且就享享福吧。
至少別給府裡添麻煩。
思及此,尹歲亭聳聳肩,躺回了那發懶的位子,等著毛叔買回酥餅讓她嘗鮮。
※
米蟲的生活又過了一陣子,那日清晨,立在鏢局門前的尹歲亭背著大大的包袱,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
她好不容易說服了大哥,讓毛叔陪著,到臨縣遊山玩水散散心。大哥只讓她出門五日,最遠也出不了泉州,可她已夠開心、夠滿足的了。眼下回到鏢局,她想著若能快些見大哥,便能好好謝他一番,順道拿路途上買的小玩意兒討討他歡心……
轉轉眼,尹歲亭嘿嘿嘿地想著,這回出遊她沒傷沒痛地回來,下回若再提去臨近幾州走走,或甚至上京城開開眼界,大哥應該會答應吧……
站在一旁的毛三看著小局主臉上不意洩露的盤算,心中瞭然地搖搖頭。
那時,鏢局大門被拉開,看門的鏢師一見是小局主與總鏢頭回來了,連忙殷勤上前為兩人提包袱。「小局主您可回來啦,大局主吩咐您一回來便到書房見他,有事商量哪。」
看門鏢師一臉隱忍的表情令尹歲亭有些疑惑,「咦?我還想著沒那麼快能見著大哥呢,他平時忙著事務,可沒那麼容易見著的。」
毛三與看門鏢師互看一眼,大略猜到一二,於是道:「小局主就快快去了吧,在沁縣買的酒糖,大局主一定喜歡。」
「喔。」尹歲亭依言乖巧地點了點頭,從包袱中找出荷葉包裹之物,朝書房去了。
待她走遠,毛三臉上笑容已不復見。「大局主接了鏢?」
「是。接了兩趟鏢。」看門鏢師低聲回著。
「兩趟……」毛三擰起眉。鏢局有生意該是好事,可……望著小局主背影消失的廊道轉角,他愁眉不展。
※
手中捧著荷葉包,停頓一會,深吸了口氣,尹歲亭才在書房門前敲了敲門。
「進來。」
她推門而入。門裡飄著茶香,一人在案前寫字,聞聲抬頭,擱下筆起身,行走間顯出了右臂是一管空袖。
尹絮樓並未放過她刻意避開的目光,輕哼了聲。「妳不記得,可也早該習慣我掉了一隻胳膊。還是一次重傷失憶嚇得妳連膽子都沒了?」
毛叔告訴過她很多回了,大哥疼她,可斷臂一事是太深太重的打擊,就算旁人沒有惡意,大哥也會本能地反擊,嘴上說的話從沒一句動聽的。面對眼前這該是熟悉但卻陌生的大哥,尹歲亭總不知該如何應對,尤其提及斷臂之事,話該怎麼說才不傷人?
不得不承認對眼前人有些害怕,她只能沉默。
望著那不知所措的表情一會,尹絮樓自知話說得重了,轉道:「算了,叫妳來是想告訴妳一件事。」他指指一旁桌上的茶具,示意她坐下說話。
尹歲亭乖乖坐下,本想拿來討大哥歡心的酒糖卻是一直遲疑著沒端上桌,就這麼小心地放在腿上。
尹絮樓單手替兩人放好杯子並斟滿茶,坐在對面的小妹仍是低著頭,許是懼怕自己的陰晴不定吧。「小亭,」當她抬頭,他垂下眼,掩去思緒說道:「我接了兩趟鏢。」
大哥的語氣和緩許多,可她仍不知該怎麼接話。尹歲亭視線微飄,有些不自在。鏢局裡的事務大哥從不對自己說,何時接鏢、何時押鏢出門也都是毛叔在出門前才找她交代些事。
「妳不明白為何我要告訴妳這些?」
她搖搖頭,當真摸不透。
尹絮樓執起杯,啜了口茶,有趣地道:「以前妳老吵著要跟鏢隊出鏢,現在倒不吵了。」
以前?大哥說的以前是指失憶前,還是她傷癒能下床後的逞能?尹歲亭學大哥拿起茶杯沾唇,「長兄如父,要出鏢或留守府裡,但憑大哥吩咐。」
在尹絮樓的記憶裡,他們不曾如此兄友妹恭地說過話,她更不曾如此乖巧柔順地說要聽從自己的指示……眼底有些情緒,他微微側身,長手拿過放置一旁的兩個錦盒,在她面前打開。「這兩個黃金鐲子,一真一假,偏偏缺一不可,湊在一起才值錢。妳看看,可分得出哪個是真的?」
她依言緩緩放下茶杯,靠近了些打量著兩個錦盒中的黃金鐲。
一只較素,一只雕琢精細,拼在一同是鳳凰展翅,展現華美羽翼,若將兩鐲分開,便如天鳥斷翼,頓時失了光彩。
「兩只都真。」尹歲亭說著。
「哦?」他挑了挑眉,不覺她有失憶到連真金假金都分辨不來。
她回道:「這只真在真金,這只真在真功夫,兩只皆真。如同大哥說的缺一不可,湊在一起才有價值。」
尹絮樓聽著不禁大笑,不置可否地看著她許久。
一年來沒見過大哥笑得如此開懷,尹歲亭被看得有些傻了,也傻傻地跟著笑了起來。
「州牧易裝前來託鏢,一只送至北方,一只送至南方。」尹絮樓又為兩人滿上茶,緩緩說道:「我未曾對妳說過,但妳當看得出如今鏢局裡真正能押鏢的只餘我與毛叔這個總鏢頭。掌櫃崔伯心思敏捷,武功稍弱,難獨當大任。我本是不該接下州牧所託,然而他多次來府裡相求,他於爹、於鏢局又有恩,我實在難拒絕。」
「所以大哥與毛叔得兵分兩路?」尹歲亭隱隱覺得大哥即將託付她某些事,或許是將鏢局交給她吧?她重傷後直至今日,大哥幾乎推了所有能推掉的生意,幾趟推不掉的若不是大哥親自走一回,便是讓毛叔去,從不讓府裡空虛,無人坐鎮。她隱約明白大哥的用意,是為保護她。
尹絮樓又道:「往北走至靖州是條長路,帶著鏢隊而行,少說也得要兩個月。往南走至袞州路程短些,卻是深入武林。兩條路皆有險處,妳怎麼看?」
她思忖半晌,才回:「深入武林雖險,卻是險在明處。治遠鏢局的旗號道上無人不知曉,沿途喊鏢借道,武林自有武林規矩,當可避開些暗劫鏢的小輩。反觀北上的路太長,俗話說夜長夢多,加上韃靼時有南下作亂,馬賊、匪類四起,鏢隊浩浩蕩蕩很難不成為目標,那些人可不講什麼江湖規矩的。」
尹絮樓靜靜聽著,心下有幾分訝異,面上不動聲色。「毛叔教妳的?」
「……」毛叔只教她吃香的喝辣的……轉轉眼,尹歲亭又啜了口茶。
他當然知道這段時日毛叔把她當三歲娃兒寵著,只是他也從沒發覺小亭對於走鏢仍有幾分見地;從前若她能留在身邊幫手,如今鏢局又會是什麼模樣?眼底情緒一閃而逝,尹絮樓伸手將真金手鐲推向前,「拼在一同再怎麼珍貴之物,分開後也有高下之分。此鐲為餌,我要妳帶個兄弟輕裝上路,護至袞州歸鴻,路上先繞至洛棠停留十日再起程,我與毛叔則領鏢隊北上。我等遇上第一個劫鏢後,我會暗中放出風聲,道妳手裡的金鐲是大師齊天工死前最後的瀝血之作,此舉或許會將北方的劫鏢者引去,也或許會招來各方人士覬覦,絕不是份輕鬆的差事,需得時時謹慎。」
耳邊是大哥交付任務的話,語氣卻像談論哪位兄弟從老家提了幾盅好酒回來,該吩咐廚子烤幾片鹹豬肉來下酒般稀鬆平常。尹歲亭正為大哥加茶,加到滿出來了還未收手,任茶水溢了一桌。
「此鏢已接,按州牧要求,為避人耳目,需在明年開春他轉至江南任新職後方可出鏢。我雇了個新的趟子手為妳開路,應當這幾日便會到府裡,出鏢前這段時候妳也好與他練練身手。」那杏眼圓瞪的模樣令尹絮樓又失笑,他伸手接過已被倒空的茶壺,道:「小亭,大哥自顧自地說著,還沒聽妳應話,妳可願為我跑這一趟?」
「當然願意!」話幾乎是衝口而出,她根本不及細想,但覺能為鏢局盡力是好事、是應當的。尹歲亭話才出口又有些猶豫了,慣使的彎刀舉不起,重傷後雖不時在院中將刀的招數以劍來練,一把長劍握不了多久指間便發痠發麻,如此又怎能護鏢?莫不要再次引禍上身,又或砸了自家招牌才好……
「走鏢成事與否關鍵在於虛實難測。人人皆知我武功高,有人心生畏懼,卻也有人偏不怕死。妳二哥被綠林賊人擄去之前,天下人都以為他文武雙全,甚至武功修為高過我,殊不知他不識半分武功,一點內力也無。」尹絮樓不會不知她在害怕些什麼,只是話說到一半,他已起身面向窗外,語氣有些壓抑:「小亭,妳深居簡出,重傷前未在江湖留名,一旦出手,亮出了治遠鏢局小局主的名號,老江湖或能猜到我尹家祖傳的內功心經傳至妳手,動手前總得有幾分顧忌,這便是妳能利用之處。」
家傳的內功心經……大哥說她自小練過的,傷後她日夜調息,內力確實已復;尹歲亭低了低頭,握握隱隱發麻的手,然而空有內力又能如何?
抬頭,見大哥仍望向窗外。尹歲亭也看出大哥對二哥被擄一事自責萬分,問過幾回當年發生什麼事,大哥總說是他的錯……眼下大哥定是思考過後才決定將此大任交在自己身上。
她不可能永遠躲在後頭享福的,這一年多來不也一直想著若能為了廳中那塊匾做些什麼也好嗎?思及此,尹歲亭忽地跳起身,抱拳定定道:「歲亭定不辜負大哥所託。」
尹絮樓欣慰地點了點頭,才想開口再說些什麼,就見她啊了聲,彎身去撿桌下之物。
「壞了壞了,我怎麼那麼笨……」看著地上從荷葉包中散出的酒糖,尹歲亭十分懊惱,惱自己蠢得忘了腿上放著酒糖。「這是特地從沁縣帶回來的哪……」
那是小時他們兄妹最愛吃的零嘴……尹絮樓雙眼微瞠,心中一抽,盯著她手中捧著的、沾上沙塵的糖,半晌,轉身回到案前,視若無睹她著急的模樣。又過了一會,才平聲道:「妳手傷使不了沉刀,這幾日若有空就到城南的打鐵舖,讓銅老槌幫妳選把隨身武器防身吧。」
※
天目府城南的打鐵街上打鐵舖林立,有專造刀的、專造劍的、專造鎚的、專造飛鏢的,各家各有專門,琳瑯滿目令人不知從何選起。
傷後使不動彎刀,尹歲亭為了挑把屬於自己的武器,已來過幾回了,可每一回她都像是初來乍到般,對各家打鐵師傅造出的武器讚歎不已。一件順手的好武器難尋,來到此處便有千般武器任君試,總會挑到一件合手的,又或者可以尋個老師傅按所需打造。
那日與大哥說完話,尹歲亭便直奔打鐵街找毛叔介紹的銅老槌。聽聞銅老槌為鏢局中兄弟造武器三十年了,果然一聽她是治遠鏢局來的,便帶她至後院試了幾樣武器,接著問了幾個問題、按了按她手骨,便道刀對她來說過於贅手,太輕盈的武器也未必能靈活運用,他會造把最適宜之劍,令她不再受制於武器。
銅老槌與她相約今日到舖上,而她迫不及待想試試這把量身打造之劍。
尹歲亭邊走邊想著,渾然不覺地嘴角上揚,未察所經之處,滿街買武器的武林大漢全都看她看傻了眼,甚至有數人私下交頭接耳起來,道她分明是水靈柔弱、毫無殺氣的姑娘,怎會來此走動,莫不是要到隔壁幾條街買香粉走岔了路……
感覺到身後的視線,尹歲亭停下腳步倏地轉過頭,但見眾人摸刀的摸刀、耍劍的耍劍,她側側頭,又回身向前走。
來到打鐵舖前發覺空無一人,喚了幾聲仍是久久沒人應,她朝裡探了探頭,發覺通往後院的門半掩,想了想,便入內往後院而去。
推門,便見一道銀光舞在半空,如流水、如絲帶,極之炫目。定睛一看,一身栗色長衫男子正在舞劍,一回一刺,一勾一旋,有南山派劍法的風雅,也有駝北門劍法的促迫;他出招不帶戾氣,看似不致傷人,劍尖所到之處卻又如一張密網,將人困得進退不得……
好劍法!
尹歲亭看得出神。
一陣秋風拂來,片片黃葉隨風旋落,眼花繚亂中男子一會兒傾身,一會兒輕躍,速度之快,避開了落得密如雨的葉片,霎時有種黃葉穿身而過的錯覺……
分毫不察自己入了迷,待意識過來時,尹歲亭單腳掃過一旁斜置牆邊的刀令之躍起,接著一把接過,不由分說朝那男子出招。
她單刀直入,瞄準他喉間而去。
男子頭微仰,不願手中新劍與她手中舊刀交鋒,便扭轉腕間以劍柄精準頂開她招式。
尹歲亭見狀抽刀,腳尖點地借力再攻。
刀招有力,劍招靈巧,自古以來刀劍之爭便難分高下,兩人對上十數招仍難看出誰占優勢。
她雖慣使刀,可手傷未癒,刀身又略沉,來回對招更是震得她指間發麻,需靠蠻力握緊。眼前男子雖使得一手好劍,真正對峙卻又覺他有所閃避,僅借力使力,藉機散她勁道。
落葉打亂兩人對視,然而不知為何尹歲亭總覺眼花繚亂的只有自己,男子始終將她的出招收招、步伐以至運氣吐息都看得一清二楚,才會她才動了動手指,他已以劍柄壓下她刀身。
「唔……」
看出她的吃力,彷彿一不留心手中刀便會傷到兩人,男子平劍以腕間輕敲她手背;她手中那本就握得勉強的刀便順勢飛出,鏗一聲直直插入前方不遠處的樹幹,內勁未散,震得刀身左右搖擺,刀響鳴鳴。
尹歲亭手中一鬆,男子亦收招平氣,靜立在她三步之遙處,看著她的蹙眉。
漫天黃葉飄落,鋪了一地秋色,尹歲亭收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她怎會如此不可抑制地出手?回想方才她是隨心所至,被此人精湛出奇的劍術奪了神才貿然出招,莫非從前的自己竟有太過好勝、魯莽的一面?
分明只是見此人舞劍,就像著了魔似地移不開眼……她看著眼前男子,又看了看他斂在身側的劍,那薄如紙張的劍在秋陽下含光靜待,是她沒見過的燦爛,令她一時分不清引自己出手的是劍客還是寶劍。
男子仍沉默與她對望,似在等她先說些什麼。
眼前人粉頰微紅,髮根微微汗濕,對了不下三十招也不見她氣息有亂,是個硬底子。然而一個識武之人連武器都握不穩,若不是平時不擅使刀便是帶傷,且傷得不輕……男子瞄向她有些發顫的右手,一會,才將視線上移。
「尹小姐,妳莫要生氣,」匆匆奔來,出聲打斷兩人對望的是銅老槌。他開門見山,搖了搖頭,「這位爺瞧見這劍便非試不可,我告訴他這是為人造的劍,不賣旁人的,他偏不聽,硬是要試上一試……我擋不住呀……」
「那是我的劍?」自己的劍讓人捷足先登,她還在那兒為人喝采,讚他好劍法……尹歲亭咬咬牙,瞅著他的眼中已帶些敵意。她伸出手,道:「還我。」
「在下極為中意此劍,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割愛?」男子的聲音略沉,字面上是請求,聽來卻有些壓迫感。
「君子不奪人所好。」遲來的防心令尹歲亭語氣也終於硬上幾分。這人不掩打量目光看了她許久,方才交手後應該也發覺了自己右手不聽使喚,所以才向她討劍?她看來就這麼好欺負?「此劍是為我而鑄,公子若欣賞銅老槌手藝,自可請他為你鑄劍。」
外表乖巧可人,眼下雖理論著,刻意的武裝卻顯出她平時不慣與人相爭、不喜與人衝突,就連方才出手也是招招點到為止,這不單單因為她手有舊患,多半是怕事膽小……思忖半晌,男子淡出笑,行至一旁拾起劍鞘將劍收妥才回到她身前。「姑娘說得是。方才在下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沒料到眼前男子會這麼容易放棄,尹歲亭看著那溫溫笑容,狐疑著伸手將劍取過,想了想,心軟道:「不如……請銅老槌也替你造把水劍吧。」見他奇怪地瞧了自己一眼,她理所當然地接著道:「銅老槌手藝是天目府第一,城中許多高手的隨身武器都是出自他手。此劍名為水劍,介身長劍與軟劍間的輕巧之劍,身薄卻不減勁力,可不是人人都鑄得出。」
行走江湖最忌讓人看出心軟與妥協,她卻不知掩飾。男子別開視線,輕哼了聲,「在下就愛此劍,若不是此劍,我寧可不用。」
尹歲亭一時聽不出他是認真還是揶揄。
常常,當她遇事不知做何反應時,便會不禁去想,失憶前的那個自己會怎麼做?重傷前的尹歲亭遇見欲奪劍之人,是烈得不讓人占分毫便宜,還是豪氣地將劍贈與同好?……若能想起過往之事就好了,至少喜怒愛恨分明,不會事事遲疑,不會總是躊躇。
將那深黑眸中的兩難盡收眼底,男子看出她竟真去思考自己隨口說的話,或許他再編個為報父仇、隻身行走江湖的老掉牙故事,她會信以為真並且將那把劍雙手奉上,再祝他復仇順利。
搖搖頭,又搖搖頭,他邁步,拾起放置在地的包袱甩至背上。
「你……」尹歲亭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但見他就要離去,不及細想已脫口問道:「請教公子門派名號?」
這問題若在他們交手前問,無疑是為護劍下戰帖,現下聽在耳裡,他幾乎以為她將細想是否要將劍相贈,所以問起何處能尋他;她當真是天真得可以。男子停頓良久,緩緩回過身,又瞅了她許久,才抱拳道:「治遠鏢局趟子手洪臨真……」
尹歲亭聞言微微瞠目。
「見過小局主。」
……